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针般刺入大地,没了声息。四周围除了乌鸦偶尔几声恼人的啼叫之外,再听不见别的声响,甚至连往日肆虐的寒风也觅不见踪迹。
在这黑暗里,罗南回头看着他刚逃出来的地方,那个他在这里生活了很久的地方。
远处微弱的光亮在夜色中摇曳,不安的姿态像是夜里迷路了的小孩。从某种角度来说,这光亮竟是比白昼那仿佛永远都不会落下的太阳更加耀眼。
更加刺目。
渐渐的,雨滴落在地面溅起的声音变得清晰起来,也稍微能感受到身上衣物传来的湿润。
对周遭事物的感知似乎又回来了,又似乎还稍微差那么一段距离。
在这朦胧中,罗南隐约能听见某种声音。
不知从何处传来,亦不知具体是何声音。能大约分辨出来的,只有“这是声音”这一事实。
但因不能分辨出来其具体为何、又在何处响起,所以连这声音是否真实存在这一概念也变得模糊起来。
“有人吗?”
“说句话好吗......如果有人的话......”
“那要不然我来说?这......这沛水城,乃是我燕国的国都。正所谓南派武功出沛水,我们沛水城可以说是南方诸多宗门派系的中心。”
罗南还没完全回过神来,这突然出现的声音使得他紧张异常。
他左手搭在腰中小斩马刀上,往下压了压刀柄,好方便待会把刀给拔出来。
“同时,作为燕国国都,沛水不止武学昌盛,商贸方面亦发展得很好。无论是武学大宗,还是权政经商,燕京沛水都是燕国内最发达的城市。”
由于门口的灯笼不知何时熄灭了,此刻场中能看见的,就只有沛水城里那寂静无声的夜晚。
“小柚你在跟谁说话?有客人在外面吗?”
借助从身后走过来之人手里灯笼发出的微弱光亮,说话之人才勉强看到一点东西。
那是一顶斗笠,是一顶破了一道口,却任然看不清下方被遮住的是怎样一副面孔的斗笠。能看清的,只有在斗笠的破口中露出来的眼睛。
见到罗南的那一刻,小姑娘一点儿都没有拨开云雾见天明的感觉,反而她心里的害怕比先前没确定门外站着人时更甚一筹。
那一刻时间像静止了一样,就连空气都变得浆糊般粘稠,呼吸也异常困难。先前压抑的恐惧在这一刻全部爆发出来。
小柚想喊,但她不敢喊。面前那人在看着她。
沛水的夜晚,是洪水猛兽,是无边恐惧,是此前从未遇见过的危险。
而她却必须与这样的危险进行对话、交涉,因为这是她的工作,她得接待每一个站在门前的人。
过了不知道多久,小柚终于缓过来了一点,她鼓起勇气继续说到。
“在......在这样一个充满了铜臭味的城市里,我们醉花楼最是受到商贾权贵们的欢迎。即使是第一次来到沛水城,有很多人都会第一时间来我们醉花楼。”
“我知道......”
此时罗南判断此刻的情况对自己没有危险,不需要出手,但他的手没有从刀柄上放下来,只是不似刚才那般紧张。
这里是哪里?我怎么会在这?罗南想。哦,对了。刚从老歪脖子树那下来,打算找一个地方过夜来着。
罗南定睛看了看门里面的景象。
嘛,也不是不可以过夜。他又伸手摸了摸系在腰间的钱袋,确认自己从山贼手里抢来的钱还在不在。
“......倒也不全知道。铜钱哪是你方才所说之人使用的,何以要用这样一个描述。”
“这不是打个比方嘛......”不知是否因为来人终于开口说话了,还是因为那人的声音听起来与以往前来闹事的人不同,小柚竟感觉气氛比短短几秒钟之前轻松了很多。
“我这样说还不是因为你刚才不说话......”她小声嘀咕着。
先前她捧着酒盘走到门口时,莫名地感觉门外有点奇怪,便走上前去观望。
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后,小柚发现门外挂的灯笼没了光,于是她抬脚跨过门栏,往外面走去。就是在那时,她觉得自己面前站着一个人。
没有任何理由的,她觉得自己面前站着一个人。她开口问那人是想来醉花楼玩吗?但叫了很多次都没有得到回应,渐渐地她便开始感到害怕。
“我想说的是,少年郎你又何必到我们这来?”
小柚心有余悸,不想接待面前的这个客人。
但她又不能明说,打开门做生意的,客人还没说几句话呢就把客人拒之门外,她们醉花楼以后还想不想干了?
况且现在姓钟的那个老女人火气这么大,被她知道了,小柚少不了又要挨一顿骂。
就在犯难之际,身后提着灯笼过来的护卫将灯笼举到罗南面前,照出了门前人的身影,驱散了黑暗与恐惧。
来人身穿粗布单衣,衣袖折起至手肘处,长裤布鞋,腰无佩玉,甚至衣物上还有几个补丁。全身上下唯一使人想要多看几眼的,除了那仍然遮住面貌的破烂斗笠之外,就是那衣服上浸湿的痕迹。
这身衣着与醉花楼内其余人士相比,可谓是穷酸破落至极。似这般人等,有银子叫姑娘吗?
“不欢迎?”
罗南眉毛斜挑,略显不快。打开门做生意,拿得出银两,还有叫不到姑娘的道理?
环视楼内各处,装饰不可谓不精致,人们衣着亦颇为华丽。
再看看站在门前与自己对话之人,女子样貌青春,五官清秀,嘴抹胭脂,披在身上的厚大衣遮不住优美曲线。
罗南觉得自己没找错地方,却又不解为何他们不做自己生意。
视线转移到赶来的护卫身上,具体来说是望向其手中所提的灯笼内,那正不安地摇曳着身姿的小火苗。
这个倒是看错了,罗南心想。原来让他陷入回忆里的,是这么一小撮火苗,这与那日的大火相比起来差得远了。
“少年你就别为难小柚了,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嘛?你就进来”
说话的是坐在二楼走廊的一位男子,衣着华丽,举止优雅。
“对啊,你知道这里是干什么的嘛?”
位于一楼大堂的另一位男子也开口说道,在说到干这个字的时候加重了语气,还特地边说边扭过头去看了坐在其大腿上的女子一眼。惹得女子甩了一下手里的手帕,直呼讨厌。
发生在门口处的事虽不吵闹,却也是吸引了大量目光。
“是担心我付不了钱嘛?”罗南恍然大悟,好像明白了什么。
他伸手拿过名为小柚的女子端于盘中的酒杯喝了一口,仰头用酒水漱漱口后又再吐回杯子里。放下杯子时双指略微用力捏了一下,然后手腕一翻,不知从何处掏出来一枚碎金,置于盘中。
小柚看到那被少年用过的酒杯上蜿蜒盘附着几条裂痕,但仍保持着杯子本身的形状,不至于碎开。
“选一个吧。”罗南板着脸说到。
小柚看着杯子楞住了神,在这风月场所待的时间久了,见识也慢慢的涨了不少。燕国尚武,但像这样把力度控制的如此细致的人,倒是真的罕见。
至少她自己是没见过的。
而且自己刚才连他是什么时候用力的都没看到,从拿起酒杯喝一口再放下,整个过程十分流畅。
两相比较起来,盘中那枚碎金出自于一个衣着寒酸的少年之手这件事,倒不让人觉得惊讶。
“小柚眼拙嘴笨,怠慢公子了,还请公子原谅。为表歉意,小柚特为公子安排一间厢房。”
小柚终于是意识到自己低估了眼前这少年,从一开始她就有点怕这个人,不管是醉花楼外沛水无边的夜,还是破落斗笠上微弱的光。在这个人面前小柚一直感到很害怕。
在钱财方面,小柚也低估了这个少年,小柚怎么也想不到,一个衣着如此寒酸的人竟是拿的出来一枚碎金!还是用来叫姑娘!
即有这般钱财,为何不给自己置办点衣物呢?
小柚不懂,她懂的是,这个让她感到无比害怕的人,要进来醉花楼了。
出于对少年的恐惧,小柚下意识地为今夜服侍他的姐妹祈祷。
至于盘中那枚碎金,她虽然眼馋,却也不敢拿。毕竟刚才是自己怠慢人家,来这里的人脾气多少都有点古怪。
尤其是她不敢在这个人面前多生是非。
小柚觉得自己还是别贪心的好,小心使得万年船这句话不是没有道理的。
大堂的客人们看着小柚带着那位少年郎穿过大堂,再送他到三楼的厢房,往常戏谑的眼神里多了几分凝重,不复先前懒散模样。
自己等人先来那么久,却只能在这大堂内,那穷酸少年凭什么能插队上得厢房?
不过他们也只敢在心里抱怨,不敢说出来。这里毕竟是醉花楼,虽然他们都是小有权势的人,但这醉花楼背后的那个人,他们还真惹不起。
整个沛水都没几个人能惹得起。
“公子您有和哪位姐妹比较熟嘛?需要小柚帮您叫哪位姐妹过来嘛?不过看公子应该是第一次来我们醉花楼吧。”
“是第一次来,你安排吧,最好叫个不那么累的”
“不那么累的?”
“不懂吗?就是字面意思,不累的。”
说完少年便关上了厢房门,留下陷入遐想的小柚站在门口。
这才对嘛,罗南心里想。看着小柚对自己恭敬得近乎害怕,罗南悬在心里的那口气终于是松了开来。
这才对嘛。
“啊,公子您忘拿东西了!”
“今晚那位姑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