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卦和花边新闻可不是二十一世纪才有的专利,尤其是在这个资讯不发达的年代,莫说三人成虎,就是一条蚯蚓,连续传三张口,也可能变成龙。于是“中山王府的小公爷竟然因为看上了一个小娘子,直接带兵将人家家给抄了”之类的消息,便成了时下京师最受大众热捧的话题。
正所谓有人欢喜有人愁,听到同一个消息,有人是八卦之火熊熊燃烧,有人是鄙夷之情溢于言表,也有人是怒火中烧。比如魏国公徐辉祖,愣是在半夜舞着那杆徐达传下来的三十多斤的镔铁长枪,愣是追着徐大少绕着他的院子跑了三圈。
不过魏国公大人估计还是知道自己就这么一个儿子,而且心里估计也觉得有些奇怪,这家伙的口味怎么突然变得这么重了?所以还是在最后徐钦实在跑不动的时候没有直接下杀手,而是给了他一个最后留遗言的机会,这才带着三分尴尬、三分掩饰和四分剩下的怒气鸣金收兵、拂袖而去。
然而在次日的早朝上,风波又起。
“陛下!锦衣卫指挥佥事徐钦!骄纵不法、滥用私刑、无端陷害百姓、行事不端、败坏朝廷声誉、有辱圣誉,臣恳请陛下严办!”黄子澄于公于私都和徐钦有着极大的矛盾,眼见这个大把柄在手,岂能轻易放过?
虽然前一日,徐钦用破釜沉舟计,堵死了他煽动舆论攻击这条路,不过他作为朝廷官员,直接上书弹劾不法还是没有问题的。
他弹劾这一本甚至都没跟任何人通过气,不止朱允炆听到之后表情纠结得像是被人强行投食了某些不可名状之物一般,就连刘三吾等内心本有些偏向于他的官员也是惊愕不已。
至于其他的文武官员,倒是反应各异,不过总的来说还是隔岸观火的占据大多数,毕竟这事儿真不好参与。徐钦的身份自不必说,就算他再怎么胡闹,人家背后还有魏国公这尊大佛,贸然开罪当然是不明智的。而黄子澄的身份也不简单,虽说其目前只是个实权不高的太常寺卿,可架不住人是东宫集团的首脑,若不出意外,未来那就是实打实的无冕宰相,同时其声望在文官之中也算是拔尖的,一般官员还真不敢惹。
于是大家只是小声地在下面议论徐大少这次搞出来的大新闻,发出一片嗡嗡声。
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则依旧是那副不悲不喜的模样,只是若从近处仔细看,他的脸色稍稍有些乌青就是了。
反倒是处在风口浪尖的徐大少,简直淡定异常,甚至还在黄子澄长篇大论地历数自己的罪状之后,扭过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这才慢悠悠地转身跪伏下去。生理反应他也没办法,他实在是太困了,昨晚本就因为这些杂七杂八的事情忙得一塌糊涂,回家洗漱完已经快到子时了,大概子丑之交的时候又被徐辉祖狠狠地追杀了一通,接下来几乎还没合上眼就又来早朝值班,不困才怪。
他的这个举动在朝臣中马上引起了一番暗笑,而这大大咧咧的举动,在有些人看来是极端顽劣的表现,比如魏国公徐辉祖,几乎是气得浑身发抖,估计若不是考虑到在朝堂之上动手实在不妥,怕是又要挺起徐家家法了。
可大多数人反而将之理解为徐钦充满了信心的表现,根本就不虚黄子澄的这番弹劾,这下连本打算跟进的几个暗中拜在黄子澄门下的言官狗腿子,心里都有点没底,纷纷转而按兵不动。
而朱元璋陛下则是怒极反笑,这家伙简直越来越没规矩了,朝堂之上怎么能如此行事?简直就是胆大包天!然而他心中灵光一闪,又突然想到这小子素来滑不溜秋,而且对于这件事,他也能将真相猜个八九不离十,故而也还能忍住一时之气。
不过大家想的其实也没错,虽说徐钦现在状态不好,但早在决意推动这个计划的时候,就想到了可能会由此做文章,妨碍他的计划,于是早对此作出了预案。
“陛下,臣虽年幼无知,但也算是熟知律法。也只听说过: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没听说过:庶民犯法,官府不得捉拿治罪的道理。黄寺卿,莫非是哪位圣贤教了你这后面的一句?”勉强收拾好自身状态,徐大少一反刚才的轻浮,严肃地反问黄子澄。
“胡搅蛮缠!辛家妇孺何罪之有?!你扣一顶造反的大帽子,就可随意强抢民女了么?!中山武宁王公忠体国,怎生有你这等不齿之孙?”
“姓黄的!你竟敢公然辱骂先父,是以为本官不会提刀了么?!”徐增寿本就又急又气,听他竟敢攀附上徐达,顿时怒火就压不住了。若不是徐辉祖和其他几个武官拉住,怕是要直接冲上来,当廷赏他一顿拳脚了。
“下官绝无侮辱中山武宁王之意,只是恨徐钦之不争!还望陛下以朝纲为重。”黄子澄越来越觉得有些不对,不但几个盟友没有什么动静,就连几个铁杆小弟都没有跟进的意思,现在自己又真的有些说错话。看着徐钦一副优哉游哉的模样,心里愈发气急。
“好了,无需多言!徐佥事,此事你可还有什么要说的?”
“回陛下,前几日,京师外城八方馆凶案震惊朝野。臣此时又身负统辖京师内外治安之责,故不得不深入调查。本来在京师重地、天子脚下,犯下此等血案,就已经是藐视陛下、藐视朝廷,与造反无异了。而根据臣的追查,此案的确还另有隐情,或是一宗案中案,更是不敢怠慢。于是在追查到疑凶在外城罗家庄有产业妻小之后,自然是要顺藤摸瓜。虽没有抓住正主,可从搜查的情况来看,已经可以确定之前的疑凶必然是血案真凶,而此凶徒甚至在作案之后还回家换了血衣,吃饱喝足之后再悠然逃离!仅凭这一点,抓捕从犯有何不可?黄寺卿既是饱读诗书,那请问,大明律中有那一条是说,这等从犯是不能抓的?”
切换了模式之后,徐大少越辩越清醒,话语中也开始夹枪带棒,且不断挖坑。
“你,你强词夺理,欺瞒陛下!这些都不过是你的一面之词,胡乱罗织罪名,辛氏一家不过是外城的普通百姓,何来谋逆之说?即使是从犯,难道连襁褓中的婴孩都是从犯么?”
“这涉及重大案件的侦破,目前案情尚未完全明朗,当中的细节自是不便多说,若是黄寺卿有疑问、有兴趣、有信心,不如就趁此机会,请陛下将这案子交由您来负责可好?说实话,最近下官确实是有些忙不过来呢!若是黄寺卿肯帮下官分担一些,简直求之不得。另外,黄寺卿可真是好计较,莫非您觉得,办案的时候,应该只将有嫌疑的大人们抓了,留下一个稚童和一个婴孩,才是符合圣贤教化,符合大明律法的么?这叫‘协助调查’,如果黄寺卿实在觉得不妥,或者说圣贤托梦于你,查案的时候绝对不准影响旁人,那下官唯有愧对皇恩,愧对天下了。”
徐钦得势不饶人,话中连讥带讽,抓住黄子澄冒然出击,又不熟悉刑名事务的弱点和漏洞,各种听起来不明觉厉的新鲜词汇层出不穷,就算是真了解刑名之事的,面对这种新鲜的论调和独特的辩驳思路,怕是也要挠头,何况他是真不懂,于是当场将之怼崩。
“你,你…”黄子澄只觉得被人狠狠地在脸上扇了几个清脆的耳光,面皮胀得像茄子一般,想要反驳又不知从何说起,想要骂人有不敢,就差一口气背过去了。
“好了!黄寺卿,虽闻风奏事无错,可也该稍加辨别才是!这等无稽之谈,明显就是以讹传讹,以后就不要拿到朝堂上来说了!”朱元璋没好气地说道,显然也是选择了相信徐钦的说法。
“是,是臣鲁莽了。”
黄子澄见完全没有队友支持自己,而单打独斗也确实拿徐钦没办法,还被皇帝斥责,吃了老大一个闷亏,见事不可为,纵是一张老脸胀成猪肝色,也只得借坡下驴。
徐钦虽然很想现在就恁死他,可也知道现在时机还不成熟。而且黄子澄这个人书生意气太重,性格也比较偏执,其实很好对付,留着他反倒是帮了朱棣的忙,何况已经打定主意要打入皇太孙集团内部,因此也不打算在这件事上继续深究。
而在朱允炆等人看来,黄子澄不识大体,发了癔症似的胡乱攻击盟友。不过现在在朝堂之上,也不好再说什么,下来之后一定要多劝谏一下,哪有大业未成就开始搞内讧的?反倒是徐钦大人不记小人过,当是给了太孙殿下一个面子,进一步博得了朱允炆、刘三吾及齐泰等人的好感。
黄子澄偷鸡不成,反倒是无形中帮徐钦在朝堂上澄清了流言。尤其是在朱元璋摆明了继续支持徐钦的形势下,自然不会再有人拿此说事,至少是在他把事情彻底办砸之前,是不会再有傻子出头了。这场小小的风波也就此烟消云散。
散朝之后,朱元璋还是把徐钦叫到御书房,他其实心里也还是没底,徐钦连续不按常理出牌,纵使朱元璋再精明,也有点摸不准情况了。
“这事现在闹得满城风雨,你打算如何给朕一个交代?如何给天下一个交代?”
“回陛下,这案子本身其实已经基本查明,若是不赶时间,就只需将罗罡等人犯的海捕文书发下去就是了。可是案子是在臣的手上,现下又是特殊时节,甚至这案子当中也还有许多蹊跷之处,故臣以为至少应该试一试剑走偏锋之法。”
徐钦的意思和难处,朱元璋自然也明白,如果真的已经查清楚了案子的来龙去脉,再快速给出一个结果,那稍微冒一点险也是值得的。
“唔,你打算如何走偏锋?”
“嘿嘿,陛下,臣打算如此如此…”
“荒唐!呃…倒是可以一试,不过朕要先在这里再给你记二十板子!”
“啊?陛下…”
朱元璋也不打算听他再解释了,大手一挥就将其给轰了出来。
而徐大少也从刚刚的自得中清醒了过来,甚至变得有些垂头丧气。如果没记错的话,自己欠朱大老板的板子,已经欠到六十了,凭良心讲,天底下哪有这样做老板的?工资还没领两月的,倒是先让员工欠了一屁股债?嗯,真正意义上的一屁股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