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蛇身形缓缓收缩,再次化作了白衣男子。
只是这次他不但衣服雪白,连面色也是惨白。被这自称怜儿的女子扶起,哑着嗓子说道:
“怜儿,你没事吧。”
怜儿神色复杂,还未开口,一旁突然响起了一声沉闷的噗通声。随即一个奇怪的哼哼声出现了。
“哼哼,一对儿长虫,有事最好。”
原来无名氏挪动中不小心被那红鬃小猪绊了一跤,摔了一跤。他是不打紧,却把那小猪的缚嘴绳头绊在腿上。
这绳子本就断了一次,被这一带,竟是松垮垮脱落下来。
怜儿面露凶色,刚要行动,却被那佘山君拉住。
“不可伤及无辜,我们不是这人的对手,快走。”
怜儿面色古怪,将他扶在一旁,任他呼唤却毫不理睬,冲着罗修走去。
她来到罗修身旁,伸手就去他大氅内衬里翻找,左翻右翻却空空如也。
忽然她又好像突然想起什么,急忙转身进屋,取了罗修的包裹,零零碎碎扔了一地。除了套贴身衣物,全是些杂物与香料。
她一脸焦急,狠狠地将包袱皮甩在地上。
“你找什么?不如我来帮你。”
一个声音响起,吓得她一个哆嗦。抬眼一看,罗修正转过身子,静静地望着她。
他左手抱着个漆黑的东西,厚厚的像是本书,右手则平托着一方巴掌大小,晶莹剔透的玉印。
无名氏已来到罗修身边。他思前想后,终做好了舍命一搏,将罗修唤醒的准备。此时见罗修行动自如,不由得喜从中来,长出了一口气。
怜儿就没这么开心了。她面色凝重,塌腰提腿,一脚踏在地上,身形暴进。随即一口粉雾吐出,伸手就要夺那玉印。
罗修依旧不躲不避。只是这次她吐出的粉雾毫无作用,反而被罗修扣住了她的手臂。
罗修盯着怜儿,像是盯着什么稀奇物件。
“我只说看看你是图财还是害命,没想到竟是胆大包天。”
说罢甩手将她扔到佘山君处。
怜儿落地,再不复娇弱之相,连打了三个滚,秀口一张,冲着罗修的方向长长吐出一团粉雾。这团雾气不似先前,极为浓厚,几乎遮住了罗修的身影。
她不敢多看,慌乱地架起佘山君就想离去。
罗修缓步走出雾气,看她架着佘山君想要逃走,嘴角漏出一抹冷笑。手中玉印光华大作,一道白光破开雾气,直射二人。
二人刚转过身去要跑,就被白光笼罩,再也动弹不得。
下一刻,地上显出两条蛇来,一大一小。
一个通体雪白无杂色,一个黑背红环作彩裳。
两条蛇吐着芯子,小蛇盘在大蛇头顶,丝毫不敢妄动。
罗修倒也不急,缓步向前。
“亡命鸳鸯,倒是有趣。明明是你们两个自作自受,倒像我是什么凶神恶煞。”
小蛇只是在大蛇头顶上游曳,不敢搭言。
白蟒却缓缓开了口:
“怜儿,这是怎么回事。你刚才要找什么?”
小蛇再度化为红衣女子,“佘山君,我。”
一个‘我’字出口,就再也说不出半个字来。
罗修近前几步,“既然你们不说,那就我来问。”
“你们是从谁家出来的?”
红衣女子脸上一怔,“你怎么知道?”
罗修找了块大些的石头坐下,“你能在青阳府找到多少同族,你可记得你生于何地?还有你那所谓的佘山君。”
他伸了伸懒腰,将右肘拄在腿上,侧着身子活动着手臂,懒洋洋地开口:
“你见过几条白蟒能在野外活下来,一身雪亮早早就做了食物。还有他那身后那两个小爪子,明显是人为从腹中掏出来的废爪,寻常蟒蛇炼化还来不及,还能让它漏出体外?”
“你胡说。”白蟒突然开口,“这是我将成蛟的证明。”
罗修看了他一眼,缓声说道:
“蛟有什么好,蟒有什么不好,就算是化成龙又能如何?既已可修行,如何出此妄语?”
“你强行炼出一副人的喉咙,可说人语,但依旧与蛇无异,有目而不可视,有耳而不可闻,只凭一身骨骼传音。”
“寻常生灵显化人形,不过是于人间行走方便,何曾见有弃本体而从他物者?”
“你胡说。”白蟒竟是硬生生发出两声冷笑,“虺五百年化为蛟,蛟千年化为龙,龙五百年为角龙,千年为应龙。这还是你们人族告诉我的。”
罗修话语依旧平淡,“南朝的《述异记》,你倒是没少听这奇闻杂记。”
“不过虺是一种毒蛇,也可以说是一种龙种,并不是你所想的蛇。”
“你蛇族在世界上存在的时间比我人族更长。三千年前天地巨变,各族衍化生灵智者数不胜数,只是人族灵智诞生远在此之前,所以才引来各族纷纷效仿。”
“不过时至今日,我人族各域,传承习惯尚且不同。你蛇族自然也有一份传承,自然是最贴合你本体不过,又何苦信这些半真半假之语。”
白蟒身形颤抖,引的身下土石粉碎。
“你今日能说出此语,足见自幼与人相处,却不得善养。”
“蟒类一身缠绕本领最强,你却拱身作龙形与我角力;你既无毒牙,又如何直接以毒蛇捕猎的手法出击;这残余的两条后肢,本该只有余痕,却被人强行化出。明显有人以你作龙取乐。”
“够了!”白蟒猛然甩下红衣,贴地游来,紧紧缠住罗修。
无名氏正在身后听得津津有味,只恨手中无纸笔以记,见此场景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呼。
罗修却面色如常,“继续,这才是你的看家本领。”
那白蟒用力一缠,只听得一阵破碎声音碎裂。再看它身子缠绕的,哪里是什么罗修,分明是一颗双人怀抱的大树,此时已经搅碎成破片,七零八落地散下。
罗修则出现在红衣身前,仍然一手拿书,一手托印。
“他大概不知道什么有用的东西。你哪,有没有什么想告诉我的?”
“我就说那漫天大雪连绵不绝,古怪异常。就凭那几段残念,一个昏迷的小姑娘,三只小狐狸,能化出个破庙就算运气不错了。”
“当然,我更好奇,是谁这么大胆子,引你们两个到此。”
罗修瞳孔一缩,气势陡然一变。
红衣只觉得四周仿佛陷入了泥潭,几乎要溺死在当场。顿时面露恐惧,哆哆嗦嗦几乎要伏倒在地,却被罗修一把拉住。
“别,你要是变回蛇我可听不懂你说话。我兽语这门功课是出了名的差劲,更别提你们蛇根本不是用声音说话。”
红衣女子挣扎着开口,“向南出山后有个县城,我们就从那来。”
罗修神情阴森,“哦?这寻常人家恐怕养不起你们两个吧。”
红衣此时已是全无反抗之心,“那县城附近有一户特大的庄园,依山而建,我们自得灵智起便在那后园中生活。佘山君每日对着日月吞吐精气,我则在一片四季绽放的桃林中吸纳桃花瘴气。”
罗修恢复了正常的神情,随手拉过一块青石坐下,一副懒洋洋的模样。
若不是青石上分明的五个指印,倒真显得云淡风轻。
“那你们又是因何来此。”
“大约半月前,家中主人饮宴赏月。让佘山君来到庭院助兴。”
“够了,什么‘佘山君’,不过是别人的玩物,被人耍的团团转。”白蟒开口,却是有气无力。
红衣看了他一眼,依旧坚定地说下去:
“我就在房檐之下听他们醉酒之语。他们说,以我等蟒蛇之形终究不能得道,必定死于天雷之下,成龙亦无望,只有化成人形才有一线生机。”
“而我等根浅福薄,必须有一块封地,才有可能集一地之灵气,一举化形。我们两个在那庄园如同家畜,又怎可能有封地。”
“他们看管甚是严密,佘山君无法脱身。我仗着身子小巧,寻机会偷了一颗宝珠,这才施展幻术,骗过了看守。”
罗修看着她略微点了点头,“借蜃珠施展幻术确有奇效,只是你道行太浅,又吸纳了太多桃花瘴气,这上品蜃珠,到了你手上却只剩下些脂粉之气。”
“我们在山上住了几日,毫无寸进。佘山君与人友善,虽不曾读过书,也早早通了人言,爱听人讲些奇闻异志,连名字都是自己取的。他曾听一门客说,文可通天,便认为若是有人肯为他做赋,他在此地的事也可以被天地知晓。”
罗修面露嗤笑,“倒是雅致。这人间骚客梦呓之语,把脸都丢到你们这来了,惭愧啊。”
红衣却不敢玩笑,只是奋力平静着嗓子,继续说道:
“佘山君下山寻人,带上人来却是酒囊饭袋。只是他不知,就是真做了赋也是没用的。”
“我曾听那主人说,若想得封地,需得有一块玉印。只是封地条件苛刻,若想成功,必须出手抢夺这印不可。佘山君性情温和,是断然不愿行强盗之事的。”
罗修突然插进话来:
“所以你就用施法迷了他,令他留下那些乡人,为了引我至此?”
“所以他见我之时,说话行事看似如常,实则脑子一片糊涂。”
“可你为何又用本命精气唤醒他?让他迷糊下去,岂不是更为方便。”
红衣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我此番谋划,皆是为自己。佘山君于此事无辜。您要杀要剐,只冲我一人来便是。”
白蟒此时也再度化作人形,走上前来,掺起红衣。
“纵使你千般辩解,可种种缘由都是因我而起,我又岂能置身事外。这位仁兄,我不知你是何许人也,只望您取了在下的性命,饶过怜儿。”
还未等罗修搭话,一个哼哼声响起:
“真有趣,这害人的虫倒装起可怜来,莫不是以后衙门都改成戏台,犯法的上去哭上一番,就尽皆免了责罚。”
罗修转头,“先生,烦劳您将那猪嘴捂住。”
无名氏会意,一脚踩在猪嘴上,一时间它再说不出半个字,只是从嗓子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罗修再度盯着红衣开口:
“你倒是会疼人,你迷了他,就算出了什么差错,他也有置身事外的理由。”
“只是你凭什么认定,我就得和你讲理。”
“我问你,你怎么知道我何时来此,竟能专门设局等我。”
红衣连忙开口:“是那庄中主人醉酒后在庭院说的,说您年后必定路过这山下的官道。”
“我日日去官道上等候,却见不到您。就在四周山上寻找,恰巧遇到您骑着牛在小路上打盹,黑氅黄牛,与那人所说的相同。我这才借蜃珠,想施法变化路途,结果不知为何灵气都汇向附近山谷里的一辆破旧马车。”
“我施法不成,反而元气大伤,只得任凭那三只小狐施展幻化,自己则在一旁远远观望。惊蛰雷起,我内心恐慌,便匆忙回山了,却不想您真的来了。”
罗修眉头一皱。
“你叫怜儿,对吧。”
红衣连忙开口:“正是。”
罗修微微摇着头。
“那怜儿你有没有想过,此等大事,寻常人家会知道吗?知道这种事的人,会被你近身而不自知?此等宝珠,会被你一个只会桃花煞的小蛇偷出?”
他每问一句,红衣脸色就白上一分。三句问完,红衣脸上已是惨白如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