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彰被梁卫华裹挟出草庐后,二人一骑,马蹄翻飞一路向南。
两人来到一座竹海,枝叶茂密参天,绿油油一片遮天蔽日。
本是个夏日乘凉的好所在,但罗彰体内寒毒作祟,抖了个激灵翻身跌落。
梁卫华知他时日无多,忙运内力为他推宫过血。花了一顿饭工夫,罗彰头顶生出白烟,阴寒气息得到控制,身体暖洋洋的渐渐有了气力。
梁卫华横起烟杆,在烟碗里放了少许烟丝,按了按、点上火。将另一头放进嘴里猛吸了一口,神情舒适的吐呐着。
两人各自坐靠着一棵竹子,梁卫华看着罗彰想了想他,又想了想自己,猛的笑了起来。“半身映竹轻闻语,一手揭帘微转头。”
过了半晌,暗自神伤道,“他们两个相互有情,我却从来相思自许……大不一样,大不一样……”
他心下苦楚几十年积而不散,浑没心思盘问罗彰羊皮上的武功精要。时日多长,情也多长,直是不知多么好笑,老都老了,我又何苦来哉?大概真是前一辈子对她不住吧。
忽而露出一丝诡桀的痴笑,“死了好,死了好……”
这时尘土飞扬,一马向着他们飞驰而来。
梁卫华起身看那马上乘客面目冷峻,一身灰衫,手握九曲镋,人高马大俨然生威。正是一路追踪而来的“冷面苍狼”陈极。
“就你一个?会不会太少了。”
“不会,我是独狼。”
“你不是我的对手,还是回去吧。”
“那也未必。”
说话间陈极翻身下马,将手中又长又大的九曲镋往前推了一把立住。
“哦,原来手中的兵器大了,胆子也要跟着大。”
一道光影窜出,陈极双手舞动九曲镋,尖锋如长枪般飞刺出去。梁卫华一闪而过,镋尖刺入竹腹之中。
陈极手中长柄一摇,啪嗒一声,竹腹应声裂开,一棵数丈高的竹子坠了下来。
梁卫华冷笑一声,“哈,砍柴的吧。”
一个专使蛮力,一个善使巧劲。
陈极将九曲镋使得大开大合,一套“九曲十八弯”的镋枪法,耍得虎虎生风。梁卫华以手中烟杆为兵器,和他的九曲镋比起显得太过纤细,总被挡在一镋之外。
九曲镋更长更易拍刺击打到对方,陈极为了使这门兵器,早已练得力大无比。所以多次挥刺拍打、连连出击,仍然体力充盈。
梁卫华一身瘦骨,使的那一路“玉溪烟杆”灵活多变,怪招叠出。出招之时明明可以更进一寸将对方击倒,总有意无意间让出尺寸,只是叫他瞧见厉害,知难而退,毕竟无甚仇怨。不料对方步步紧逼,浑没罢手的意图,倒更想戏耍他一番。
他们这边打得激烈,谁也没在意一旁病泱泱的罗彰。
罗彰意识醒转,但觉腹中羊皮寒毒异物之感如碗口大。越是想着,越觉膈应。
他腹部一颤,嗯?这不就是羊皮图上的脉络丹田穴。
心下将那脉络想过一遍,便觉腹中另有一股阳气随丹田、气冲、归来行转而上,经天枢、梁门、气户、地仓诸穴,又由天突入中庭、巨阙、神封、膻中走上一遍。正合一个周天。
天地之间,人体实在精妙,阴阳五行俱在其中可寻,但求一个和字。阴阳相济,守衡解经。
如今初识门径,罗彰意随念转,念到气至,忽觉这一股阳气经他周身穴脉走上一遍,身子既畅快,寒气也随之融通了些。
不知何时,罗彰身旁匍匐着数条青绿绿的蛇,一条条在他周身围转一个圈。昂首吐信的模样像要攻击撕咬,却总离他三尺远。
另一边梁卫华、陈极的脚边也围了一条条色艳如花的蛇,蛇信施施然吞吐着。两人兀自吓一大跳,哪一条不是毒物,被咬上一口那还得了。
一会儿不留神就有一条爬上身来,赶忙抖落,要么双手猛扯撕成两截。连劈带砍,斩断昂游过来的蛇首。
竹林中偶有蛇过,那是很正常的,却未有如此这般大规模的集体出行,怎么也杀不完。
这时一个粗布麻衣汉子从竹海中躲躲闪闪的走了过来,神色紧张蹑手蹑脚的望着梁卫华、陈极。
他长得五短身材,脸上围了面巾怕给人认出来,日后找他算账。各蛇在他脚下游走,全不在意。
学着蛇信吐音,小声嘶叫。围在罗彰身旁的八条绿蛇扭头游开。
“好厉害,连我这八条白唇青都不敢靠近。”
正在凝神吐呐的罗彰,被麻衣汉子敲晕,用绳索缚住,一手扛了起来。回头看了一眼梁卫华、陈极两人还在捉逮自己身上脚下的蛇。松了口气,不敢稍作停留拔腿就走。
“这些江湖上的好汉可真厉害,还好我养了这许多蛇。”
那壮硕的矮汉子驮着罗彰,三步并作两步向竹海深处奔逃。
出了竹林将罗彰放上一架大板子牛车,是他事先备好的,路旁还落着好几个黑麻袋,应该是他装蛇用的。他麻溜的解开拴牛绳,挥动鞭子,口中呜呜数声连催,牛儿吃痛一摇一摆的小跑了起来。
牛车在古徽道上越走越荒凉,慢悠悠的绕过青石岭,来到一处村子,已是夜间。
这村子只有大约七八户人家,村里农人夜间无事,早早都睡下了,静得只剩牛车压在泥路上的声音和这头顶的一弯冷月。
爽风拂来,将罗彰吹醒。见自己被捆绑在牛板车上,口中唔唔却叫不出声来,原来嘴里被人塞了布团。
牛车驶进左山坳边的一处房子停了下来,屋里的人听到动静,低声问道:“是爹爹吗?”
是个姑娘家的询问声。
那矮汉子翻下牛车,应了一声。
“丫头快睡,再过几天你的病就好了,那时就能下地了。”
他口中说着,心里也更笃定了。
忽听得屋内噗的一声,是那姑娘掉下床的声音。屋外的汉子忙跑了进去,将她抱上床躺好。
那姑娘呜咽道:“爹爹,你不要听信那人胡说。我宁愿一辈子下不了床,也不能让你害人性命。”
“你这是做什么,先生说了,这人是绝活不成的,怎么能算害人性命。”
说着径直走出门去,见罗彰扭动了几下,安慰道:“反正你是快死的人,在哪儿死不是死,就当发发善心,替我闺女改改命数。公子放心你死后,我一定时时念着公子的好,日日为你点灯供奉,来世再报答公子。”
说完咽了咽口水,壮着胆子扛起罗彰向屋边的老桑树走去。
放下罗彰,拾起锄头,一下一下的挖开掩着几天前新种桑树的土壤。
一夜凉风,月色冷然。一下一下的刨土声,屋里小女儿一声声“不要啊!”的轻啼声,真叫人心里发毛,实在瘆得慌。
那汉子想起以前老人总说举头三尺有神明,瞪眼望着黑漆漆的天,嘴里嘟喃着拜了拜。
“有怪莫怪……有怪莫怪……”
约摸挖了一顿饭时间,终于将桑树挖了出来。又刨了几锄头,见大小差不多了,拿来一张草席不敢与罗彰的眼睛对视,将他囫囵一卷包在里面,抬进土坑中。
从怀里掏出一张字条贴在草席上,写的正是他女儿的生辰八字。埋了几层土,将桑树种在上面,把余下的土堆在上面填了起来。
他竟将罗彰给活埋了!
数天前,村里来了个会算命的老先生。经过他家时,不知怎么算出他家有残疾,说这是命中注定的,治不好。若想改命,只能用替身将歹命带走。
那算命先生告诉他说,只要替身带来压在一株老桑树下,贴上残疾之人的生辰八字,种足七七四十九日,便可将残疾之人先天之疾移那个替身上。又说如果没有老桑树,则需自己亲自栽种一株并每日以自己热血浇灌。
这个替身会在五日后北方百里左近有竹子的地方出现,形貌萎靡,是个必死之人。捉他时可能会遇上武林中人,能不能改命也要看他造化如何。
见他言之凿凿,说得很有一套,一幅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的样子,很像那么回事。当即从家中拿出二两银子给算命先生作茶钱,那算命先生是一再推辞才勉强收下。而这二两银子乃是他家的大半积蓄。
农家汉子为了女儿,一时也不知哪来的勇气,便决心试上一试。江湖好汉?怎么办?于是养起了毒蛇,配了各种蛇药防自己被咬伤。
给女儿备了两三日口粮,昨日趁夜一人驾着牛车,早早等在竹海。那人本是信口胡诌的江湖骗子,哪知这么说巧不巧的,便在今天申时左右果然等到了罗彰他们,更对那算命先生说的话信得五体头地。
时间一点一点的流过,罗彰被农家汉子埋进地里,渐觉空气越来越稀薄。封土压着,体内寒气走遍全身,真说不出的难受。
“死了吗……我罗彰一辈子孤苦,许儿……不,我不能死。许儿还在等我……”
冥思间心脏又微弱的跳了起来,迷迷糊糊想起羊皮上的《天道经》,心念一动,意转气至。一股阳气由丹田而起,行经胃脉走过一圈,直觉像要炸开一样,脑中嗡嗡作响。
“哦,差点忘了。”农家汉子嘟喃着,取了刀子划开手指,要放血浇桑树时,念道,“尘归尘,土归土……”
但见桑树封土上冒起白烟,他不知情况,埋了这么些时辰,早该断气了。只觉不会闹鬼诈尸了吧?吓得连退几步。
忽然嘭的一声响,埋着罗彰的坟树炸开了。登时吓得农家汉子跪地头如捣蒜猛磕。
“太上老君、观世音菩萨,小人不敢啦。大爷饶命,大爷饶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