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徐钦处理完蒋家的事宜,回到锦衣卫衙门的时候,去都察院取奏札副本的人也回来了。
果然,都察院作为文官衙门里面最让人生厌的衙门也是有道理的。
作为这个时代的最高检,事实上就是一个专门给其他衙门找不痛快的事儿妈衙门。在某种意义上来说,都察院和锦衣卫可以并列为帝国最不受欢迎衙门。只不过二者的区别是,都察院通常是流官制,干得好、干得不好,一段时间之后都可以拍拍屁股走人,通常在那里呆三五年以上的人很少,而锦衣卫通常则是终身制。
不过就算如此,都察院在京师权贵圈子里的名声也比锦衣卫好不到哪儿去,这位右都御史曹铭,可能是当中最令人讨厌的那种。
二十四条罪状,不管有影儿的没影儿的,反正是想到什么说什么,可谓天马行空至极,本质上而言,和锦衣卫的手段也没什么区别。当然了,其中还是有不少实锤的,这么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也真是辛苦了他一把年纪了,还要干这种充满了想象力的工作了。
仔细看看,这当中最严重的有两条:构陷忠良;蓄意谋反。这只要任意一条坐实了,那分分钟就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按照大明律,官员误判直接反坐,如有蓄意成分,则罪加一等。按照蒋瓛在蓝玉案里面的责任来看,只要在那近千直接罪犯中蓄意构陷了一个,就足以叫他全家死绝。
这人呐,一旦发起狠来,也就没什么文人、武人的区别了,最终的结果都是干挺为原则。甚至从某种程度上而言,文人还更狠,杀人诛心!虽然现在还看不出这右都御史曹铭究竟是出于何种目的,可至少从他这奏疏上来看,他是打算一次性把事情做绝了。
不过这两点其实看着严重,但其实并不致命。
这种大案若没有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全力支持,那就必须得拿出如山铁证,让人完全无法反驳,甚至还要用证据说服皇帝。然而,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且不说在曹铭的奏札里,全是些捕风捉影的内容,身为特务头子的蒋瓛也并非易与之辈,哪能让人轻易抓住致命漏洞?就说着取证的问题,有后世高度发达的刑侦技术打底,即使是徐钦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要想在这个年代这种技术水平落后的年代,拿出让他无法反驳的完整证据链,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不过这也不是说就不用管了,反而还得多加注意,尤其是构陷忠良这一条,是朱元璋现在最忌讳公开追究的,糊平这事儿,也是徐钦最重要的政治任务。也不知这曹铭是故意虚晃一枪,还是真的虎。
他想了想,看来说不得要派锦衣卫去加强对曹铭和都察院的盯防力度了。想到此处,他马上将主导锦衣卫侦缉工作的第一副官罗佥事给找来,细致的商讨和安排了一番。
再然后就是草菅人命等十一条死罪。
既然答应了要保住蒋瓛的性命,那这一系列的死罪也都是必须要给蒋瓛洗脱的,没有实锤的就要彻底洗白,万一是有实锤的,那也要找出情有可原之处,不求完全置身事外,只求不被咔嚓一刀。
至于剩下十一条罪不至死的,那就能洗就洗,不能洗白的干脆就大方承认。
对于这些所有的罪状,他蒋瓛做没做最清楚的自然是他自己。因此徐钦在梳理完这些东西之后,马上去了镇抚司监牢,亲自和蒋瓛逐条沟通。同时他也算是办案的高手、刑律的老手,两人一起根据实际情况想办法肯定比徐钦一个人在这里胡乱计算要好得多。
“这曹老匹夫,真是狂吠的野狗!”
“好了,蒋大人,先不说这些。我来的目的你很清楚,你先帮我逐条理一理,哪些是确有其事的,哪些是凭空杜撰、捕风捉影的,哪些可能有实证,哪些不可能有实证,每一条的关键点有哪些,这些你都应该最清楚不过。我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开堂了才能怼死这个曹老匹夫嘛!”
“诶,倒是我着相了。该当如此,这第一条,构陷忠良,自然是绝对不存在的,虽然我不能保证我以前抓的每一个人都确实是逆贼乱党,但我行事向来守规矩,每抓一个之前,都有证据证词备查,每次就算再忙,也都照例请了驾贴,侦讯结果也都在刑科备档,并交付圣裁,绝对不可能有任何纰漏!”蒋瓛稍稍静下来想了想,然后斩钉截铁地说到。
对此,徐钦自然是相信他的。现在除了自己没人能够救得了他,说了实话大概率有活命的机会,不说实话则必死无疑,是个正常人都知道该怎么做。既然程序和证据都没有问题,事情的责任也还有皇帝的一份,那这事要追究起来就很麻烦了。若是谁敢在这事上死缠烂打,说不得他就要死在蒋瓛前头了。
“那这奏札里尤其提到了宣宁候曹泰,早在被定罪之前,就因为受不得大刑,被锦衣卫在狱中拷打致死,可有此事?”
“放心,这些人里面确实有被拷打致死的,但都是在其本身已经定罪之后,才上的大刑。这一点莫说是有官爵在身的,就算是牵扯进来的白身,我们都严格遵守了规矩。只有两个胆小的,或许是被吓死了,不过知道这事儿的人不多,后面也补齐了手续,再加上也确实没怎么拷打,自然算不上多大的纰漏。”
照这样说来,在侦办蓝玉案的过程中,蒋瓛确实没留下什么漏洞。至于剩下的屈打成招之类的,在备案证据确凿的情况下,莫非这曹铭还真敢给他们翻案不成?
基本上搞清了这个,朱元璋最担心的事情也就没多大的问题了。下来再准备好相关卷宗,等会审的时候,谁敢提就怼死谁。
接下来继续逐条逐条的讨论。谋反这条几乎就是个笑话不提,以目前的形势,徐钦掌握的锦衣卫控制着蒋府和锦衣卫衙门,他们就算是想栽赃也无从下手。而十一条死罪当中,反而有几个比较麻烦的。不过徐钦早料到会有这种情况,也大致想好了对策。
对结交内侍这一条,很难说得清楚,不过对于两边来说都是如此。只要阻止和蒋瓛过从较为亲近的几个内侍官不直接落到都察院手上,甚至被恐吓、屈打成招,那都察院也无法拿出真凭实据。而内侍结交外臣,在朱元璋手上,那肯定是死路一条,所以这种可能性也非常小,只要稍微注意一点儿,不让都察院把手伸进宫里,就只需咬定不松口,这事儿就只能不了了之。
另外就剩下,受赃和威逼人至死两条,确实被都察院抓到了一定把柄。
不过仔细算下来也有可开脱的地方:那个所谓受赃,其实是数年前,一个经商的蒋瓛本家族人,在经过应天拜访他时,恰遇其儿子满周岁,故而奉上了不菲的礼物。这也是个糊涂官司,一则那人确实是蒋献的族亲,只是从亲缘上略微有些远,不过他们早年都是相识的,也很容易找得到人证实。二则蒋瓛当时虽身为锦衣卫指挥同知,但也并未直接给送礼的人谋取好处,那人不过是私自打着蒋瓛的旗号,在外面狐假虎威而已,而后逢年过节的,也不好推了他送来的贺礼而已。
蒋瓛完全可以推得一干二净,最后扯不出个结果来,也就只能当做一般的亲族枉法来处理。
即使现在那人现在已经落到了都察院手上,也不打紧,锦衣卫这边只要尽快把那人干的事情理清楚,如果有大问题,那能事先处理的就处理,不能处理的,就尽量切割就是。
威逼人至死,也是好几年前的陈年往事。当年他还只是佥事的时候,有一次奉诏缉捕一个京师附近的大盗,在查到其老家后,蒋瓛率人前去查证抓捕,谁曾想人没抓到不说。锦衣卫前脚刚走,那大盗的母亲便上吊自杀了。
若硬要说他没有责任,那也有失公允,连蒋瓛自己回忆起这事,都不免有些唏嘘的。更何况现在那家人的家属也被都察院找到,愿意出来作证,当时蒋瓛是如何如何威逼大盗家属的,这事就更说不清了。
这事唯有借着当年的公务文书,咬定只是照章办事,尽量将此事扳成行事欠妥。
至于剩下的,哪些是证据不足、捕风捉影,哪些是压根儿就不存在的事情,每件事的关键点在什么地方,两人都一一做了详细的梳理。甚至徐钦还顺便在监牢里陪着蒋瓛吃了一顿牢饭,直至当天半夜,这才基本妥帖。
也是亏得有蒋瓛这般奇葩式配合的被告,徐钦才能快速理清如此复杂的案情。当然,像他这般一心为被告着想的主审官,怕是也不多见就是了。
接下来,徐钦也将自己的精力全部集中在会审的准备工作上,此事既然已经开了头,就不仅仅是事关蒋瓛而已。一旦事情办砸了,还真指不定朱元璋回怎么收拾自己呢!
而在某种程度上来说,都察院的的策略是完全正确的,虚虚实实的几十条罪状这样罗列下来,真要追究的话,正常情况下确实是很难说清楚的一件事。毕竟这个年代法制建设远不及后世完备,至少这控方举证的原则就不是铁则,人家乱七八糟的污水往你脑袋上一泼,你就得想办法澄清。
纵使锦衣卫的办事效率极高,但需要他亲自做的事情也确实太多,不仅仅是案件本身,还有案件之外的博弈。了解几位会审官员的基本情况,包括性格、年龄、取向、风评,甚至就连老底也查了一清二楚,这些都是在会审过程中,该采取何种策略的基石。
此外,针对每个不同的案子和罪名,也要派出精锐缇骑前去实地查证,尽量完善案情构架,提前准备好应对措施。
同时,他们这边的优势还是信息不对称。估计都察院一时之间还猜不到徐钦会力保蒋瓛,加之肯定会忌讳徐钦的身份,不可能将矛头对准他。加之现在锦衣卫上下也都对这个新的主心骨有了一定的认可,内部倒是没出什么乱子,余下的三位堂官也各司其职,使得蒋瓛这位都指挥使的倒台,并未在锦衣卫里面掀起太大的波澜。这既是顺利完成了朱元璋布置下来的第一阶段任务,也是接下来他们继续保持对都察院等心怀不轨的方面形成信息压制的关键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