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翁迎着陈刺史的眼神很不自然的摇摇头,“老朽未曾看到他的诗卷,难倒……是没交?”。
邓别驾闻言看了冯录事一眼,笑向陈刺史道:“少年人刚得了大彩头后正是气雄万夫的时候,力争上游还来不及,焉有抽身而退的道理,此事不合常理”
“唔,来人,查找所有诗卷。张启飞,此事你来办”
一个身穿青衣的书办领命后带着几个文吏围住长案开始清理,有意无意间把那些贤达们给隔开了。
总领诗卷品评的哲翁很尴尬,捏着手上的结果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邓别驾似是没看到般将他晾在那里,顾自对陈刺史道:“使君,方星河毕竟不同其他,有了《游子吟》,稍后结果一出必定有人会问,无论他写的如何,总该有个交代。否则今次的诗会怕就要出丑闻了”
陈刺史点点头,“唔,是要看到他的诗卷才成”
知客房中此前有说有笑的气氛变得很尴尬,半盏茶后,额头见了细汗的张启飞来报,细细翻查之后没看到方星河的诗卷。
“你让寺里的知客把方星河领进来,记住走侧门,要隐秘不可声张”,吩咐完,陈刺史也不说话也不看人,闭目养神起来,只是他那古板阴沉的脸色把所有试图缓和气氛的心思都给堵死了。
方星河跟兰东海边闲聊边等悬幡结果,一个眉清目秀的小沙弥走过来,双手合十说方丈甚喜《游子吟》,特请他入寺一见。
兰东海很是羡慕,“莲心大德年事已高,近年来已少见外客,更别说主动邀约了,快去吧”。
方星河虽觉得一个大和尚喜欢表现母子之情的诗有些怪怪的,但也未作他想,跟着小沙弥走侧门入寺,直到来到知客房前看到里面场景时才觉不对。
“进来吧”,陈刺史终于睁开眼,摆摆手阻止了方星河准备见礼的举动,“适才你可交了诗卷?”
方星河一愣,随即明白了,目不斜视道:“交了”
屋内一片哗然声响起,哲翁扭头愤然看向诸贤达,贤达们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不等他们开口自证清白,陈刺史重重一声咳嗽,“文吏们粗手粗脚弄丢了你的诗卷,你将适才所写再墨一遍吧”
方星河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及表情,点头称是后就在青衣文吏的引领下到一旁写去了,两首诗转瞬而就。
“你去见见莲心大师吧,这也是难得的缘法,记着,此事不可声张”
“是”,方星河出去了,从进来到离开只说了不到十个字,始终低着头连屋里人都没看完。
陈刺史开始看诗,一旁的邓别驾也凑了上去,两首一看嘴角已忍不住翘了起来。
陈刺史看完,将诗递给了旁边面若无事的冯录事,“都传着看看吧”,说完又微阖双目开始养神,脸色不仅没有丝毫松动,反倒像板的更紧了些。
鹿门寺外山坡上,一瓯茶尽,吴可思很不耐烦,“多久了,怎么结果还没出来?”
襄州中秋诗会年年有,许多趁热闹的都是年年来此秋游,此时也察觉出今年结果份外出的慢,议论声就此多了起来,你一言我一语的猜测并渐渐达成了共识。
要是还跟以往一样是已经成名的诗人夺魁,哪儿需要耽误这么久?看来今年是要憋出大诗作了。
看热闹的旁观者已是如此,站在鹿门寺前的年轻学子们更是躁的厉害。
“别急,急什么”,冯子青口中志得意满的说着不要急,手上已开始整理衣袂,边整理边想着待会儿面对如潮般的恭贺时话该怎么说才能显得更有气度。
周博文又用眼角的余光扫了张玉池所在,自己要夺魁的强烈预感让他的心怦怦乱跳。
稍后若真悬幡了我的诗,她该对我刮目相看吧?
“悬幡了!”
迷思被周遭的喊声打破,周博文忙抬头去看,果见一墙之隔内扬起了经幡一角,这是正在竖幡。
悬幡一点点竖起来,终于完整露出了第一个字——碧
周博文愣住了,继而就是深深的失落。
冯子青愣的更厉害,简直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不管是咏明月寄家人还是咏嫦娥即兴,他交上去的诗里都没用这个字。
囚嚢的这是哪个措大抢了小爷的魁首,找死!
不过十余息的功夫,悬幡终于彻底立了起来,寺门前学子群中随之哀声四起,周博文苦笑叹息,兰东海先是失落,看看冯子青后恢复正常的脸色上甚至有了笑意。
山坡上,丛竹下,吴可思猛地跳起来,“是方星河,真是方星河”
“这么俗烂的诗题……”,公孙玉竹与哥哥对视一眼,“是明月还是嫦娥?罢了,直接诵诗吧”
吴可思清咳一声,将仅仅只有四句的绝句《嫦娥》吟了出来。
云母屏风烛影深,
长河渐落晓星沉。
嫦娥应悔偷灵药,
碧海青天夜夜心。
公孙玉竹听完,看向其兄,“如何?”
公孙玉树抚须而叹,“冷屏残烛,青天孤月,广寒宫里的不眠之夜,嫦娥仙子宁无悔耶?此诗意绪之美直可让人叹惋,悬幡高挂是实至名归,只是方星河小小年纪哪儿来的如此凄凉孤寂之感?”
“那是大先生你不知道他的处境,他呀过得苦”,吴可思雀跃着要解释,被公孙玉竹拦住了,“诗确是好诗,只是兄长的解诗似有不妥”
公孙玉树不干了,“哪儿不妥,你说”
“此诗分明是讽谏信神仙而求长生者,言纵得长生却难免夜夜孤寂,则长生有何可求?何必要求?方星河分明是借嫦娥盗丹故事追问生之可贵,吾兄大谬矣”,言至此处,公孙玉竹看向吴可思,“怎么,他身边有好慕神仙以求长生之人?”
“有啊,那人对他甚好,他心中也常怀感念”
“嗯,果然如此”,公孙玉竹话刚出口,公孙玉树就怼了上来,随即两人就因为这首诗的主旨究竟是什么开始辩论起来,你一言我一语哪里还有半点隐世高人的样子?
这兄弟俩一生焦不离孟,感情极好,但每逢学问分歧也必争论不休就像两个顽童,吴可思一路上早看得惯了,明智的转过身去绝不插言,唯心中暗暗自语道:
“能让弘文馆公孙兄弟为你的诗争成这样,传出去谁人敢信?星河吾徒你给师门长脸了,也不枉了为师千里迢迢的山川跋涉之苦”
第二面悬幡挂起来了,可惜名字不是我。鹿门寺前学子们哀鸿遍野后再一细读,心中的不服气慢慢就变成了无奈。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读读,读读,唇齿留香,这他娘确实是好诗啊!
毕竟都是年轻气盛的地方士林翘楚人物,无奈到极至时反倒催生起了振奋,不还有一首咏明月寄家人的没出结果嘛,怕他怎地?
冯子青脸色开始发青,周遭赞《嫦娥》的话听在耳中就跟小刀子似的往心里扎,若是方星河就在面前,必得一把捏死了这个措大。唯一可堪安慰的是还有一首,虽不能独领风骚,好歹挽回些颜面。
兰子林呆呆看着两面悬幡上方星河的名字,脑子里翻来覆去游荡的就只有一句话,“贱哪,我要去招惹他作甚?”
山坡竹林,小碧手指着鹿门寺哎呦,“哎呦,第三面悬幡也开始竖了,小姐你说方星河能不能得个三连魁”
“你呀,未免太贪心”,吴可思笑着摇头,虽心中深觉此事不可能,还是跟小碧一样极力伸着修长的脖子。
第三面悬幡立起来了。
鹿门寺外先是一静,随即从寺前学子到周边看热闹的人群轰然骚动,许多人都忍不住站起来亲眼见证这空前的一幕。
是的,空前!
自有襄州中秋诗会以来,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挂三幡,且还是个州学学子。
襄州诗会再添佳话,以后每年此日可都又多了一件谈资,看看,我刚才说的没错吧,之前悬幡慢就是为了憋大诗作的。
公孙兄弟在异常的轰动中停止了辩论,两人合起来催促吴可思赶紧诵诗,不许使坏吊人胃口。
无边的欢喜像喷泉一样从脚底涌上来,吴可思只觉自嫡母去世后她就再没有过此刻的快活,按都按不住的高兴简直上头。
她一点都没卖关子,只是诵诗的声音有点太大了些,“诗名《望月怀远》,听好了啊”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
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吴可思刚诵出第一句,公孙玉竹“呀”的一声,“起句不凡!”,听完整首诗后他反倒不说话了,沉吟品味,似玩清赏。
公孙玉树也微微闭着眼睛不说话,小碧听不太懂,“小姐,这首诗什么意思?”
“水面上一轮明月皎皎升起,遥隔天涯的远人此时可能也在对月相思吧?多情人深怨这漫漫长夜,月光般的思念使人彻夜难眠。灭烛之后尤觉月华光满可爱,于是披衣出室望月怀思,直至露珠打湿了衣裳方才觉醒过来。思念远人真想把明月相赠,罢了罢了,我还是在梦中与你相会”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是由谢庄《月赋》之‘隔千里兮共明月’中化出,此诗清浑不著,又不佻薄,绝佳!”
公孙玉竹话音刚落,公孙玉树随即道:“‘不堪盈手赠’是从晋太康时陆机之《明月何皎皎》‘照之有余辉,揽之不盈手’中化出,此诗幽清淡远,深情绵邈,上佳”
小碧没理会他们,“真美啊!”的感叹着,“欸,不对呀,去年在虞家庄听方星河说过家里的事,他家人都在乐乡,哪有隔那么远怀念的人?”
她的追问被吴可思无情打断,“望月怀远就一定要怀亲人?就你操心多,闭嘴!”。
周博文看着下面轰动的场景,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前年乐乡县学入学试后放出的榜单,他在第二,第一的叫来自兰若村,名叫方星河。
一步落后步步落后,不到两年,一个名次的差距俨然已经扩大成了鸿沟,想及在乐乡县学跟他的较劲竟是如此可笑。
我在持之以恒的努力,他已经一骑绝尘,这还怎么追?
目光转向张玉池,不出所料,她的眼中只有写着方星河名字的悬幡。
兰东海看着第三张悬幡不住摇头,“方星河啊方星河,你的诗才竟高妙如斯,只是未免藏的太深了些”
刹那间,心中长久存着的那个疑团解开了,当日柳娘子借以名动襄州的长短句就是出自方星河之手,他就是上巳春社前后众人交口惊羡的麒麟才子。
冯子青没看悬幡,太烫眼睛,更不想听周遭轰动的议论,太扎耳朵,只是紧盯着鹿门寺的大门,他现在只想见阿耶冯录事好好的问一句,“枉你还是我爹,就是这么安排的?”
轰动着热闹着,吴可思也好人群也罢开始注意到一个问题,“方星河呢?”
你看我我看你,大家四处看,除了兰东海之外没一个人知道。
好在,方星河很快出现了。
他是从鹿门寺侧门出来的,由久已不见外客的莲心大德亲自相送,一老一少,一苍髯一青丝,僧袍与麻衣的辉映竟异常和谐。这一幕印在了许多人的心里,以至于多年之后犹自津津乐道。
莲心大德将方星河亲送到正门前学子们聚集区的边缘后转身而去,兰东海正要上前,鹿门寺正门訇然中开,被人簇拥着走出来的陈使君目光一扫,笑着招手道:“方星河,你过来”。
众目睽睽之下,素来以面如铸铁闻名州城的陈使君笑着夸了方星河足有半盏茶时间,面如春风,温暖和煦。
哦,陈使君原来也会笑,不过是只对自己欣赏的人笑罢了,而想获得他的欣赏又太难。
陈使君之后是邓别驾,邓别驾之后是冯录事,然后是白发哲翁,殷殷寄语,切切叮嘱,目睹着这一幕的学子们心里羡慕的简直要滴血。
这哪里是欣赏?分明字字句句都是在给方星河攒名声,是嫌他在州城一飞冲天的还不够高嘛?须知他是个州学学子啊,每一分名声都是可以在州试中兑换前程的。
冯子青感觉自己简直要气炸了,因为除了陈刺史外,头面人物中就属他阿耶冯录事对方星河态度最好,夸的时间最长,给出的助学膏火钱也最多。
看他那个温言谆谆的劲儿吧,不知道的恐怕会以为方星河才是他亲儿子,“枉你还是我爹,你真是我亲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