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美没有多犹豫一丝,手指同样插入江左司徒的胸膛,攫取心脏。不同的是他仿佛是一尊由半流体凝固成的雕像,切开去,掏出来,创口悄然密合,不露痕迹。那是一颗纯然蓝色的心脏,闪耀着神秘幽暗的光芒,和我那颗灰白色的普通产品放在一起,品相高下立判。不过南美好本事,居然无需工具,就在掌心之中,把这两个貌似毫无共通之处的东西共冶,随着她的摆弄,咬切彼此,摩擦挤压,一点点吞噬合并,直到最后融为一体。然后就跟大锅饭时期分馒头一样,南美双手一掰,一分为二,我和江左一人一坨,各自揣进胸膛,再世为人。过程之快,情形之平淡,完全可以等同于一个白案师傅早上四点起来做的常规工作。那馒头在我胸口一揣,立刻宾至如归,开始履行一颗心脏的职能,但神经恢复作用以后,突如其来的剧痛令我一声狂叫卡在喉咙里,半个字没来得及说,全身抽搐着就昏迷过去。那瞬间,我猛地意识到,一切都被改变,一切不复从前。
结束了。
一切都结束了。
Chapter 4 美丽人生
从长长的、虚脱般无力的昏迷中醒过来,我的手臂直挺挺地举在头上。那打过江左的换心藤仍然握在我手里,但是已经从绿色变成了一种微微的血红色,好像吃得太饱了一样,心满意足地躺在那里。
我全身都痛得要死,耳边却传来一阵奇怪的哗啦哗啦声,好像,好像,好像有人在打麻将!
拼了老命转过头去,脖子疼得我差点哭出来,一看,果然!辟尘居然和五运同绝的其他成员围成一堆,开了一桌子麻将打!树之方在一边傻乎乎地买马。这还得了!我躺在这里生死未卜,它还有心情去赌博,这日子没法过了,分财产!分财产走人!来人啊,南美,扶我起来去打辟尘!南美没理我,她现了真身,正在我不远的地方盘腿打坐,身上银光璀璨的毛发在宁静中散发出无限朝气,看来一时也死不了。
义愤填膺的呐喊没出口,我的手臂里有什么微微一动,一个我念念不忘、无时不想的声音不满地对我说:“猪哥,你带我到哪里了?我要玩泥巴!”
狂喜堵塞了我的五官,令我无法呼吸、说话,甚至无法哭泣。我只能冒着脖子彻底扭断的危险把自己的头以一种无法形容的角度歪过来,看着我的心肝宝贝从那个半溶的冰蓝茧中爬出来,小脑袋四处打量了一下,拍拍自己的衣服,迷惘地嘀咕:“这是哪呀?哎呀,我要看动画片了。”然后他眼前一道光影闪过,光行的特快服务即时生效,不晓得带他去了哪里看电视,完全不给我机会抱着他诉诉衷情。
儿大不由爹,他还没怎么大呢,我怎么也被三振出局了啊?倒霉。
在这里自怜自伤地怨叹命运不公,辟尘终于发现我醒了,急忙走了过来。我以为它要和我进行一番劫后重生的真情流露,急忙到处摸纸巾,做好热泪盈眶的准备,结果它完全无视我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完整皮肤的客观情况,居然抓住我一阵猛摇:“我糊了,我糊了,清一色,哈哈!”
赌博,我问候你祖宗十八代!
它一支箭般射了回去,令我对犀牛的道德品性濒临彻底的绝望,好在它及时丢下一句:“赚了就给你买一辆STORM HIT,猪哥你想了很久了吧。”
哼,这还差不多。
放下了心头大石,我静静躺着,过去几个小时惊心动魄的回忆在脑子里剧烈翻腾。看来是蚯蚓给我的换心藤当了一把定海神针,把江左司徒打成了猪头三之后,南美又使出蒙古大夫换心大法,彻底把江左打发了。咦,不说不觉得,这个猪头三呢?他跑哪里去了?四周看看,没有,难道他自由自在遨游天涯去了?
找不到他,我也懒得再费心。浑身真的好疼啊,我忍不住哼哼着叫辟尘:“死犀牛,别打了,送我去医院吧,不然你下辈子就要赚钱帮我找私人看护了。”声音遥遥传出去,连个屁都不如,放屁还可以臭走电梯里大半的人,让大家挤得没那么造孽。不行,回去我一定要严格管教它——年纪轻轻,怎么可以这样玩物丧志!
充分发挥了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猪哥精神,我一点点爬起来,出于某种恶作剧的心理,我还顺便过去踢了南美一脚,等她运功结束,就会发现自己以一个趴着的姿势在地上礼拜天地。到时候她发起飙来,不用说,我当然会嫁祸给辟尘。嘿嘿,想得得意,我一步步往地下室门口挪。老实说我不自量力,这会儿还想去看看那些被江左司徒下咒搞得出城去梦游的人都怎么样了,要是还能救,就好歹救几个回来。
刚刚走到门口,突然一阵风卷了过来,当啷一声,竟然和我撞个正着,我顿时飞出好多米,重重落在地上,跟一只被杀到一半的猪一样叫了起来。
那阵风在房间里像一把失控的扫帚一样窜来窜去,慌慌张张大喊:“猪哥,猪哥,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山狗这个笨蛋,他硬是花了好几分钟,才发现被他撞到飞起的那个倒霉蛋,就是猪哥本人。
山狗告诉了我在东京发生的一系列事情。
话说江左司徒此次出现在东京,本是为一场战争而来。
有记载可循的非人史上,破魂与食鬼两族素来在北非和欧洲大陆狩猎,十余个世纪苦心经营,终于建立了极有规模的系统定居点。然而近两百年来,人类急速发展给环境带来了极为恶劣的影响,非人族群的生活区域也日渐逼仄。许多非人族干脆融入了城市,与人类混居,甚至通婚,其原始力量与道行程度都日见低下,越来越不能满足两大邪族的需要。在饥不择食的情况下,它们所猎取的能量杂质比例非常高,还包含有致命的进化基因缺失。非洲地区每两年爆发一次的恶性病毒和流行疾患,间接影响到了食鬼与破魂族类的遗传素质。
食鬼与破魂本来就是数量极为稀少的一族,繁衍后代的能力非常低下。眼看继续在北非和欧洲地区苟延残喘会有灭族的危险,食鬼族的长老群经过缜密考虑后,决定大举东迁,集体移民到日本地区,除了顺带接收东京一带大成气候的非人定居点资源以外,吸血鬼本身也已经是绝好的“战略石油储备”。
如此一来,首当其冲被冒犯的,自然就是盘踞在东京近三百年控制非人活动的吸血鬼一族。鉴于食鬼与破魂同出一族,一旦行动,从来没有谈判或妥协一说,吸血鬼头目当机立断,马上废除上千年来奉行不违的向破魂族交纳保护费的例规,指令最高级别的精锐部队,搜查先期潜入的破魂族类,更设置边境进出通行证保证统治范围内非人的稳定。破魂为了在短时间内保持充足的战斗力,又被迫改变圈养猎物吸取能量的生活习惯,四处攻击非人族类。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会在东京发现精蓝大肆活动,而非人们夹在两大强势力量中间苦不堪言,大举倾巢外逃的原因。
这一出魔幻大戏的开场白惊心动魄,我却完全无动于衷,在山狗再三暗示说书先生需要一点鼓励的情况下,才勉强扭住他,演了一把听客的角色:“那东京的居民呢?”
他满意地抹把汗:“就是为了救他们,我才没有及时赶来。总部那群笨蛋走****运,因缘巧合,居然在今天早上侦到了江左司徒准备利用东京大战之机,催生达旦,使其爆炸,将东京吸血鬼王国一举摧毁的计划。鉴于这一爆炸会引起大规模的海啸和地震,波及整个亚洲地区乃至全世界生态的安全,上头指令我们不惜一切代价阻止江左司徒。我们汇合了总部支援部队,突然又发现东京百万人全都跑去跳海,还有无数吸血鬼和破魂部队大举向欧洲地区开拔,行进速度极快,不知道想做什么,真把我累得像条狗。猪哥,我不是故意不来救你的,实在是混蛋太多了。”
我点点头:“我明白,没关系,换了我,我也会这样做的。”
他握着我的手,对我灿烂地笑,忽然两个人都打了一阵寒噤,忙各自抽开手去猛擦:“哇,好恶心!”
这一番来龙去脉颇通逻辑,足可说服猎人联盟的调查员。可惜,对我来说,这一切都是太过显然的假象,得到了江左司徒的半点心之后,一切秘密对我来说都昭然若揭。
我隐约想起在水之通道见到的那一幕幕场景,我不能忽略他眼神里那无法藏匿的深情。也许已经是很多很多年以前的情节,一直隐没在江左司徒的记忆深处,一点点切割着他对寂寞人生的忍受力。我深深理解江左司徒说的,“看我的生命是多么漫长而无趣……”
因为对于自己接近永生的存在已经厌倦,厌倦到不顾一切都要毁灭的地步。江左司徒在三百年达旦转世继位之机,一反常规将小破给我抚养,这是整个计划的一部分,方便控制小破苏醒的时机。不然在破魂正常的养育环境下,小破一早应该成为达旦。方才山狗说吸血鬼和破魂都在向欧洲地区进发,乃是江左意图保全三大邪族周全才做出的安排。甚至连五运同绝的出现,都是出于他一手谋划,希望将达旦爆发的破坏力限制在相对最小的范围。了解到这一点,我忽然发现江左司徒和我颇有相似之处:都有一点难以解释的愚蠢善良,莫名其妙就冒出脑海。
那天离开东京大厦前,我拉开窗帘看了一眼,天色带着湛蓝的纯净,罔顾世间的寂寞与纷争。那惊鸿一现的厄运之蝉,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对面的高楼上,正在远远的天空中轻扇双翅,上面七颗本来有如钻石璀璨的灾象星逐一暗淡,熄灭,最后一颗的光芒消失之后,它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急速升起至无穷高远的所在,终于淡出了我的眼帘。那一刻,我有一种很奇怪的强烈冲动,想召唤它回来,却不知道是为什么。
现在,我几乎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虽然南美受创极深,被迫跑回狐山修养生息,不过我估计没多久她就会回来跟我争食。而辟尘也悄悄溜出五运同绝的团队,挑着厨房担子继续和我厮混,罔顾黄金使者丢下的狠话:你在哪里,我就搞得哪里的股票崩盘。至于小破,江左司徒一消失,好像连苏醒的迹象都没了,我安心的奶爸生涯看样子还可以延续一段时间。
只要我不去想,这一切终于会结束。
我已经完完全全了解,当初江左司徒为何要那么疯狂,毁灭一切,只为毁灭自己。我甚至也已经可以预见,会有那么一天,当我守护的人在这个世上消失,当我所爱和依恋的一切成为过往,如此周而往复,当我不再有生活,而只有不死,我一定会想起南美对我说过的一句话。她说:“在神的一切特性里面,唯一不值得羡慕的是,神不能自杀。”
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