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做着严重超载的破面包车,开上一段还没盖上沥青的碎石坡,在一户人家院坝外的路边停了车!
即使第二天早上,龙一也清楚地记得对面有一片嫩绿的竹林。
他和娘下了车,竹林里吹来的一股清爽的风让他重又精神振作!
母亲带着他去拜访这家人。
他们的房子整个粉刷成淡蓝色,比那片生机勃勃的竹林还要高大。
此刻这里更是焕然一新。
门楣上贴上对联,墙壁上挂着一串串彩色气球,院子里摆放许多张四脚雕花桌,上面堆放着各种散发着诱人香气的菜肴和各式各样的小吃!
十几个孩童在草坪上比谁吹的气球大!袒胸露乳的厨师一边扯破嗓子吆喝帮工加火加料,一边用比洋铲还大的铁疙瘩搅拌即将出锅的食物!
龙一和娘跨过半人高、被踩踏和虫蚁啃噬得斑驳的大门槛来到堂屋。周围的座椅上三三两两地坐着一群龙门阵摆得热火朝天的人。甚至没有人注意到龙一他们。
娘不出声地走到堂屋一侧的偏门后,从被泥巴染黄的裤兜里掏出一个绣着五颜六色花纹的钱包,很仔细地用口水打湿手指,一张一张地从里面掏出一叠皱巴巴的钞票,跨过地上的两袋大米,把它们交给管房记账的伙计!
满脸痘痕的伙计把这些钞票扔到已经堆得满满的铁皮长卷筒里。娘很快速地说了爹的名字。
名字很拗口,龙一没有听清楚!
母亲拒绝了伙计没有一点尊重,意思一下剃过来的烟,很羸弱地抓起一把瓜子出了门!
在门口,她却大手一伸,从一个红脸膛的胖妇端盘里抓起一大把奶兔糖,顺手揣到龙一的包里。
主人家正好从旁边经过,认出了娘,于是不得不停下来,以主人的招待礼节,和她客套说话。
“这就是你的娃?都这么大了,上一次看见他时,他才多大一个,还没有我一只手长呢!记得我们以前还没有踏上你家门前的青石板台阶时,他那个时候穿个开裆裤,做在椒子树下的搓衣板板上玩水泡,一看到我们问‘眉儿,你父母在家吗?’
他就可爱地大叫:娘、娘、快来看,有客来了,还提着一箱梨和八宝粥!”
他们都大笑起来。龙一则完全不记得有这一档子事!
女主人看起来敦实,说话好听,笑起来脸上有两个绯红的酒窝。
男主人在女人之间不好插话,就走面对面煤炭堆旁,帮着伙计把刚劈好的柴禾堆放整齐!
发现龙一在偷偷打量他,他露出一个主人感谢亲戚来吃酒的微笑。
他的脸膛白里透红,头发打了腊,乌黑油腻,笔直地往后梳!脑袋像个圆润饱满的小冬瓜!
龙一别扭地抬头看着天上。天上没有太阳,但橘黄色的光芒依旧灿烂地照亮大地。
其实他心里比较忌惮这个男主人的。他看起来是挺友好,但他的眼睛里闪着寒光,龙一能感受到他平静的面孔下藏着一颗对万事都严格的心!
娘终于要走了,按照事先说好的,把龙一留在这里给主家帮帮忙!等一下他们赶完集再来接他!
龙一什么都没有说?让娘放心去赶集,他一定尽量多做点事,讨主人家欢心。娘看起来太可怜了,他真的不想有一点不听话的意思!
于是娘刚离开,他就接替了男主人的活!
过了响午,橘黄色的光芒消失,天空变得死气沉沉地,大地一片灰白。但院坝那头的竹林依旧嫩绿、黄泥巴路依旧坑坑洼洼,堂屋进进出出的宾客依旧络绎不绝。
按照主人家的安排,龙一把剩下的白花花的木头堆放在烤烟房里,摆得整整齐齐,然后看准时机,哪个小灶柴禾燃尽了,就抱一堆过去。
这些小灶就摆在院坝另一头的草地上,用钻头堆砌出烧火的坑,用汽油的铁桶把火罩住,挖去一块窟窿眼大的铁皮,用腿粗的老竹竿当吹气筒。然后直接把生锈的铁锅搁在上面——用铁丝网涮洗干净。
这些煮饭炒菜的大锅都是主人家从周围的邻居家借来的,平时他们只用来煮猪草。
到下午两点半左右,宾客盈门、络绎不绝地踏破了堂屋的门槛!鞭炮声噼里啪啦响个不停,整个车路上到处飞舞着红色的炮仗壳!冲天礼花把天上的白云震得四分五裂,像炸开的枕头碎片!
这场酒席达到了高潮。
嬉戏的顽童不吹气泡了,在大人的大腿间、桌子角、偏房、厨房、客厅到处追逐打跳,好不欢喜!
在大家忙着招待远道而来的宾客喝茶休息,在餐桌就坐、享用午餐时。
突然,一阵阵高亢的喇叭声从远处传来。
所有的人都把目光聚集在车路转角处。
最先被他们看到的是一个黄铜色的喇叭口,能塞进一个人的脑袋,专门有两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一前一后抗着。
这个铁喇叭至少有两米长,上面绑着好绳,紧接着他们看到一个头发花白的老朽在驾驭这台大喇叭,他的两手在上面的洞口间变换音节,走路时腿关节向外拐,颤颤巍巍地,冲血的眼睛直视前方,看起来吹这铁疙瘩不太容易,老人每吹一下,脸都涨得通红。
紧接着,又传来一阵小喇叭和铿锵有力的敲锣打鼓声。
大家看到吹小喇叭的也是一群下巴白胡子,幽黑皮肤的老头——比吹大喇叭的老头年轻很多,也更精神。
后面跟着一群叼着烟的年轻人,他们一边握着稻草捻成的圆锤,胡乱地敲打锣鼓,一边摇头晃脑,像一只得了癫狂症的狗撩开双腿,左右开弓跳着欢快的舞蹈,朝他们大步走来。
后面又一群吊儿郎当的年轻人,他们用竹编的崭新的背篓背着四根猪腿,几十叠米花和麻饼,寓意传承香火的龙凤烛,用孩子的肚兜服包着喜糖和开心果,用宽扁担挑着一筐筐干果和小吃。用高扁担挑着各种棉被、丝绸已经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礼品。
这群年轻人不下一百个,挑着东西浩浩荡荡地走路,对着中间的女生嬉皮逗乐,笑声震天,一句牛皮吹上天后,马上猛抽一口烟,看都不看烟有没有抽到烟嘴,就扔到旁边水沟里。
又熟练地从耳背掏下一根含在嘴里,不等点着,就起劲地吆喝道:“新郎来了,新娘出来迎接丈夫了!”
龙一这才知道这主人家是在办喜酒,要打发姑娘。不知道这位幸福的新娘是谁?能否一睹她的芳容?
很快,新郎出现了。
他是一个魁梧的男子,脑袋很大,穿得很喜庆!一时间,龙一再也想不出其他的词!
突然,在场所有的人——还在饭桌上吃饭的宾客,嬉闹的孩童,闺房外互相挑逗的女伴,炭火旁磕着瓜子唠嗑的妇女,以及棋牌桌围的水泄不通的赌鬼,手里、耳背、兜里都揣着烟,帮忙端菜的年轻人,茶桌旁抽两口旱烟,呼一口热茶,专注于摆龙门阵的话唠汉,互相探讨最近的庄稼长势、未来一段时间天气变化对玉米产量影响的老农民,研究今年各种经济农作物的市场行情的生意人——全都鸦雀无声,无不惊讶地瞪圆眼睛!齐刷刷地看着一个地方。
很快,龙一就知道大家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了!
一辆大得可以塞下一辆面包车的花桥被十六个须发浓密、身材高大、头绑红布,腰套红绸的轿夫晃晃悠悠抬着出现在大家眼前。
这顶花轿简直太美了。整个轿身用漂亮的红色绸缎装扮,轿顶镶嵌着人头般大的水晶球,主轿的梁子用红布包裹,连轿夫的长及膝盖的毛皮大衣都是喜庆的红色。轿夫们露出的粗实手臂和双腿间虬结的肌肉,仿佛也在说明他们是世界上最出色的轿夫。
看到大家脸上惊讶的表情,新郎心里觉得很有面子,脸上笑开了花!
站在堂屋的男主人回过神来,赶忙吆喝着几个本家的年轻人把堂屋外的一张放茶壶、保温瓶的高脚桌,和唢呐先生歇脚的矮桌子移到一边,给这顶喜气洋洋的花桥腾个地方。
这些远道而来的新郎本家的人被安排下一轮享用一餐早已单独为他们准备,要比其他的宾客丰盛得多的食物。
新郎在几个高辈亲之家人的陪同下来到堂屋。
按老祖宗的规矩,新郎是不被允许在岳父岳母家吃酒席上的饭的。寓意是新郎既然取了他们的女儿,从今以后,相当于主人家的大半个儿子了,也要跟着女儿为父母尽孝。以后最好从外面带好东西到家来,而不要一昧地想着吃岳父母家的饭,从家里带走好东西!
他们面对着香火牌,把带来的两只龙凤烛放在桌子上点燃,其余所有的礼品都一同放在两边的锔子上,供主家人炫耀。
这里面还是有一点门道的,这主要是给主人家的亲戚看的。
亲戚们会在饭后嗑着瓜子,在谈笑声中不露声色地用眼睛点数,看看主人家都得到了哪些礼品,是否够丰盛,是否有缺少哪件老祖宗规定的必备礼品,这种必备的礼品,会用金色的布打结区分,一共有三十六件,十八成年,成双成对,一件也不能少,也一件不能多。
如果少了,会被大家说闲话,要么就是新郎家太穷,连这些礼品都拿不出来,要么就是新郎家太抠,连这些礼品都舍不得拿出来,要么就是新郎家太不把这场婚礼当回事儿,连这么重要的东西都搞错。
而新郎的下场就是,以后过年过节,走亲访友,新郎都会被这些亲戚拐弯抹角地挖苦,为新娘出口气。
但也不能盲目地多加礼品。
如果新郎不能说出多出来的礼品有什么美好的寓意,或者为什么要添加的理由,大家就会认为这是来自新郎家的炫耀,这会被认为是不尊重他们祖宗的礼节,有轻视祖宗的意思。明明规定了要三十六件礼品,你为什么要多不多拿些来,到底是何居心?
也会被误解为贬低本家人的意思,意思是他多出来的东西是用来救济打发姑娘这一方的亲族。这很容易惹怒大家,新郎要是没有一个合理的解释,那么家族里的掌权老人可能会直接阻止这场婚礼!总之,乡下人重礼节,万事需小心,他们有鸡蛋里挑骨头,不找麻烦不痛快,不找乐子很无聊的精神。
很快,新郎本家人纷纷用完了餐。
本来接下来该新娘出来和新郎一起手挽手,跪在堂前的大米袋上,给祖宗磕头,给家族的长辈磕头,给父母磕头,除了祖宗,他们也会从每个人那里得到一份沉甸甸的红包!
突然,气氛开始紧张起来,大家发现女主人神色匆匆地从新娘闺房里跑出来而新娘却不见踪影。尽管她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冷静,尽量压低声音和男主人说话,但包括被挤到墙角的龙一,看热闹的人都听见了她说的话。
“姑娘不在,阿玲说她和一个朋友出去了,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出去的,我千叮咛万嘱咐过她,要乖乖地坐在闺房里!”
男主人的脸顿时难看极了。
“她换下了婚纱,好像是穿着她平时喜欢的那件蓝色吊带裤出去的。”女主人焦急地说。
龙一的心顿时就沉了下去。肚子里所有的肠子都搅成了一团。
就在这时,一个胖乎乎的女伴尖叫说:来了!来了!她来了!
人群齐刷刷地把目光朝外面张望。
果然,是她!龙一顿时万念俱灰!
她穿着一件蓝坎肩的白裙子,那件蓝色吊带裤被她搭在手臂上。用白色网兜把乌黑亮丽的头发扎成了一团,头发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插了一朵玫瑰花瓣!
龙一红着脸躲到了人群后面。他简直快要不能呼吸,走路脚下打晃。他又无名地紧张起来,因为他知道,他不想让她看到自己!
年老的长辈都在用眼神无声地责备她没个正经样,明明马上就要上花轿出嫁了,怎么能穿成这样到外面闲逛,这不是让新郎的本家人笑话吗?
大家都七口八舌地催促她手脚麻利一点,七手八脚地推着她向闺房走去,新郎看着她,面无表情。但她一点都不在乎大家焦急的目光,也没有和新郎对视一眼。
很快,一个新娘子从闺房里走了出来!新娘子头戴银色的装饰,穿着一身闪着宝光的红色婚纱!一双小巧的高跟鞋在人群的注视和伴娘的搀扶下发出咯噔咯噔的敲击声。
龙一拖着灌了铅的腿悻悻地走到火柴堆后面藏着,他突然很累,累得再也走不动了,累得几乎站不住脚,累得随时都可能一头栽在地上。
大堂里传出的阵阵喝彩让他心烦意乱,在他听来那仿佛是一种命运般恶毒的唏嘘和嘲弄。
他的五脏六腑早已被痛压得喘不过气,胸腔灌满了冰冷的水,眼睛火烧般热辣辣地疼!
一阵喧嚣过后,又一阵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响起,礼花突突地飞到被雾气包围的天空,仿佛他的心,被送上天,在众人的注视下,在轻烟袅袅中,炸得四分五裂!
龙一听到了一大把筷子被折断,拋到地上清脆的声音。
他微微转过头,看见了哭红眼睛的女主人正端着一盆水朝门外泼。
她被人打着红伞护送,从堂屋跨过门槛走到花轿前。
她戴着一副紫红色的丝绸手套!眼睛也是红肿的,眼角边还有未干的泪痕。但她一直在微笑着宽慰她的母亲。
突然,她的目光跳过周围看热闹,把她围得水泄不通的亲朋好友,直直地朝龙一这里扫过来!
龙一迅速低下头,像个缩头乌龟,把头缩进脖子里。一时间,他忘记了应该把这个重得不能再重的脑袋缩到木头堆里,等他明白过来并这样做后,他究竟有多后悔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很快,他强忍着泪水,从木块空缝里朝她看去。
她还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这里,眼睛里闪着光芒和泪花!
她在看什么?她在找什么?
难道她发现了自己?还是只看到了木堆后面藏着一条懦弱无能、自卑自怜、瑟瑟发抖的瘟狗?
终于,龙一看到了那位快把肚子撑破的老头,颤颤巍巍地打着饱嗝儿,重新吹起那把大喇叭,那是一把龙一最讨厌的喇叭,可他没有时间讨厌它的,小喇叭声和锣鼓声这些更让他讨厌的声音,喧天般也响了起来!
酒足饭饱的年轻帮手纷纷背着一包包被褥和衣服,紧跟其后,他们不再抽烟了!不再欢笑!死气沉沉地低着头走路。
轿夫压下轿脚,她,终于别过头,在父母的催促下,她坐了进去,直到帘子放下,不再看外面一眼。
轿夫们一声声吆喝,在大家的注目下,轿子被高高抬起,朝来的方向走去,平平稳稳,越来越远。他们很出色,他们就是世界上最出色的轿夫。
龙一溜出人群,跑向山坡,又冲下另一个山腰,在树林里被枝蔓绊倒,被松鼠叶滑到,脚踩进一个又一个大大小小的泥坑、水潭。很快就变成了一个偷偷摸摸的脏狗。
桥子经过平坦的大道,又穿过嫩绿的草坪。
龙一拖着没有知觉的心,一路跌倒在它的前面。
不知道过了多久,当他的心早已冷透时,他终于一头栽在了一座山丘后面。
过了好半天,当他从昏死中苏醒,又变成了将死的野狗,机械地挥动双手爬向山顶,颤颤巍巍,机械地蠕动双腿,最后一头趴在湿漉漉的土坡上。
该死的喇叭声停了。是的,他再也没有机会听到了。
轿子也停了!送亲的人也停了!
那是一栋高大、气势磅礴、很能凸显新郎家身份地位的绿色别墅。
哈!多么热闹了!多么喜庆啊!好一番热闹的景象。原来,这场婚礼,有这么多的人在吃席!
这位漂亮的新娘,让人羡慕的新娘,你不要哭,不要迷茫,你很幸福,你比世界上任何人都幸福。你的心向着太阳,你的脸向着向日葵。笑吧!美丽的微笑,只属于你。
让龙一魂牵梦绕的女孩儿啊,她看起来是如此的可爱而害羞,善良而温柔。
当她跨进那扇高贵的门槛后,就再也当不了龙一的梦中情人了。
从今以后,龙一再也看不到她那美丽、让人着迷的脸蛋了,甚至连她这个人也会渐渐模糊,从他的梦里彻底消失!
龙一的胸口一阵绞痛,他用手徒劳地捂着心脏,慢慢转身,仰躺着看着黑压压向他扑过来的松树林,一只蚂蚁从蜘蛛网上挣脱,跳到了他的脸上,很快就被他的泪水淹死了。
大地和高耸入云的树木微微抽泣,他们留下了一滴滴的泪,比他更难过。是的,它们再哭,龙一听到了!它们在风的伪装中嚎啕大哭!
没人知道,它们为什么哭?世上有那么多人是幸福的,它们为什么哭?一两个人的悲哀,就让这些人死去吧!
他的内心是多么渴望有一个洋溢着幸福酒窝的人陪伴!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太阳没有上山,也没有下山,太阳是大家的,但它属于快乐与希望,不属于悲伤与绝望,没有太阳的地方,大地只能被黑暗吞噬……
龙一醒了!
天亮了!
这样的事,越来越频繁了!
它一遍遍,一次次地在龙一的睡梦中挣扎。这种挣扎是被迫的挣扎,龙一改变不了!他已经不知道自己是第几十次哭泣,还是几百次哭,是在草地上哭泣,还是在拥挤杂乱的宿舍的木板床上哭,还是像现在这样,在孤谷尊这栋破败的石崖屋顶的凉台上哭!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