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干脆我喜欢,黄金使者好似也没有什么其他意见,耸耸肩让到一边。八爪早就等得不耐烦了,此时又吆喝起来:“来呀来呀,大赌可以……”这个家伙好像并没有第二套说辞啊。继续表演了一番魔术般的软足之舞后,色钟落台,我注意他的一只脚尖微微搭在一边,仿佛随时准备发力,改变中间色子的形态。辟尘好似也看到了,却不以为然,懒洋洋对我说:“放心,放心,除非他有本事把里面的空气全部逼出来。”
他把我们赢到的全部筹码一气又推了出去,叫道:“六六六,三个六,买大。”
哇,八爪的脚都气得发红了。环视赌台上,月毓兽还有一些余资,新来了两只吸血鬼赌一幅毕加索的真迹,火女正找马良神鉴定,黄金使者也要掺一脚,许多赌客也开始从各个赌台上汇集过来看热闹,渐渐把台子围得水泄不通。一切到位,色钟落定,连八爪一起,所有人眼睛都盯住辟尘,沉默一刻,纷纷把自己剩下的筹码推上了大。唯一的例外,是那位紫翅美女。
我很好心地提醒她:“你基本上没筹码了,赌什么?”
她那能够把人的魂魄都一眼勾销的眼神投在辟尘身上,那里面有一种奇特的深思意味,再流转到黄金使者,同样留了一瞬,而后腰身一展,懒懒说:“我押一个消息,看看价值几何?”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低沉、沙哑,出自如此绝色的口,给我带来一种巨大的不适应,而更不适应的,是那声音中深深蕴含的绝望口气。绝望,为什么我会如此觉得呢?难道是因为她接下来就说:“东京,三日内,灰飞烟灭。”
满堂死寂。
我和辟尘跟被人施了定身法一样站在原地。我心尖上一颤一颤,莫名其妙觉得无比惶恐,辟尘低下头,脑门上的汗水一滴滴落。起初进入赌场时感受到的不祥之兆沉沉侵蚀着我的脑子,铺天盖地。当此万籁消沉之时,发布了惊人预言的紫翅美女从容起身,不等赌台最后开盘,袅袅腰身一扭,飘然离去。经过我身边时,她再回头深深地看了黄金使一眼,就在这瞬间,一只巨大的昆虫形象在她周围若有若无地升腾而起,仿佛要吞噬周围的一切,转眼后又无声地消失了。我整个人一机灵,好似在零下八十度的天气被人突然丢进冰水里。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为什么我感觉如此绝望,因为这美丽的女子,是厄运之蝉啊!我一下子跳起八尺高,疯狂大叫起来:“厄运之蝉啊!”
那一年,庞培古城的废墟第一次被勘探发现。为了搜集到详细的古代生态情报,猎人联盟出动了精锐的调查队伍,辅佐以特殊的探测仪器进行仔细的勘察,发现两千年前存在着诸多眼下已经非常罕见的非人种类,与人类混居一城之中,各自相安无事。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当时适逢星河猎人联盟与地球的五十年定期互访。星河联盟的到访者中有一位资深的猎人,拥有时空景象重造的卓越能力,竟然再现了庞培毁灭前一天的所有景象。我看到折射幕上出现了熙熙攘攘的街道,脸带笑容的人们,高大古老的房屋,构成一道绝佳的城内风景,展示着这古老都市被湮没在灰烬与时间前有过的惊人美丽。阳光如此灿烂,丝毫看不到陨灭的阴影。
当时空景象重造的演进过程来到火山爆发那瞬间,突然之间,有一层奇异的彩色光芒闪过所有人眼前,就在折射幕上,我们看到有一样东西正在预告上帝的恶作剧:一只巨大的、妖艳的、带着惊人美丽与不可言说邪恶的蝉,停留在庞培古城的城墙上,微微扇动翅膀,眼波流转,如魅如惑。仔细看去,这是一只有着绿色翅膀与身体的半蝉半人,它有着草木初初长出嫩芽的婉转之翠,温柔的翠,软荡流离,如游如洗,宛如光阴一样迷人耳目。在它纯绿的翅膀上,由左至右,整齐地排列了七颗黑色的星状点,其中有三颗更在闪闪发光,如天空中最明亮的星辰,预示不可挽回的命运。
在场看到这一幕奇景的所有人仿佛都经历了一场梦魇,久久沉默无语。最后,来自星际联盟的来访者轻轻地说:“看到了吗?那是厄运之蝉。”
厄运之蝉,大难之象。象征上天的震怒与惩罚,有七色级别,紫色最烈。翅上负灾象星,每颗星星代表一种灾害。庞培的那一只,亮了三颗。土、火、灰尘齐齐为害,使得整个城市鸡犬不留,惨然灭顶。
如果说在远古的灾难记忆中看到厄运之蝉带来的震撼还不够直接,那么两年之后,我运交华盖,竟然亲身遇见这传说中的灾星。我记得自己是在印度尼西亚狩猎,有一天晚上好不容易和一窝长虫打完架睡下,不久就莫名被尿涨醒。本来被尿涨醒平常事耳,不时都要涨一涨的,可是那一次我是在印尼南部未开发过的原始林区里,准备抓一条疫龙,当地的所有水资源,包括刚从天下落下来的,只要一进入疫龙的百米全方位污染区,统统巨毒无比,谁喝灭谁。那会儿我已经有三天加十八个小时没有喝水了,不要说尿,连哭都是干号的。带着这百思不得其解的尿意我坐在树上,愣愣研究了一下上帝的恶作剧为什么越来越下流,得不出结论,只好去解手过过干瘾——我倒要看看今天可以拉出点什么来。哼哼唧唧起身,刚一转头,冥冥中感觉自己已经把下半辈子的尿都直接拉到了裤子里。只见在比我高一头的树枝上,一只鹅黄色的厄运之蝉正无声无息地停歇。它有一张看不出性别的脸,毫无表情地看着我,翅膀轻轻振动,上面赫然有两颗灾象星熠熠泛光,仿佛是无数把嫩黄色的刀,一点点刺进我的胸膛,奇痛无比。我盯住它盯了好久,自己两条腿是不是存在都变成了一个大疑问,就在马上要一头晕过去的关键时刻,我鼓起所有勇气,和蝉先生还是蝉小姐,打了个国际化的招呼曰:“HELLO。”
伊把头微微一偏,倏忽间悄然飞去,要是我当时不是做梦的话,我隐约还看到它嘴角有一丝笑容。我在那里发傻发了半天,一等反应过来,飞快收拾包裹撒腿就跑,沿路往怀里揣了无数昆虫老鼠土野鸡之类的活物协同逃命。等坐上飞行器回到纽约,我一头栽进猎人联盟办公室,大喊大叫逼梦里纱立刻联系政府,发动全体力量帮印尼做好民众疏散和防备灾害的工作。我一辈子都记得,梦里纱以一种非常少见的悲天悯人的表情看着我,说:“来不及了。”
就在我离开印尼的时候,南部十七个城市发生多波式强地震,死亡人数以七位数计。同时长时间降超大阵雨,给灾后搜救工作造成极大困难,预计之后可能有更多人死于救援不及。
看完这个报道,我一蹶不振回到寓所,睡了很多天都不愿意起来,迷迷糊糊中老是看见那只厄运之蝉默然的脸。赤橙黄绿青蓝紫,黄色和绿色的蝉,已经带来了如此深重的灾难,当紫色的厄运之蝉出现的时候,会发生什么?
若是可以,我宁愿永生永世对此疑问一无所知,然而不如意事十有八九,眼下答案已经摆在我的面前。那是:东京,三日内,灰飞烟灭。
Chapter 2 五运同绝
那天晚上,我们从赌场出来的时候,首先就想去找那只红粉土狼来打一顿。作为一个半犬儒主义者,我一直固执地认为,凡是我没有遇到的,就不会发生。由此推断,不小心救下的那只红粉土狼,就是我今天晚上惊魂记的罪魁祸首。
回到酒店里一屁股坐下,我拍着大腿长吁短叹,无论辟尘怎么引用类似于“生死由命,富贵在天”的名人名言安慰,我就是不肯停下来。他最后终于恼了,跑到厨房里去炒了一碗蛋炒饭,丢在我面前命令道:“吃,吃完给我去睡。”
对于他的第一个号召,我非常乐意遵从,一分钟之内,已经把碗底舔得如同那碗饭从未在这个位置出现过一样干净;至于第二句话,效果完全是耳边风,最后一颗饭粒还没有到达我的胃,就已经直接刮到西伯利亚去了。所以当辟尘满怀期待地站在我面前,准备殷勤一把给我关灯盖被的时候,我迷惘地看了他一眼,问:“什么?”辟尘对我的装傻之术见识良多,早已习惯。当即手一挥,我身后的被子猛然张开,以疯虎之势从后面床上一抱而上。我堂堂猪哥,立刻被包成了一个裹蒸粽,横在床上动弹不得。他叹口气坐在我身边,“猪哥,别胡思乱想。”
我怪叫起来:“我怎么胡思乱想了,难道你不想知道吗?厄运之蝉是怎么来的?还有,那个长一脸黄毛的家伙拉你出去说了什么?”
方才的赌场,厄运之蝉那句话音调平常,效果却弥足惊人。余音尚未在空气散去,满屋子的非人突然都站起来,集体拍拍屁股,走了,连侍应生火女们都转眼消失不见。我看看这凋景残年,忍不住大叹其气。周围一看,除了我和辟尘,就是刚刚过来和辟尘乱套近乎的那位黄金使者还在。而且他还无比殷切地看着辟尘,缓缓说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而来的了,不是吗?”
他这句话不说还好,说出来以后,不但我头上雾水重重不散,辟尘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起来,简直难看到要直接垮到地上去了。要知道辟尘生性镇定,眼睛又小,平常实在很难给人看出神色喜怒变化。小破在家时,我们有时候也玩玩演京剧什么的,他永远站在正中间当布景台,从外观上看起来似乎无甚相似之处,但在本质上却非常之接近,即:布景和辟尘都是没有表情的。而现在,我两公里外都可以看到他额头上若隐若现四个字,叫做“我很不爽”。
他不高兴,我当然也不高兴。黄金使者了不起吗?我最多一辈子不买金条来存啦。要知道我们家存的最多的乃是梅香咸鱼和泡菜坛子,升值不升值,和资本市场没半点关系。伸手搭住辟尘的肩膀,我决定马上带着他从这个莫名其妙的家伙面前消失掉。结果那个家伙一见,不顾自己长衣宽袍装出来一派名士风度,竟然过来和我比手力——拉住了辟尘的另一个肩膀。我在一边说:“我们回家,别理这个疯子。”他就在说:“我有事情要和你说,非常之重要。”一边争一边就对着对方怒目而视,而且手上用的力气也越来越大。等我反应过来我所用的力气已经是我的极限,而这个极限的记录是曾经跑去希腊岛上搬动过那些几十米的石像的时候。可怜的辟尘已经被我们拉成了一个平面体,薄薄的胸部贴着背部,在上半部分的某个角落里,有一排牙齿亮晶晶地露出来,并且上下左右做着一些物理上的动作。倘若非要破译,他是在破口大骂你们这两个杀千刀的!
我比较心疼辟尘,当即放手,只见那片曾经是一头犀牛的扁平东西呼啦一声,借助弹力在空中使劲飘扬了两下,然后干脆利落跟块膏药一样贴上了黄金使的脸,后者手忙脚乱地满世界抓了半天都不得要领怎么把他弄下来,直到过了好几分钟,辟尘自己恢复了原状,慢吞吞地从他头上爬下来了。他活动了一下手脚,怒气冲冲地问:“你找我到底要干什么,到底要干什么?”
喏,这句话也就是我现在要问的。作为一个好奇心非常旺盛的人,我还有大把问题在后面排队呢,不过我很有耐心,我愿意慢慢等。
辟尘没好气地说:“有什么事啊?这个家伙在南非发现一个很大的钻石矿洞,不但狭窄无比,而且里面有上千条石乳毒虫守着,方圆五十里之内都是剧毒空气层,根本生人勿近。他要我去清理一下,事成之后分我百分之零点三的收益。”
说这番话的时候,辟尘的眼睛没有看我,而是坚定不移地盯住了地板,好像生怕我反问他什么一样。
我顿时跳起来,在床上包着条被子扭来扭去,激奋地喊口号:“分太少,毋宁死!百分之零点三,欺负我们吗?”
他纠正我:“猪哥,没你什么事啊?”
我白他一眼:“喂,当初我赚钱养家的时候你没这样说过啊。”
他点点头:“也是哦,好吧,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
这还差不多。我心满意足躺下来,随口又那么一问:“百分之零点三到底是多少?”
犀牛的数学都不太好,所以才会教出小破这种目前都只会从一数到十,然后倒过来数一遍算二十的学生。被我一问,他当即发起呆来,愣愣地数着自己的手指头,还一边咬嘴唇、摸脑袋、扭脖子、腿伸来伸去的,不知道的以为他在跳大神,终于冒出一句:“总有一两百亿吧。”
“轰隆”,总统套房承重可以达到两吨的大铜架子床给我压垮了!陷在一堆毯子枕头中间我沉思了半天,对辟尘无限深情地说:“我跟你走吧,走到那个有好多钻石的地方去吧,让我们离开这些俗世的纠纷。”
这只一点幽默感都没有的犀牛翻了翻眼睛,毫不客气地叫我滚。叫我滚我就滚好了,反正一家人,面子不重要。在床上滚了好几个来回,我才继续问:“那你答应他没有啊?风之辟尘先生?”
我个人觉得,这四个字其实好听得很,充满了浪漫情怀,又有一种特别的尊贵。如果放在江湖上闯名号,肯定一炮就可以红。但辟尘好似并不喜欢人家这样称呼他,连我都不是例外。听完问题沉默下来,又开始呆呆地看远处。
每个人的背后都有他不愿意叙述的往事,我对此是了解的。我也了解,无论是谁,都没有权利去要求深入到某个人最隐蔽的地方,获知最神秘的细节。有一个人告诉过我,一个人的精神生活,是他和上帝之间的秘密。然后我就打定主意,如果我死后不小心升了天堂,第一件事情就是跑去谴责上帝过于八卦。你想想,有些人一辈子好不容易才有一个秘密,你分掉人家一半做什么呀!
由于上帝很少亲自跑来偷窥,多半都是通过代理人之耳收集材料,所以算算过去这么多年,我无缘无故打得最多的,除了色狼,就是神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