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刀丹竹将这沓油渍未干的水牌塞到我手里时,墙壁上时钟已经过了下午五点。那时店里只有我一个人,背阳的昆都二店显得有些凄凉。伊人提示我今天是月末,要记得将门店的业绩报表发送至助理的邮箱。我点点头,趁机瞄了一眼那盆挡住视线的水竹,看到店门口的玻璃橱窗上那些已经泛黄的广告,妄想它们一套套全在我手中完成交易的情形。快要下班的时候,张其见打电话回店里说晚饭不回来吃,那个客人要等她的朋友一起过来再看下园西路的铺面,而如果今天不下定,估计自己还可以踩着圆通山漂亮的夕阳回家。我笑笑说好的,并提醒他不要忘记去俊园店打下班考勤。顺手挂完电话后,我开始在电脑浏览器里搜索关于圆通山的三维地图。
圆通山的具体位置在昆明的市中心,由圆通街、北门街、园西路、圆通北路以及青年路北段共同圈成,海拔为三千五百多米,是一座占地将近三十公顷的花岗岩石山。假如从高空往下看,就会发现圆通山的腰围似足一只巨大的水桶。相对近在咫尺的翠湖而言,圆通山可以算是这座城市的胸膛,坚固而刚毅地一直守护着这座春城。和山以仙名不同,圆通山的名气源自这里面长眠的唐继尧和另外一些民国初期和教育有关的名人,说到底也算是沾了战争的光。如果驱电单车从昆都三合营直达圆通山正门,时间不会超过十一分钟,这要求沿途不塞车并且一条弯路也不绕。圆通山的旁边还有一间建于唐代的佛寺,以及一间小有名气的云南大学。但其实描述圆通山是一座山这个说法并不全面,因为在所有人眼里,它还是一座动物园。
我和马殿鸟第二次约会的地点就选在这里,那年我二十三岁,伊人则刚好处在花样年华。我们沿着动物园里宽阔的石路一直向左,途经水族馆和蛇馆,穿过成片竹林和针叶林,走过孔雀亭那道弯弯曲曲的廊庑,在游乐园的摩天轮处止步。这是一只类似眼睛的大玩具。由于是周一,这里开放的时间较晚,伊人只好顽皮地爬上摩天轮的外部平台。然后示意我学她那样,将自己的视线努力往前移。我从来没有想过,原来在圆通山的摩天轮上,除了可以看到樱花丽景那幢高楼灰白色的天台,竟还可以看清盘龙江上圆通大桥的揽绳。从那个位置往下看,青年路上的汽车就像手中的小面包一样。而盘龙江的右边是一条川流不息的北京路,以及更远处更加繁荣的北城。有一只好奇的松鼠不甘寂寞,瞪大眼睛在路旁的草地上看着我们,伊人边走边挽着我的手说。
路过马戏团时,马殿鸟忽然调皮地说要进去观看棕熊骑独轮车,然后不理我是否同意就往里走。尽管天气很干燥,这里还是聚集了大批看热闹的观众,看去多数是大人陪伴着自己的小孩。马戏团表演的场所在设一个环形的半封闭式广场里,场中央站着两个眉开眼笑的驯兽师,广场四周是半人高的铁丝网。由于时间的关系,我们刚好错过了狼犬奔火圈的刺激节目。拣定两张第四阶梯的座位以后,终于轮到可爱的棕熊出场。刚开始只有一头胖胖的棕熊在广场里表演独角戏,隔了差不多五分钟才陆续有其它棕熊进场。举着皮鞭的驯兽师走到了最后,一边还呼哨着令棕熊害怕的口令。有一头小棕熊摔了一跤,不知所措地望着倒地的独轮车发呆,把四周的观众都逗笑了。看到这里,马殿鸟似乎也很开心,一边还得意地朝我吐舌。我却不以为然,毕竟棕熊的滑稽表演是受了皮鞭牵引和糖果的诱惑,这哪里符合它们的性格。
路过樱花林时我差点误以为自己身处红云。朵朵樱花似霞,娇艳的姿态好像冬天里轻浮云端的雪花,看上去有种惊心动魄的美。从樱花树和海棠树下走过,可以看到蜜蜂和蝴蝶各安其分的劳作,甚至能感觉空气里随风起舞的微小震动。当微风经过时,留下阵阵扑鼻的清香。可惜只能看却不能采摘,我朝伊人说。但马殿鸟似乎正被眼前的春景惊呆,满脸都是不可思议的神色。我想,《诗经》里记载关于花神的句子,用在这里再恰当不过。我们在这里徜徉了差不多半个小时,超过了前面看马戏的时间。樱花林的后面有一个投掷飞镖的摊位,一块钱一把飞镖,它的旁边是一间鬼屋。我的运气很差,十投十失,伊人则帮我投中了一只白色公仔兔。谁料数月后当我仓促搬离上马村寓所时,却将那只公仔弄丢,伊人为此还伤心了好长一段时间。
直到后来的某一年某一天,当我独自一个人走在昆明老街访古,因发现一串相当别致的佛珠而欣喜若狂;或是在湘乡城的云门寺外一间无名的旅馆安心住下,因每天靠窗聆听暮鼓晨钟而得到宁静的道衍和升华;又或是与一友人在凤凰城闻名遐尔的松山湖上泛舟,因得意忘形而肆无忌惮地开怀大笑,完全不顾旁人诧异的目光投射时,我脑海里都会记起那些曾经散落在圆通山上以及翠湖畔的关于那只憨态可掬的笨棕熊以及那个被时间遗忘的公仔兔的回忆,以及同行的佳人。说不上甜与苦,也许我不是忘不了,只是不愿意。
一个月以后我发了一封电邮给马殿鸟,那时我人在湘乡城碧洲公园的长凳上。我在Email里面向她介绍湘乡城的风土人情以及我的所闻,并告诉她其实樱花是日本的国花。每当春夏烂漫,在东京的富士山上,那里繁花盛开的情景,将比圆通山的花潮要好看十倍。但马殿鸟可能那段时间太忙,竟然忘了回信。
一年以后我在荣城辞职并离开昆明,带着简单的行李和一颗桀骜不驯的心,南下抵达新莞人口中的凤凰城。我初来凤凰城时在富东工作,每天起早贪黑,有时还要上夜班,能闲的时间很少。况且Z君也一直在找借口推托没有时间,我干脆懒得理人。半年以后我辞工并进入勤生厂,终于让我找到一丝喘息的契机。记得有一次和马殿鸟通话,不知那时是中国移动的信号太差,还是受富东那台巨大的讯号发射器所干扰,我们之间的通话竟然连续被隔断了五次。伊人在电话里耐心地介绍她的近况,最主要的当然是工作和感情,同时又为没有回复我的那封Email而颇感抱歉。她将最近长肥的原因都归咎在不加节制的薯片,和饮水也会饱和的肚皮上。我立即调侃她不用担心将来嫁不出去。但当她问我的《荣城》写完以后能不能送她一本时,我却一时答不上来,好像机关枪突然卡壳一般。我想,不是小气到不能送,只是还未完成,更何况是要用来留作纪念。伊人最后还不忘提醒我早上六点前和晚上十点以后不要打电话,因为在这两点之间,她正在睡觉。直到和马殿鸟通完电话,我脑海里浮现的这个影子才开始模糊,只是如今却已无法再看清她的侧脸。
后来有一个周末的夜间我打球回来,当拧开桌角上那台老旧的收音机时,刚好听到里面正在播放一则关于昆明房市的新闻。大意是说现在房价飞涨,许多理智的购房者已经望而却步,而此时市政府正预备联合各地产大腕一起进行宏观调控。其中就包括那间鼎鼎大名的俊发。这段新闻的末尾还提到了樱花丽景那个我和马殿鸟都很熟悉的楼盘。
我所知道的樱花丽景是圆通山斜对面的一栋单身公寓,里面的结构分为简单的跃层和复式,总共有三十三层,从远处看像一座丰满的铁塔。我记得离开昆明时那里每平米要卖九千,而目下的价格恐怕早已经超过一万五。现在时过境迁,每当我抬头仰望这片明析的天空,发觉这三年来她竟然一点变化也没有时,心里就会唏嘘那些还一直留在昆明的诸多建筑物。无法预知它们还要经历多少风沙的洗礼才会露出苍老的疲态,更加无法想象它们在颓废空置多年以后还将要面临被拆迁的悲惨命运,我终于感觉到自己力不从心的苦涩,也许这分明是一种心结。我知道在凤凰城,或者其它类似昆明一样的城市里,每个角落上的房子都会升值,只是持续的时间各不一样,但唯一相同的是,它们不会像我们人那样自己走掉。这一点也许该值得庆幸,因为你我都是人而不是房子,起码会拥有属于自己的生活和感情,当遭遇生气和不快时,还会自己走掉,并不会傻傻地一直呆在原地。
所以,假如将来某天你有幸再和谁一起走过圆通山上那片如冰似雪的樱花树林时,你还会抬头凝望那片冬天里的花海吗?而当你又看到花开花谢的交替情景,除了感叹生命无声的轮回,你还会想到什么?亦或是那时的你终于变得和我一样坚强,宁愿带着观望的心情将步伐停留在下一季或者更加遥远的富士山脚,也绝对不会让两个人都带着失望的心情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