我坐在田埂上,听着老人讲她的故事。
我是家中第三个女儿。在那个思想仍然很封建的年代,“要儿子”是绝大多数人的追求,当然,我的父母也不例外。我出生后,并没有享受太多父母的爱,他们对女儿的爱早在两个姐姐身上消耗干净。随着我一天天长大,父亲看我的目光逐渐变得复杂,甚至夹杂着些许不知名的仇恨。那时我还小,只是觉得父亲并不喜欢我,即便我使出浑身解数哄他开心,他也不曾弯一下嘴角。他甚至不曾抱过我。
终于,在我出生后的第三年,母亲再次怀孕了。在经过算命大师“开过天眼”之后,父亲坚信母亲怀的是个儿子,每天喜气洋洋地到处炫耀,连对我的态度都好了许多。三岁的我,并不晓得发生了什么,只是看到全家都很开心,我也就开心,并没有意识到我将要面临怎样的困境。
然而,这种喜悦的气氛并没有持续多久,我们家马上就遇到了难题。我们家在农村,父母都务农,再也无法负荷人口增加带来的负担。要么,让母亲打掉孩子;要么,送走一个女儿。毫无疑问,父亲选择了后者。在经过和母亲商量几天后,父亲犹豫的目光终于坚定地放到了我身上,原因很简单,两个姐姐都已经长大,可以帮家里减轻负担;而我只会增加负担。而我毫无察觉,撅着屁股玩泥巴玩的很是开心。
那是一个夏天的早晨,父亲从姐姐怀里接过我的时候,我是十分吃惊的。这是印象中为数不多的父亲抱我的次数。我呆呆傻傻地看着父亲,从他的表情中读出了喜悦,明晃晃的喜悦。我以为他不再讨厌我,沉浸在父亲给我的“爱”中,并没有追究他为何突然对我这么好。父亲抱着我越走越远的时候,我回头朝母亲和姐姐挥手,却发现只有母亲和父亲一样周身洋溢着喜悦,姐姐脸上却只有痛苦和无助。知道她们的身影消失在路口的转角,我都搞不懂她们为何如此伤心。
那是父亲第一次如此耐心的对我。父亲第一次带我坐了汽车,我睁大眼睛,对这会走动的房子很是好奇,左看看,又看看,含混不清又小心翼翼地向父亲描述着。父亲微咧嘴角,一个字一个字地教我念“车窗”、“方向盘”这些词儿。那时的我,觉得那是最幸福的一天。
到了镇上,父亲带我到了一户富人家,男女主人没有孩子,看到我十分开心,和父亲谈了一些我不懂的事情。父亲看出他们对我很满意,就把我递给女主人,自己拿着桌子上的钱走了。我对这一切毫不知情,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我便从父亲的怀里到了女主人的怀里。当我下意识去抓父亲的衣角时,他却抽身走了,走的潇潇洒洒、干干净净。
父亲走后,我的天都塌了。
我一下子懵了,呆愣愣的看着父亲越走越远,直到他的身影不见,我才反应过来,拼命挣脱女主人的怀抱,哭着跑去找父亲,却跌了好几下,最后哭着昏了过去。
醒来后,周围多了好多好多不认识的人,他们好奇的看着我,指着我说着什么,男女主人在旁边与他们谈笑。小孩子是很没有安全感的,我用最快的速度窜到墙角,双手抱膝蜷缩起来默默掉眼泪。那群人一开始还笑我鬼灵精,可是再几个人过来企图抱我被我打之后,他们脸上的表情变得鄙夷,“外来的就是外来的……”我捂住耳朵,任由泪水哗哗流下……
幸好养父母心地善良,拿出十二分的耐心安慰我,几个月后,我终于不再排斥他们,我们也终于像一家人一样了,他们很疼爱我,对待我像亲生女儿一样,陪我玩,给我买零食……渐渐的,我甚至忘记了亲生父母的样子。
可以说,初到镇上的两年,我是幸福的。
两年后,养父母之间产生了矛盾,开始愈加频繁的吵架。开始的时候,他们只是言语上的争吵,我就抬起脚,捂住养母的嘴,小声说:“嘘,别吵了别吵了……”养父母会被我逗笑,气氛也就缓和了。可到后来,我那幼稚的劝架也终于失去了作用,我小学毕业那年,他们的矛盾到达顶峰,开始商量离婚的事。他们在谈这件事时并没有避开我,所以我很清楚细节。他们商量好,周一到周五我是归养父所有,周末归养母所有。六年级的我幼稚的可笑,并不觉得离婚有多可怕,只不过是两个人分开住而已,比住在一起天天吵架要好得多。每当他们吵架,我都怀疑周围是不是有摄像机,因为他们吵架真的神似八点档的狗血剧,令人痛苦而又绝望。
可我没想到,他们分开后仍然很痛苦,而且是因为我。那是一个周五的下午,我放学出来后,便看到一个剑拔弩张的局面,养父在左,养母在右。心一慌,我停住了脚步。结果我还没开口,养母就双手叉腰,瞪大充血的眼睛,冲养父吼了一句,大概意思是今天我属于她,让养父回去。养父不知为何也回怼了一句,两人竟在校门口打了起来!恐惧在心底疯狂滋长,我冲出人群,甩开那些好奇的嘲讽的目光,不顾一切的钻到一辆车底下躲了起来,用手捂住耳朵,谁叫也不肯出来。我的眼神慢慢黯淡下去,失去了意识……
醒来时,是在一家医院,我躺在病床上。
一周后,我被确诊为重度抑郁。
养父养母悔不当初,每天去我病房忏悔,我一看到他们就会下意识钻到床底下,双手捂住耳朵,他们言辞稍微激动一点,我就会无意识的尖叫。
亲生姐姐重新找到我,对我说当初她们无能为力,眼睁睁的看着我被送走,说他们特别宠后来出生的小妹,以此来赎自己的罪。
“后来怎么样了?”我问。
“后来啊,养父母复了婚,我跟着姐姐们回了乡下,每天到田野里散散心,抑郁症竟这么不知不觉的康复了。其实,现在的我,是最幸福的。”
希望所有的父母对天底下所有的孩子温柔以待,因为,在他们心中,你们是那神圣的光,而那束光熄灭,会给孩子带来致命的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