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午的阳光透过半透明的塑料玻璃照进办公室的时候，我终于看清白纸上那张地图里这两地的距离。那是一张简单的出货示意图。其中被安排在第一位的订单是经过深圳抵达横滨的海运路线，它在白纸上的距离只有7毫米。我被告知本月装配部必须提前两天完成所有订单的包装事宜，否者整条产线将无法按期休假，这相当于一项重任。至于横滨县离深圳的准确距离有多远，实际上我并不关心。直到拿走地图旁边的那只咖啡杯时，我才看到处在下方的日戳。
一到周六的时候产线上都会很忙，加上本周永成公司的订单ws-po-129需要提前出货，所以四楼装配部的车间又照例乱成了一锅粥。按照报关组的预计，这个订单最迟将在12日截数，它的出关数量必须大于28800pcs，也即是后天要全部完成。听三楼仓务组的阿辉说，自从永成公司在莞城近郊的厂区倒闭以后，它旗下的大部分订单都直接转给了勤生在黄麻岭的生产线，这在加重工作量的同时无疑也带来了许多可观的效益。临挂断电话，阿辉又补充说道，类似这样的销售方式已经为摇摇欲坠的勤生成功争取到一些稳定的客源，只是在没有佐证合同上的准确数字之前，暂时还无法确定永成在勤生和日本人之间到底抽取了多少佣金。我笑着回复说佣金的事哪有什么重要，视线却又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这个订单上的目的地。
当我打电话给注塑部的QC验货时，产线上有几个不安分的同事开始叫嚣明天是一年一度的光棍节，一定值得大家今晚放肆庆祝一番。听到这话，我顿时有些丧气，想不到原来单身还值得庆祝。没有别人提醒，我已差不多将要忘记自己的处境。顺便也提醒下自己，明天高立斌将要办理辞职手续。不知不觉小高加入勤生已逾两月，想不到明天就将离开大家眼中的这片苜蓿地。或许这对目不识丁的他来说，是一种解脱也说不定，毕竟从此可以省去许多同事的嘲笑和麻烦。但不知怎的，每当提到有人走，大家谈笑风生的音调都会很自然地走低。给人的感觉不像是在不舍，而是那些留下的人变得更加麻木一般。在我的印象里，勤生是一间中转站，迎来许多陌生的脸孔又送走许多熟悉的朋友，似一只周而复始的转轮。也许许多人随遇而安的敲门只是为了等待下一班快车的到来，在他的眼中，并没有留心此刻站住脚跟的地方。这天大概下午五点钟的时候，Ailvn在新闻公告栏里发布了星期天装配部将要放假一天的通告。听到这个消息后，产线上的同事瞬时一片欢呼雀跃，我则趁机想起了远在天边的高琪。
“喂——”
“喂——”
“是高琪吗？”
“请问你找谁？”
“请问高琪在吗？请让她接一下电话！我是她的一个朋友。”
“高琪？这里没有姓高的人，你是不是打错了？”
“那你认识高琪吗？你确定高琪不在你那里是吗？”
“我确定。我想是你打错电话了。”
“你真的确定——”
“我确定，你打错电话了。”
“对不起，麻烦你了。”
“不要紧的。”
挂掉电话后对照通讯录才知道拨错了一个尾数，我在黑暗中将3看成了5。这已经是今年第五次了，我离开高琪整整两年，结果还是没能记住她的电话。我没有继续打电话给高琪，我像就算我打过去，可能她一样在忙，还是一样没有时间听电话。
下班后发短讯约Aj去东坑镇买东西，那时伊人并没有即时回复我，直到在饭堂用完晚餐后才吞吞吐吐地回复说人在厂门口等我，并催促我快点。Aj是办公室的一位文书，留着棕色的长发，喜欢微笑也喜欢露出微笑。我和Aj在富东南门搭摩托车出发，十分钟后就赶到了那间客流如水的万胜购物广场。在乘坐扶手电梯往上的时候，我忽然记起第一次听说“冰点”这个牌子时的情景，那好像还是在一年以前。那时我人正在富东工作，每天朝九晚五，很多时候都会因为包装线上的琐碎事情而心浮气躁。我记得有一次下夜班以后，高琪老早就打电话过来问我吃过早餐没有，你在哪里你在干什么。那时整条凤凰路的街灯还眯着熟睡的眼睛，偌大一个东坑镇看不见几个早起的人。我在那通电话里没好气地将高琪数落了一顿，那语气就像理直气壮的大人教训自己家调皮的小孩一样。经过那次电话风波以后，高琪没有再在早间九点之前打过电话。她解释说怕我工作忙。那时候我还天真地以为她不仅知道我要上夜班，也还知道要刻意保持住我们两个人之间不远不近的这段距离。
直到Aj轻声询问导购小姐那个化妆品专柜的位置，我的思绪才从一年前的这段记忆里抽身回来。映入眼帘的是万胜的二楼，我看见许多琳琅满目的商品被整齐地摆放在精致的玻璃柜上，而化妆品专柜就处在电脑设备专柜的旁边。那位漂亮的导购小姐告诉我和Aj，其实化妆品有百类千种，好一点的牌子有索芙特、雅芳以及自己正在使用的那款Nivea，但是“冰点”却是第一次听说。于是她说不如你选一样适合自己肤质的，我们这里有控油和祛痘的洗面乳很出名。我和Aj立即异口同声地告诉她两样都不要，因为这支洗面乳是拿来送人。小姐听到这话以后，开始打听高琪的外貌和肤质，我则由于虚张声势，显得有些疲于应付。聪明的Aj替我解围说干脆我们自己先看看，看到有合适的再过来找你吧。我想Aj大概是看到了我脸上辛苦的样子，只不过没有说破。后来我和Aj在这个不足二十平方的空间里找了足足三遍，结果还是失望。Aj提议说，不如先帮我挑选今晚送给小龙的生日礼物，反正时间还多，到时我再帮你挑。我唯有无可奈何地点点头。
于是我和Aj绕过电脑专柜，走到摆放办公文件的专柜和QQ饰品区。我和Aj的身后是一块巨大的落地镜，它镜中的影像正一动不动地望着这两个陌生人。我们的正对面是一堵挂满各种公仔的木墙。这里有狗、短尾熊、河马、乌龟、兔子以及喜羊羊。我和Aj同时看中一只小巧的眼镜猴，它被悬挂在第二排靠右的位置。小眼镜猴有一身茸茸的棕毛，四只脚爪的位置被颜料染成了纯洁的雪白色。我觉得它乖巧的样子就像此时站在身旁的这个女孩一样。和我所料的不差，Aj最终还是忍不住摸了摸它长长的尾巴，并且用手中这部Optimus Black将它的黑眼圈脸一整个都拍了下来。当闪光灯一阵闪烁后，这段短暂的时光就这样被手机的4.0英寸屏幕凝固起来，无法再逃逸出来。
Aj最终在QQ饰品区为小龙挑选了一份很别致的香水礼物。据那位导购员介绍，这种香水的味道很清淡，所以当鼻子闻过以后会觉得相当舒适，任人摆在家中任何一个位置都不会差。我估计Aj就是冲着“清淡”这两个字才下定决心要买的，否则以伊人睚眦必报的挑剔水准，香奈儿5号限量版都未必看得入眼。我则为小龙挑选了一只女表，那表带上的不锈钢履带在日光灯的照耀下还反射出白白的光芒。当我和Aj走到一楼的收银台处时，我留意到一只图画分明的诺丝牌避孕套的广告下方正悬挂着一组吉列风速三的刀架，忽然间心里觉得一阵释然。诺丝和吉列风速三的组合，也许就可以构成平凡男人对待生活的最简单定义。此刻外面的东坑镇已经陷入一片黑夜，Aj低呼天上有飞机经过，但当我抬头时，只看到一片柔和的人造天空。此时走在我左手边的Aj已经没有来时的笑容，满脸疲惫的样子全部小心翼翼地掩盖在繁华的霓虹深处。
Aj告诉我，其实她不是很熟悉这个小镇，只知道小镇上总共有三间大型的商场。除了万胜和华润以外，还有一间叫做中恒（？）的连锁超市，她曾经和一班朋友在那里买过一双橙色的网球鞋。Aj说中恒那个地方可能比华润要大点，因为人确实也比较多。说这话时，她特意看了看就此刻从我们身边经过的这条人流。我渐渐有些搭不上嘴，很希望一步就将这条路走完。想想我和Aj所处的这个弹丸之地，究竟有多少人似我们一样，在没有找到寄托生命的场所之前，为何还同样在心里拥有这样多不分轻重的满足？想到这里，我情不自禁想要唏嘘。
没过多久我们就经过东兴东路对面那间叫做文苑的茶餐厅。透过宽大的玻璃橱窗，还可以看见里面用餐的人狼吞虎咽的样子。Aj告诉我自己的哥哥也在东坑镇这里，只是他得工作现在很忙，所以无法去打扰。我“哦”了一声，算是卑微的回答。我记起一个星期前和刘伟文在文苑喝下午茶的情形，那时候的东坑镇比现在要温暖许多。只是刘伟文彼时有些奇怪，一边埋怨文苑的东西难吃，一边又忍不住将一块块三文治放进张大的嘴巴里。我想起胖嘟嘟的伟文那可爱的模样，心里忍不住一阵偷笑。
在皇家公馆的对面有一个大型的广场，广场边一座巨大的欧式时钟。当我和Aj经过此地时，她就在这座时钟下半开玩笑似的对我说，比比脚力怎样，或者我们一起走路回家。我想起从东坑到凤凰的距离，吓得脚跟连忙一阵哆嗦。还好很快两个人就被广场里吵闹的声音吸引，原来有许多人在借着夜灯起舞。大而富有节奏感的旋律从两只放在广场边上的音响里喷薄而出，那音乐震撼着全场人的心。广场的中间有一株枣树，分叉的树枝投影在广场中心，散漫开来时像一张织得密密麻麻的网。许多闲着的人就坐在枣树下休憩。Aj耐心地告诉我这些舞曲的分类，听口气似足一个专家。周围夜色逐渐深沉，耳边响起一首熟悉的歌，心里忽然记起古时的一句残诗。其中好像有一句叫山外青山楼外楼的名言。只是我已不记得这诗到底是谁人胡诌的。
无法和你回到那种盛夏
能够沉醉怀抱呆望窗纱
就这麽一个假日在乘凉
冰块浸没在红茶
互抱着老掉也不怕
时间流过谁也要长大吧
而你和我前行全是分岔
自此分开了你落力前行
得我幼稚地停留
被岁月放大了牵挂
几千天近况幸福吗每日忙碌吗
仍然是那麽认真吗
可有新恋人成熟的恋人
成熟到没再共你吵架
是我始终拒绝成长吗
为何没法装作潇洒
转眼多少年仍然想当年
仍然幼稚到又记起你
天真够吗
而我何以连住进新大厦
仍要为你留下陈旧梳化
或者早知道我在下沉时
喜爱仰卧到凌晨
累了又挂念你一下
迎况好吗每日忙碌吗
仍然是那麽认真吗
可有新恋人成熟的恋人
成熟到没再共你吵架
是我始终拒绝成长吗
还未学会装乐观吗
转眼多少年无聊的蠢人
无聊到让眼泪跌出了疯癫够吗
让我今天幼稚完好吗
能如愿再经历遇见你的一刹吗
如果时光机放在前方
可天真多次吗
当我在天天动听里听完这首《幼稚完》以后，热闹的广场里有一些人已经准备离场。Aj开口问我要去哪里搭车，应该往前走还是向左拐。我竖起一只耳朵也没能听见她的话，因为这歌声太过煽情。夜了，近在咫尺的东坑镇的夜色如此撩人。
后来我和Aj在广场前面的那个十字路口拦到一架摩托车，听口音那师傅是河南人。司机师傅很多话，我只好有一句无一句地敷衍着，听不清的话都被北风吹散。坐在我身后的Aj则一声不吭，安安静静地望着路边后退的风景。师傅埋怨说生意越来越难，假如东坑镇不禁摩就好了。我回答说是，如果不禁摩估计自己还可以买一架摩托车天天兜风。谁知师傅脱口而出说道，下班后可以天天和女朋友兜风真的很幸福。
听到这话，我和Aj都笑了。这架摩托车的速度很快，当超过一百码时，我的耳边只剩下风的呼声。几秒钟以后，我听到Aj在耳边的一句呢喃，但由于风太大，实际上我并没有听清。没多久感觉胳肢窝被人挠了一下，有种轻微的痒。我回头和Aj对望一眼，才发现伊人正调皮地地盯着我，那神情仿佛一个爱捉弄人的小朋友。我忽然间反应过来，原来Aj呢喃的那句话是在反问我之前的自夸。谁让我之前信誓旦旦在伊人面前吹嘘自己并不怕痒。
最终我和Aj依旧选择在富东南门靠近那架邮政ATM取款机的位置下车，这位老于世故的摩托车师傅在收过钱之后，笑容满面地站在我们身旁大声说谢谢。我和Aj头也不回地朝他挥挥手臂，同时一起在肚子里暗暗地埋怨刚才飞奔的车速。从富东南门往上看，这片单薄的天空已经开始刮风，吹疼了自己瘦削的脸也吹乱了Aj及肩而好看的长发。凌乱不堪的东坑镇没有多久就下起一阵冬雨，像是为了提醒那些早出晚归的都市人。
当我和Aj路过那间烧仙草的时候，我很想进去喝一杯热咖啡暖肚，但Aj说自己不饿，更何况马上就要回到勤生。我只好拧着一杯被冰块冻住的苹果汁继续和Aj往前走，心里感觉有些不满。两个人没走几步就看到正前方有一间小型的百货商场，那是灯火通明的富城百货。在这间商场的广场外面有许多路人正在围观一部煽情的电影，电视荧幕右下角显示它的名字叫做《最后一个邮差》。我依稀记得那部戏里女主角的名字和一些零零碎碎的杀人桥段。那是一部一年前就在此地重复播放多次的老电影。我那时经常在晚间八点左右来回往返于富东和世讯宿舍之间，心甘情愿地过着一种行尸走肉的生活。还好那时有高琪，那个最终在我最失意最绝望的时刻离我而去的负心女子。
我准备一回到勤生就给高琪打电话，犹豫良久，还是妥协似地将长篇大论改为一条短信，将无法买到“冰点”洗面乳的事情一字一句解释给伊人听。十分钟后不见有回音，我哪里会料到还将迎来一整夜的失眠。当辗转反侧在那张厚厚的气垫床上，我感觉漂浮在空气中的自己的身躯已如逝去的青春一样沉重，甚至还可以听清这张床垫因为被压迫而接连漏气的叹息。那晚当我和Aj一起爬上勤生宿舍三楼的楼梯口时，处二楼的那间小卖部已经准备打烊。我还记得Aj曾经提醒过我一个这样值得回味的问题：如果时光机就放在前方，如果我早在一年前就认识你，我们之间会怎样？
想想其实我回答不出。那么你觉得呢？难道耳听唇音齿会会意吗？我的思想恐怕还没有达到如此深刻的地步，恐怕还料不到人间的思绪竟也可以和身旁的黑夜相互衬托，可以因为相斥太久而逐渐相融，越入夜还可以越迷茫。当我不经意间看见Aj正扬起自己得意的嘴角准备露出取笑的表情时，这个关于时光机的话题一时之间难以为继，我只好一个人首先陷入沉默，然后才找到最真诚的微笑来取代Aj有声的回答。
PS：二零一二年九月份上映的这部《雷霆扫毒》其实我并没有完全看完，不过照实说，这部戏的手法还是有许多值得借鉴的地方。撇开所有无间的局面以及描摹人世间最基本之常情以后，就剩下一首我个人最喜欢的由林峰演唱的那支片尾曲。它的名字叫做《幼稚完》，节奏比较舒缓，高潮部分的音阶一气呵成。不过可惜只有电视原声带，在网络上根本无法找到CD音质的MP3。或许TVB根本就没有打算将这首歌收录在一张唱片里。但无论如何，我已经不太关注这部戏的结局了，因为眼下还有许多事情要忙，能闲的时间已经被身边不闲的朋友白白浪费掉了。张彧，2012年11月14日记于凤凰城1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