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好似惊扰了水晶球工作,浮现的景象突然凝滞,俄尔光芒大盛,凌厉闪亮,刺得我眼睛都睁不开,刹那之后归于平静,恢复了一潭死水的状态。
这水晶球还真小气,不给我看,不给我看那问狄南美好了:“到底怎么回事?”
她手一张,水晶球消失于腕下,那条红线倒还服帖地躺在掌心。她沉思地看着红线,自言自语:“没理由啊,这门技艺失传很久了,为什么会在这里?”完全惘顾我一脸求知渴望地身体前倾,期待着她的解答。
我到处去找扫把准备用暴力逼供,有些人就是不打不招供。她警觉过来,跳后三步一伸手:“慢着,我说,我说还不行吗!”
悬神引,是道行深厚的修炼者以本身元神为伺喂养出来的一种异物。它无色,无想,无前生后世,但却能通贯人身与心一切灵窍。悬神引离开人身即散形,而附着在谁身上,就会变成谁的第二元神,保留记忆,存取神志,卫护心灵。接近大道的修炼者每到一定期限,即有天谴雷击之类的劫难出现时,以悬神引为副车,可以保证雷击不死后元神的恢复。
我试着把红线捻起来,往空中一抛,狄南美慌忙一把抓过:“莫玩,我刚才好容易才用水晶球将它聚形,这玩意还嫩,存的记忆很少。”
说起来皇帝年年做,一家轮一家,有道理。不然一个天天跑到便利店吃垃圾食品的普通男人,身上怎么会有这号东西?别跟我说他其实是修炼三千年成精的老皮松鼠,我好歹也是王牌猎人,现在停职而已,又没有残废。
狐狸半仙好似也有点不明所以,提醒我:“你知不知道那个人住哪里的?我们去看看,可能有点乐子找啊。”
唉,说得对,闲居无聊,出去走走惹惹是非也好。计议停当,我和南美鬼鬼祟祟摸出厨房,四眼一看,辟尘似乎还在顶楼奋力搞清洁,两个小时之内,应该不会有停下来的迹象。赶紧走,刚跨出门,一阵不祥的预感死死抓住了我,准确地说,是冷不丁抓住了我的衣服后侧:小破换了狗熊花睡衣,头发睡到全部飞起,蒙蒙眬眬地嘟囔:“讲故事,讲故事。”
糟糕,忘记还有这个雷打不动的学前智力开发教育任务了——我天天都要给他讲故事啊。对南美耸耸肩,我抱起小破回房间去,一边用极度肉麻且长期为南美所不齿的声音说:“乖宝宝哦,今天听什么故事啊,睡美人好不好,哦,听过了呀,那小红帽呢?”
南美在身后渴望的地伸着手:“我来讲故事,我来讲故事!”
我瞪她一眼:“不许,你回头又告诉人家白雪公主和坏王后是同性恋。”
她很不满地哼哼:“她们是同性恋嘛。”
给小破讲故事,对平常人来说的效果相当于去看一场三维电影。他躺在我亲手做成的小床上,被子拉到下巴,由于眼睛长得像辟尘,所以我不能确定他有没有眯起。随着故事情节的展开,他的房间里开始出现故事中那些千奇百怪的人和物体的影像,骑兵啊,火龙啊,飞毯啊……不过他小小年纪,却具备极强暴力倾向,果然遗传影响很大,因为有史以来讲过的所有故事里,影像效果最好的一幕,乃是蓝胡子故事里那间装满他前任老婆们尸体的房间,色彩逼真,形像生动,十分凄惨恐怖,连我都当场吓得哇哇叫。
安置小破睡下,我和南美悄悄退出来,她老是恋恋不舍地回头,害得我不断拉扯她:“走啦,不要看啦,又不是你儿子,快点。”她长叹一声,感慨无限:“小子皮肤好好啊,怎么会那么好啊!”
来到街头的便利店,捕捉到登喜路男人在空气中留下的影像线索,我们追随其残片而去。
已经入夜了,墨尔本的居民区到这个时分,基本上都是静悄悄的。我和南美也不着急,慢悠悠走,当然说慢也不慢了,有一部车一直和我们不即不离的,司机一开始没反应,后来就不看路了,转过头来盯着我们两个,要不是我赶上去拉了他一把,路边好几棵树今天就要被他撞到断根。
为了免于麻烦,我们加快了脚步,穿越中心区的时候爆发速度太快,又把一条主干道上的自动测速表给弄坏了。
跑了好一会儿,我出了一身汗,南美就一直在旁边骂骂咧咧:“猪头猪头,开车这么远,居然是来吃三明治!”不过应该到了。这是墨尔本远郊,眼前一栋大房子,孤零零立在夜色里,四周是未开发的荒地,哥特式的高耸建筑,带有教堂一般的尖顶,窗户长而窄,大门是青铜原色的,有我三个人那么高,紧紧闭着。整个就是岛田庄司小说里闹鬼的古屋。墨尔本居然有这种中世纪欧洲的房子,实在令人想不通。南美仰头看看,喃喃道:“这就是水晶球里那栋啦。”一边已经大大咧咧迈步上前,我拖住她,指指身后五百米处的围墙和一块牌子:“人家说私人地方,不许擅入哦。”南美白我一眼:“我们刚刚跳进围墙就已经擅入了啦,好吧,我去办个手续。”
手续?她走回去,突然亮出小尾巴往牌子上扫了扫,我跟过去一看,上面的字句变成了:“幽雅气氛,精美茶点,欢迎光临!经营时间7:00AM-9:00PM。”
就进入房子的方式,我们进行了一场剪刀石头布的争霸赛,以决定是跳上二楼偷窥呢,还是大摇大摆登堂入室。后者这么没有礼貌的做法,当然是没经王化的狐狸想出来的。万幸我在五盘三胜的最后决胜一局中做出英明选择,弃用爱将剪刀,毅然出布,将南美的石头包了个万劫不复。从而才可以维护我等人类的尊严,往二楼开始爬。
如潜龙如壁虎,我轻巧地溜上二楼,倒悬着贴在窗户上方,往屋子里望去。哎呀,怎么眼前花里胡哨的?莫非有窗帘?再一看,原来是南美坐在窗台上面,还在咔咔有声地吃着一个苹果,这是从哪里摸出来的呢?
我拍她一下,南美皱着眉头对我说:“猪哥,你这么小心干什么……”被我打断了:“苹果分我一半!”
现在公平了,都有水果可以吃。房间里本来是一片漆黑,这时候,仿佛知道我们等待幕布拉开的心情,有人端着巨大的烛台慢慢走进来,听到一个女人苍老的声音说:“罗伯特先生,可以吃饭了。”
那支烛台被放到了窗户左近的一个柜子上。借助昏暗的光芒,可以看到房间里简单的陈设。中心是一张长餐台,铺着雪白台布,一大簇怒放的大红圣心火鹤插在水晶瓶中,衬着摇曳微光,更显得花色诡异迷人,一张样式古板的靠背餐椅摆在顶头,孤零零地等待用餐的人出现。此外就是分放四角的高而窄长的黑色木柜,简洁沉默,但是显然用料华贵,制工独特。四周的墙壁都装着落地的大幅帐幔,黑底金线编织出影影绰绰的******,粗看似乎是描绘远古故事的画卷。帐幔之后衬着雪白绸底,偶尔风来,便扬起一角。
那个放烛台的女人喊了一声之后,等得不耐烦,走到门边再喊一声:“罗伯特先生,可以吃饭了。”这时候我们才看到这真的是个老女人,穿着一条朴素的蓝色长裙,头发庄严地盘起,即使从侧面看,都觉得她不是一个快乐和气的人,五官小而突出,有心事一般,互相纠结着。
门外穿来一个男人闷闷不乐的声音:“来了。里奇太太,你去做自己的事情吧。”
我对南美举起大拇指:“是他!”
果然是登喜路男人走进来,懒洋洋坐到那个位子上,眼睛发直。里奇太太匆匆忙忙出去了一趟,回来时就在桌子上铺开了餐具和食物。
说到吃,我是有资格发言的。辟尘有今天的厨艺成就,实在归功于我的不懈督促,简直做到了悬梁刺骨,枕木饮冰的发奋程度——当然不是我,是辟尘,我只负责检查。因此从食物水准上来说,我和小破毫不夸张地坐拥帝王级享受。
所以当我看到登喜路男人面前放的东西时,脑子里顿时涌起对他人生的无限同情。
一片白面包,烤过头了,边缘卷起焦皮,整整齐齐摆在盘子里;几片卷心菜叶子,黄黄的,缩皮缩脸的,仔细摆成扇面,放在另一个盘子里面;还有一杯喝的,从颜色看多半就是水。此外一切欠奉。不过餐具是好餐具,纯银,手工极为精致。这一点我没有发言权,是老狐狸疯狂打手势告诉我,说那是真正中世纪的一流精品,从盘沿图签来看,是出自当时名匠之手的古物。要不是我把她拉住,南美一定跳下去抱了就走。
登喜路男人换了一件白色睡衣,愁眉苦脸地摸摸叉子,又摸摸刀子,还拿起刀子往自己脖子上比划了一下,看来对伙食的质量也不是很认同。糊弄了半天,长叹口气,微弱死问了一句:“里奇太太,可以做点其他东西来吃吗?”老女人已经走到门边了,停下来严厉地说:“罗伯特先生,请别让邪恶的美食玷污了你对上帝的忠诚。”
要是吃这种东西比较接近上帝的话,那南美一定是撒旦本人了——她是宁愿饿死都不吃二流食物的。
大约因为实在难以下咽的缘故,他这顿饭吃得真久,久到我都和南美一起坐在窗子上睡着了。做完一个小小的春梦之后我醒来一伸懒腰,冷不丁掉了下去,顺手一拉,拉住老狐狸的七分裤裤带,她也跟着栽下来,双双在人家门前摔成一个大字。我走运一点,在空中及时折腰腾挪,以南美为垫子,做了一个成功软着陆。她在底下一声惨叫,对我怒目而视:“猪,走开!”
等我滚到一边去,她爬起来摸着自己的胸部愤愤不平地投诉我:“我刚去隆胸的,压坏了看你怎么赔!”我爬了几下,硬是没爬起来。
人家饭吃完了,整栋房子灯火全灭,这么早就睡,这家人还不是普通的落伍。看来罗伯特一定是被这个管家婆折磨坏了,才会把三明治当宝贝。
一无所得,我们只有悻悻回去,南美的胸部好像真的压坏了,扁扁的,视觉效果差了好多。她真正生气,喃喃自语明天要去那家美容医院闹鬼,看来有人要倒大霉了。
分手之前,我想起一件事,问她:“那条悬神引呢?”她说:“已经散形了,它不能离开宿主太久的。不过它携带的信息很少,没什么关系。”
我刚哦了一声,眼前一花,她已经展开身法,走得十分急促。我追在后面吼:“干吗去?”
南美遥遥回答:“去拆美容院招牌!”
联想起她胸前突然瘪下去的惨状,我已经可以想像那位贸然操刀为南美整形的医生,下半辈子的生活将会如何之难看了。
吹着口哨回到家,辟尘给我开门,果然已经在院子里收集了大片重尘,它说墨尔本确实挺干净的,空气里找不到什么金属微粒,只好拿水分子滥竽充数,看上去亮晶晶挺美观,就是不堪一击。硬件不过关,只好拿软件代替,所以它今天准备彻夜不睡,念念圣经,看能不能起点作用。我瞥了一眼起居室里的电脑,说:“你是想上网打游戏打通宵吧。”
每天晚上辟尘辛苦收集重尘包门闭户,起因是两年半前的一趟东京之行。小破半岁的时候,我需要回东京去一趟,顺便带上了小破。下飞机还不到五秒,小破本来在我怀里睡得猪头狗脸的,蓦然间便睁开了眼,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展现出破魂族人的一面,那眼神如海水般湛蓝而神秘,四下一转,猛地向我身后那位日本男子身上一口咬去,那人惨叫一声,瘫软在地,被咬破的地方没有血,却流泻出白色浓浆一般的东西,是一只以杀生为修炼手段的白血山奴。小破兴致勃勃还要再接再厉,我及时甩开两条腿跑去叫了出租车一口气开出五十公里之外,总算让他叹口气,又睡着了。
日本是全世界非人集中程度最高的地方,不但吸血鬼的势力根深蒂固,近年来还显示出逐步渗透入国家机器取得官方权力的惊人野心。至于其他越是残杀暴戾的东西,也越喜欢来这里讨一席之地,每一年国家警视厅重案组的卷宗里,总会增加大量的离奇凶杀案,无从查起。其中有一宗最大最凶残的连环杀人案,凶手在圣诞节期间两天之内,连续杀害三十九人,所有受害者尸首稀烂之余,头发都被连根拔起,不知所踪。警察查了三个多月,换了五位号称日本最强的警示厅干将,仍然一无所获。迫不得已联系上亚洲猎人联盟寻求援助,才知道作案者就是小破在东京咬过一口的那种精怪——白雪山奴。它居住于深山当中,每年冬季都需要获取大量的野兽皮毛以布置所居山洞,用以取暖。近年来环境破坏严重,山林砍伐过度,野兽大幅度减少,它走投无路之下,潜入城市,以拔取人类的头发作为装修材料,才搞出如此大血案。
机场的白雪山奴只是我们东京梦魇的开始而已,期间无论在酒店还是在地铁,在购物中心还是在街心公园,小破的状态始终如一,龙精虎猛,眼里蓝光不但没有熄灭下去过,而且强烈到可以当聚焦灯用。晚上睡到一半,经常看到他爬起来滚到窗台旁边,对着外面兴奋地长号,好似有人来走他亲戚一样。这时候我要是跟去看,往往可以看到一些不愿意看到的怪东西。打躬作揖者有之,欢天喜地者有之,惊慌失措者亦有之,众生百态,频频上演。
这西洋景看了三天,事情没办完,我就落荒而逃,回到墨尔本,小破也恢复常态,整天牙牙学语,口水多过茶之余,并无异样。我找来狄半仙一问才知道,为什么江左司徒要死要活非要我拖家带口住这里。原来墨尔本得天独厚,环境独特,乃是全球非人活动最少的地方。
即使如此,被我添油加醋描述一番之后,辟尘开始担心,生怕万一有过于强大的异物找上门来,无论是敌是友,总于我们的日常人生不大相宜。因此当即给自己多派发了一个职务——保安,负责天天把门看得紧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