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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一季萧瑟秋风起

归云失魂又失心,心底的某处终于崩塌。可还要强自镇定,强自坚强,去杜家。

杜家的客堂间里坐了三个女人,雁飞、归凤、庆姑。

庆姑正摇着拨浪鼓逗雁飞怀里的江江,道:“江江是归云的干女儿,也是我的干外孙女,你放心吧,我会带好的。”

归云惊疑不定地看向雁飞。

雁飞笑道:“以后要烦杜妈妈了。”

庆姑向归云点点头,叹气,忽流了泪:“归凤回来了,你也来了,我就晓得你们心里紧挂住我。该来的来,要走的走,啥都不能勉强。我想通了,这辈子也不得不这样过——”她的心底终还有辛酸,一时难禁。

归云还是看向雁飞,雁飞只是安慰地朝庆姑笑。

庆姑拉住了归凤的手,道:“外边兵荒马乱,你还是回家来的好。只剩咱们娘仨,咱们得一道好好过。”

归凤哽咽,叫了一声“娘”。又回到最初,回到有她一份的家。

只是归云心底有疑,又拉了雁飞到角落,问:“昨晚上你用了什么法子安抚了我娘?”

“痛陈利弊,让她积极面对现实。”

“那你呢?”归云直问。

雁飞坦陈笑道:“我本是想入点股到你店里,好安置孩子,只是歇顿了这么些日子,好多积蓄都用得七七八八,恐怕还得重新积累一笔款子。”

“所以?”

“我对老太太说,我恐怕得重操旧业一阵。”

“你必然让她相信不是原先那样,可是你——”

归云被雁飞打断:“我们都要知晓利弊,积极面对现实。”

她的眼中有诡异而坚决的光,道:“人天生适合怎样的生活是定数,要我真的洗心革面,太难。每月没了千把大元入账,我可怎么活?”见归云欲说,又抢道:“我不能靠你一辈子,我也得给江江留些什么下来。”

归云突然失了所有的锐气,双目黯淡:“其实你们都不是很需要我。”

雁飞搂住她的双肩。

“我们需要你的爱。那就够了。”

“可你要离我远去!我却无法阻止。”

“所以你懂我,知道阻不住我。我不会走远。小时候你就说过,如果你死了就变成小鬼在我身边保护我。我也一样。”雁飞说,“回到原来的世界,我依然是我。”

归云的泪汩汩流出,真如江河奔涌。

“你知道最最痛苦的是我明明知道你们的选择会有怎样的结果,可我却阻止不了。”

“这是你的体贴。”

“我真恨我的体贴。”

雁飞为她擦干泪:“你看老人多好,有个新生命就有希望。”

归云捏住雁飞的膀子,捏得她几乎生了疼:“你还有没有希望?”

雁飞说:“你是知道我的。”

雁飞从杜家搬走的时候,没有带走江江。

庆姑倒是颇舍不得,直不断嘱咐:“外头风大雨急,攒够了钱要及时脱身,万万不要再留恋江湖。”像是母亲交代女儿。

雁飞则笑道:“多谢杜妈妈解我的后顾之忧,这份大恩我不知如何来报。”

“我很欢喜江江的。”庆姑抱起了江江来送雁飞。

雁飞香一香江江的面庞,小小孩子已经三四个月大,唇红齿白。她流连着雁飞的吻,雁飞狠心远离,她就“哇哇”大哭起来。庆姑少不得抱着哄一阵。

雁飞强装听不见,她握住归云的手:“从此你挑你的担子,我有我的任务。我们都要做得最好。”

“雁飞,不管如何,你都要保重。我和江江等你回来。”

雁飞不忘裴向阳:“小向阳也要托付你了。”

“我婆婆愿意带他,往后就住霞飞坊,你放心。”

但是归云放不了心,她的焦虑和忧心拗不过雁飞的决绝,只得送她到门口,看着她离去。

再迎向归来的归凤。

归凤和雁飞在门口打了一个招呼,擦肩而过,只是雁飞不回头直往前走,归凤却停驻脚步,怔怔看着她的背影。

“你不留她?”她问归云。

“从来没有谁能留住小雁。”归云说。

庆姑已经站在家门口抱着江江迎接她们。

“快快回来,外头越来越乱,让他们男人去搞吧!咱们过好咱们的日子,已经算对得起他们了。”

归云云开雾散般起了一朵微笑。

这个家,散了聚,聚了又离,维持至今,仍算安稳,已是万幸。归凤和庆姑都算经历了各样悲欢离合的苦楚,如今都这般想得开,一切困难又能算什么?

归云的酸苦甜都在心里过了一遍,次日清晨起身,又开始她的人生。

她去医院探望小蝶,小蝶已有了垂危的迹象,话都说不动,只睁着漆黑明亮的眼睛望着她在这世间留恋的亲人。归云在她耳边絮絮说着话,回忆往昔,其实世道艰苦,往昔的快乐时光并不十分多。只是如今同小蝶一起回忆,才会觉得珍贵。末了,小蝶的眼角流下晶莹的泪。归云没有把自己的泪给她看。

陆明守在病房外,枯坐在椅子上。归云已放了他的假,他就这样日夜守着小蝶。他问归云:“梁山伯和祝英台最后是不是真的化蝶了?”

归云说:“不,以前班主说过,真正的祝英台安稳地嫁人了,梁山伯考取了功名做了好官。”

“如果能这样倒好了。”陆明喃喃。

“小蝶不会希望看到你这个样子的。”

“我也不想——”

归云想,他是那么爱她。在这样飘零乱世,愈加地爱,用了生命去爱。

归云回到店里。老范正同两个伙计往独轮车上装货。他指挥妥当,对归云说:“最近总有饭馆来咱们这批量进馅料坯子,可忙坏了我。”

“饭馆?”归云问他。

“都是几家大的,生意都算不错,所以进的量也大。我同菜贩子讲了价,每斤又便宜出三四毛,这些赚头倒是真的很足。只可惜每日帮他们做这些坯子馅料,店里有的生意却真是应付不来了。”

归云立刻给老范倒了杯水,又感激又内疚:“让您多劳了。”

老范推让:“小卓太太,你老客气就是你的不对了。”

归云笑:“是应该的,我仰仗了你。”便又仔细问了这情形。

原来时下局势不稳,大饭店里的厨师辞工回家乡逃去后方的多,厨房人手总紧张,许多费人手的东西来不及做,就来同“老范饭庄”这样做半成品的铺子进货。

老范计算了下,道:“店里固然赶这笔单子加了点来做,费了工人费,最后倒是也没亏,还比前几月小赚了一笔。”

归云听得很上心,心里起了些念头,当下就跟着老范一起去送了货,并认得了饭店的主事。

她在言语间问得很仔细,主事的也看出门道,暗示:“如果有专门的人给我们做这些,那是再好没有,店里的确缺人的很。但我们是老字号,可不能砸招牌的。”

回家路上,归云对老范说:“是不是该出点钱打通这个关节做长久生意?”

老范赞同:“我也听出这么点意思来。”

两人一合计,均觉得可行,不过次日就为那主事的送了些礼品,便顺利和饭店签了长约。如此一来,又签了两家饭店做点心坯子和馅料的长期供应。老范又同归云一起在新雅粤菜馆请了几个常常合作的菜贩子吃饭,便把优惠价格也讲定了。

老范很是佩服归云的眼光,但又担心:“店里怎么办?”

归云早想好了,说:“如今堂吃未必稳定了,咱们将厨房扩大,专心做好半成品。店堂减小面积,省一些服务的人工。”

老范点点头,但问:“一半加工一半营业,这样好吗?”

“我还是想留着堂吃的生意。”归云轻轻说。

她不想就此关店专做加工的营生,每每看到店堂里卓阳留下的菜单,思念就来得无尽而汹涌。这店也是卓阳留给她的,她想要支撑一个圆满,等他回来。

但日子总是这样艰难,就算是繁华的霞飞路附近,仍有朱门外的穷困而无依的人们在彷徨。在归云这里,他们总能得到一些廉价的食物。

归云想,还有另外一些人十分需要她,她很满足。

蒙娜常常会来小憩,有时还带了朋友来。她最新办公的地点离“老范馄饨”颇近,归云也常给他们送去点心,友谊日深,归云愿意做仍在斗争着的他们的驿站。

蒙娜一来就咋咋呼呼叫:“饿死我了,我要热乎乎的小馄饨。”

归云先为蒙娜冲调了杯咖啡,卓家的生活也是带点西式习惯的,归云跟着卓太太也学会做一些西式饮料和点心,也会为她丈夫的西洋朋友准备好这份心意。

蒙娜狼吞虎咽地吃,边同归云聊天:“我的兄长调回国了。”

归云递了帕子给她擦嘴:“你也该回去的,这里太不安全了。”

蒙娜摇摇头:“这里有我的工作,我不放弃。”

归云想,其实她同卓阳,还是很相像的。

蒙娜的停留也是匆匆的,用完了餐喝完了咖啡,和归云亲吻告别。她喜欢归云,就和她亲吻,这个中国女子身上有种她所没有遇到过的恬静气质。

所以阳才会爱她。她想。

但她也来不及多想,因她尚有好多工作。

蒙娜来到迈尔西爱路上的一栋花园洋房,这栋洋房原本属于棉纺大亨王启德,如今被他的儿子低价拍卖给了沪上一家银行的总经理。她亲自参加过那次拍卖会,拍卖父亲遗产的不肖子还能穿黑色薄花呢印条西装,架一副秀琅架的眼镜,没有落魄像,将祖业卖得心安理得。

同去的中国记者说:“这就是典型的败家子,富不过三代,老子积累的那点资本都被儿子顷刻间败光。”

蒙娜说:“如没有足够金钱度日,变卖了家产又如何?我国通常可申请破产。”

她和中国记者的意见不统一,她想她并不了解中国人,她一直努力尝试去多多了解中国人。

如今再来这间洋房,同样是参加拍卖会。

这里的新主人喜好收集古董,尤其喜欢收集紫砂茶壶。蒙娜在城隍庙买过一把赝品,后来被卓阳辨别出,她便在一次采访中,寻到这位行家,自他那里学到不少中国紫砂茶壶的门道。

但是今天这位行家遇到了莫大的难处,他对与会的同行同好和关系要好的记者说:“我已递出辞呈,本行已被日资入股,本人必是不会为日寇提供服务。只是敌寇狡诈,诱使我胞弟在证券上跌了大跟斗,非指名用我祖上相传的大亨壶作抵。可此乃国宝,焉能落入倭寇手中?对方却咄咄逼人,无壶可抵也得有万金。万般无奈,唯有出此拍卖之下策。”

又是一个败家子。只是这个败家子尚有德行,现场痛陈了自己的罪过,向父兄请罪,因己之失,以致父兄不得不出卖家中藏品,举家外迁避祸。

蒙娜学会了跟着周围的中国人一起摇头,她想中国人总想一家人团圆在一起同甘共苦,如若是她的本国人,一人犯错一人当,何须拖着一家大小跟着受罪?

她怅然地跟着众人看大厅里一一展示的藏品。那把著名的大亨壶周围围的人最多,蒙娜也挤进去看。她从行家那里学会一些辨识珍品的法门,看这把壶器形雄健,线条大气磅礴,壶色如古金铁,形态极庄严又极生动,便猜想是上等紫泥捏就而成的精品。这样的壶无一丝接缝,浑然天成。她赞叹中国人的巧夺天工。

蒙娜走近些,听见身边正有一男一女谈论这把壶。

“梁生可要拍下这把壶?”

“哪里敢拍,此壶是制壶大师邵大亨的的顶峰之作,品相又如此完整,真正国宝,何经理也不过拿出来给我等一观。他毕竟还是舍不得舍弃国宝的。”

“原来制壶的师傅叫邵大亨,名字很大气,想必人也是上品。”

“你倒看得准,相传这位大师脾性最是古怪,技艺也绝对高超。曾有苏州某巡抚绞尽脑汁觅他一壶,很是珍惜,不料被一名侍女端盘献茶时不小心摔碎。巡抚大怒,把侍女吊起来鞭笞一顿。恰好邵大亨闻了缘由,摆出十六把精心自制的大亨壶叫巡抚过来看。邵大亨说,只要巡抚宽恕侍女,就让他从十六把壶中随意挑一把送给他。巡抚自然求之不得,便放过了侍女。巡抚一走,劭大亨就将剩下的十五把壶统统砸碎,怒道:‘为了我的壶,竟有人玩物丧命,再不做壶了’。”

那提问的声音问出和蒙娜心底一样的问题。

“那侍女呢?”

回答的人哈哈一笑:“倒是也佳话,那侍女后来嫁给了邵大亨。”

那把声音便道:“十五把壶摔得倒是很值。”

蒙娜认出声音的主人,她唤了声:“雁——”

声音的主人转身过来:“我正看到你要和你招呼来着,你也来凑热闹?”

正是雁飞。

雁飞很高兴见到她,她也很高兴见到雁飞。两人不禁互相交握了手,拥抱了一下。

“日本人无孔不入。”

“中国人自有对策。”

“他们连茶壶都要抢。”蒙娜指指那把倾倒众生的“大亨壶”。

“中国的宝贝太多了,一把茶壶都值钱。”雁飞细眉一挑。

蒙娜发觉她变了。她穿了艳色的旗袍,化了精致的浓妆,及肩的发烫成了流行的西洋卷。

“你像女明星了。”

“谁说我不是呢?”雁飞的细眉又一挑。

蒙娜端详,这双眉毛画的跟阮玲玉一样的圆滑纤细,说不尽的风情无限。

雁飞别过自己的客人,牵了蒙娜的手:“来,我请你去国际饭店二十四楼屋顶花园吃西饼。”

蒙娜很乐意,和雁飞相携走出洋房。

花园里停了若干辆小汽车,都是客人们的,黑压压排得整齐。她们走到门外又来一辆,黑色的弧线,驶得飞快。在大铁门口戛然而止,走下来两个人。

雁飞和蒙娜都微微愣了。

来人朝雁飞一招呼。

“谢小姐。”

蒙娜认出其中一个,是这栋花园洋房的旧主人,卖了这栋洋房的王少全王小开。她十分讶异。

雁飞只颔首,便拉着蒙娜走了。路过另一人,她的目光轻轻扫过去,若有似无,似笑非笑。就那么一阵,明明是快入冬的时节,来人却如沐春风。

不,是香风。雁飞用了巴黎最时兴的香水,浓郁芳馥,能在清冷的空气里,留下魅惑的气味。

王少全问:“可是大佐熟人?”

那人答:“不错。”

王少全说:“也是我父亲的旧识。”

那人笑了,王少全也笑了。

“那个美国美人也很诱人。”

王少全恭敬地点头表示同意,他们看着她们远去的背影。

蒙娜也看清楚他们坐过的车。

“呵!是三菱。现在爱国的中国人都不用日本车吧!”

“中国人现在开福特,好歹也要爱国。”

“算是促进我国汽车业。”她侧头一想,“那老的面熟。”

雁飞含笑:“不用想了,是日本军队里的高级军官。”

“啊?”蒙娜恍悟,“王老板不是死在日本人手里的吗?”

“认贼作父的戏码永不落时。”

雁飞招了黄包车,蒙娜说:“日军的坦克和轰炸机部分组件出自三菱,异常坚固耐用。”

“长城也坚固耐用。”雁飞一脚踏上了黄包车,将蒙娜也拉了上来,“不谈了,赶快走吧!”

蒙娜是觉得这个女子有些不一样了,她跟着雁飞去了国际饭店的屋顶花园。

斜阳的红染尽西边的云,云下有林落的伞,遮着阳,也遮着座座三四人的散座。能爬到上海最高处的植物也显赫,在秋风下丝毫不显退色,还葱郁着。

“这季节也就这时段可还能在来这里喝下午茶。”雁飞很惬意地用银勺将一小块草莓攀司送入口中。

蒙娜极目远眺,这样的高度能看清楚这边的三四条马路和石库门弄堂。街面上的人摩肩接踵,上海总是如此热闹。她不解雁飞,但想劝解,呷一口咖啡,这是今天的第二杯,令她精神更加旺盛,她有了主意,说:“我有办法送你和你女儿去美国,在那里可以重新开始。”

“她现在在身家清白的人家家里,我很放心的。如果去了外国,我不懂洋文,可怎么生活?”

“我有朋友——”

“蒙娜——”雁飞用洁白的餐巾擦净了嘴,她凑近蒙娜,笑道,“来,我给你说一个故事。”

蒙娜听说她有故事,闭嘴倾听。

雁飞的目光却远了,在上海的最高处,她回到她人生的最远处。她伸出手,指着东南方,那里一片高矮不均却整齐的屋檐,有的开了老虎天窗,齐齐对向南方。屋檐下的路却是看不清的,模糊的,不分经纬的。似蛛网。

蒙娜熟悉那里,但是她努力听雁飞说话。其实她的中文还并不十分熟练,所以她须费力气听一些复杂的中文句子。

“那里的弄堂很曲折,弯弯斜斜总也走不完。有个女孩曾经以为能走出去,可结果总也走不出去。”

“我也在那里住过,确实难走,像迷宫。”蒙娜皱皱眉。

雁飞笑得很无奈:“是啊,是迷宫,走不出去。”她继续说她的故事,“女孩被迫做了妓女,就像那里很多妓女一样,送往迎来,人生没有希望。她十分狠毒,憎恨逼她为娼的人。”

蒙娜听怔了,她似乎能预料到什么。

“某天中午,那些人在抽鸦片,鸦片真是麻醉人精神的好东西,他们一个一个都倒在床上吞云吐雾,连空气里都是鸦片的气味。

“于是女孩拿了一条绳子,把他们一个个绑得牢牢的,从手到脚,就像她绑住待宰的鸡鸭一样。女孩很庆幸,因为那些人仍然没有知觉。”

葱郁的植物间竟有落叶飘落在蒙娜的肩头,她感受到冬的寒凉,一阵清冷,缩了缩肩。

“女孩去灶庇间生了一把火,把火柴扔进了房里。她从来不知道一把火的威力会那么大,火顷刻烧了起来,一下就把房子烧成了地狱。”

“女孩有没有逃出来?”蒙娜问。

雁飞点头。

“女孩吓呆了,火快要烧到了她的背上,她才惊跳起来。原来她那个时候是怕死的,就逃了出去,路过灶庇间的时候,那家帮佣的老佣人喝了小酒正昏睡。她没有叫醒那个老佣人,她甚至还记得出门的时候带上了门。”

“然后?”

“你住过那里,你该知道石库门既封闭又连成一片,中午的时候妓女们都歇了业,在家里午睡。等火势蔓延,才有人醒来,已有连着好几间的石库门烧了起来。跑到马路上的女孩却遇到熟人得到解救,等她醒过来,她是这场大火唯一的幸存者。”

蒙娜将身子重重靠在椅背上。

雁飞还没有说完。

“这场大火烧死了八个人,包括女孩蓄意烧死的三个。消防局的人说,因为气候干燥,火势迅猛,整整烧了四个小时。困在屋子里的人最后都成了黑炭,自然绳子也成了黑炭,没有人知道这场大火的始作俑者。”

雁飞微笑,笑得深且艳:“你觉得这个女孩该死不该死?为了自己的私愤烧死了无辜的人。”

蒙娜的微微张了嘴,半晌方说了一句英文:“Oh,My God!”

雁飞听不懂,所以只管自己再说:“按照法律,女孩是要被判死刑的。可这世界上的法律其实不太管用,该被判死刑的人总是活得那样好。”

她指了指自己:“譬如我。”

蒙娜的蓝眼珠充满惊惧地直直盯着她,她却一直在微笑。

斜阳就要尽了,屋顶的风势头更大,吹得花花叶叶摇摆不定,“飒飒”作响。侍者过来劝客人们回餐厅。

雁飞先站起身,蒙娜后站起身,却比她动作快,她先握住了雁飞的手,严肃地说:“那样你更该出国去。”

雁飞的眼中隐隐湖光潋滟,只肯一闪,马上明净无波,她轻拍蒙娜的手。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的戏码也永不落时。”她反握住蒙娜的手,“你有写下这个事实的权力。”

蒙娜突然伤感:“你呢?”

雁飞放开了她的手:“我就能永远活在你的故事里。”

蒙娜憎恨自己的中文水平,她有千言万语要向雁飞说,可惜都连不成句子,想了又想,很费力,很伤脑筋,很想挽留什么。

雁飞已结了账单,携她的手坐电梯徐徐而下,将她送出门口。

直到她又招了黄包车,蒙娜才憋出一句话:“别乱做事情!”她也觉得自己词不达意,又补充一句,“上帝不允许。”

雁飞“噗哧”笑了:“我不信你们的洋菩萨。”她催着蒙娜的车夫快走,摇手和她再见,止住她仍想说的话。

她想,真是没有必要再多说了。她的眼里只有一桩事,给自己招了一辆出租汽车。出租汽车开的快,可以快些带她到龙华的墓园。

一路开过繁华的街市,看道路两旁落英缤纷,终是枯黄。她的眼里忽然有了泪,沁出眼眶,完整地滴落在手背上。她轻轻拭去,又昂起了头,将眼中的泪全数逼了回去。

唐倌人教过她忍住泪的方法,就是抬高了头,睁大了眼,将泪倒流回去。唐倌人说:“我们这等人,切不能流泪,这是最忌讳的。命已经够苦了,何须用泪将命哭得更薄?”

雁飞也想过,为什么那天她在石库门外,只隐约听到李阿婆和周小开凄厉的哀嚎,却没有唐倌人的声音?抑或是有的,她那时也是神志不清的,听漏了也是有可能的。

泪干了,手背上眼眶里丝毫无痕迹。天却忽然一阵瓢泼大雨,打得车顶车窗“噼啪”作响。

“忒奇怪了,这气节怎地突然大雨?”司机不解。

“老天爷想哭了。”雁飞从后视镜里看到自己的微展的笑靥。老天爷在代她哭泣,她想。

但老天爷也只哭了一小会,雁飞到了目的地,司机又奇道:“竟然还是这样短的阵雨,小姐,你好福气。”说完方觉不妥,这位小姐要去的是墓园,他的车,她的人都在墓园的门口。

雁飞好笑地看着司机骇然的神色,多付了他些车费,免他的惊惶。

大雨过后,墓园的泥地上到处都是枯叶和落花,真的是零落成泥。这里葬了很多人,墓碑幢幢,百只态一样形,人生不过一座碑。

雁飞想,她可不要一座碑。她信步走进深处。

他的碑毕竟是不一样的。她能在几百座一模一样的墓碑中一眼看到。她走到他的身边。

卓阳为他选了一座好穴,让他能背倚着巍巍的松树。这时节,永不凋零的也就松柏。他可以和他们长青。不过他说过,北方的森林里耐旱树木众多,棵棵都是参耸入天,永不凋零的好木。只是他们再也无法回去,有那么一棵松树相伴,也就够了。

雁飞没有带香火,不能上香,只能站着,看墓碑上的名字。是卓阳的笔迹。

“向抒磊 之墓”

比牌位上少了“英雄”两个字。他要到这众人间,非要去掉头衔,掩住往事。

她说:“在我遇到你之前,我这辈子已经木已成舟了。真的,不是你的错。”

她强调:“你不用内疚,也务须自责,放心去吧!”

再深深鞠了一躬。鞠躬真不好,忍回去的泪又涌了出来,这回落进他墓碑旁的土里。雨乍停,土未干,泪入土中,还是了无痕迹。

雁飞寂寂地回了兆丰别墅。

苏阿姨为她备置好了晚餐,不过清粥小菜应付罢了。她不在的时候,苏阿姨将房子看得很尽职,只是她回来之后发现苏阿姨的三五家眷住进了二楼的几间客房。幸好还尊重她,并没有动她的房间。

回来的第二天,苏阿姨的亲眷偷偷走了。她下楼,看见一切如旧。苏阿姨将她放在行李箱里的牌位拿了出来,放在陈曼丽的牌位旁边,放了香案,还上好了香。

这是她偷偷从杜家带了走的,她想展风都不在,这个牌位放在那里只剩孤寂。他其实是怕寂寞的,所以她带他走。

苏阿姨是机灵的,机灵得雁飞不想怪责她,一切就当没有发生。

雁飞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向抒磊和陈曼丽上香。这把香是从静安寺特地买了回来,其实是香客祷祝用的,浑名叫“全家福”。她烧“全家福”给他们。

苏阿姨在她面前变得更胆怯,躬了身子问她:“小姐,那几件小毛头的小棉袄都缝好了,线头埋在衣缝里,小毛头穿顶好。”她手里捧了一叠小衣服,是赶工出来的。

雁飞知道苏阿姨缝补女工在行,便翻了报纸把几件婴儿冬装的广告拿出来给她看,吩咐她照着缝补几件。

有小棉袄,有小棉裤,还有一对虎头棉鞋,很是齐全。苏阿姨觑着雁飞还算满意的神色,轻轻吁了口气,她讨着好问:“啊好啊?”

雁飞将小衣服伏在面颊上,磨蹭了两下,点点头。布料是她自己选的,很柔软,也很温暖,让她想起江江的皮肤。她很想念江江,准备好给江江过冬的衣裤动身去杜家探女儿。想一想,怕自己又不忍,就硬了心,直接将衣服送去了归云处。

归云诧异:“江江一直在我娘那里,你该去探探,我娘总念叨你。”

雁飞笑道:“想着去,今朝偏有事。”

归云还想说什么,雁飞已走到雅间里看裴向阳念书,裴向阳正念卓太太教他的《圣经》。

“一代过去,一代又来,地却永远长存。”

雁飞笑归云:“你婆婆指望你生个孙子呢!”

归云是刚忙定的,有些累,扶着腰扭了扭。

雁飞仔细看归云:“你好像很累,总这样拼命工作不好。”

归云说:“实在是忙不过来,时不我待,得要为一大家子做好打算。”

雁飞叹气:“你就是个操心的命。”又建议,“实在不行,还是得多请两个小工?”

“正有这打算,不然可真要忙不过来。现今老范负责送货,一去就是大半天的时光。人手顶紧张。”归云拉住雁飞,“来,给我说说你的近况。”

“没什么,就努力攒钱。”

归云仔细看着她,她温柔了,细致了。可是她也注意到了,雁飞精致的柳叶眉斜斜入鬓,勾得深且媚,多了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危险韵味。

有点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她方想问问,老范突然冲了进来,只抹了一头汗,就说:“西爱咸斯路上那家白俄开的电台被炸了。”

归云“霍”地站起来,老范一跺脚:“我听说那个电台给外国发什么战争新闻,早被人盯上了,有两个洋人还被巡捕房给带走了。”

“是蒙娜?”雁飞也站起来了。

归云心急如焚,对老范说:“我们去那边看看。”又转头对雁飞说,“我得去一下——你――”

雁飞立刻说:“我有我的路子可打听的。”

两人相视,都觉恐惧。互相握手,传递力量。再分头行动。

归云同老范匆匆去了西爱咸斯路的石库门。

围观的人群已散。石库门窗棱乌黑残破,是爆炸后的证据。硝烟之后,血迹抹尽,只有门前残落的梧桐的枯叶,一片两片,四散各地,都败落而孤单。也许清理现场的人只顾着清理屋里的狼藉,却独独忽略了门外的狼狈。

归云同老范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也不知如何去做。

石库门隔壁亭子间的窗口有人低声唤他们,是个中年妇女,对他们又摆手又摇头:“喂,快走吧!这屋子有人盯着呢!”

老范也低声问:“这里边的人呢?”

那妇女左右一探,确定无人,再小声说:“白俄老头在一楼,被炸成了四五块,二楼的两个洋妞从后门下楼逃命,正撞上来抓人的巡捕,逃都来不及。现在巡捕都是日本探长亲自带着,哪里会放这些人的活路哦!”妇女一副惊魂尚未定的样子。

归云急急问她:“那外国女人长什么样的?”

那妇女答:“其中一个金头发的,长得很标致,老喜欢穿旗袍的。她还会说中国话,喜欢和邻居聊聊天。唉,真让我们不忍心——”

归云和老范对视一眼,心下都一慌,忙同那妇女道别离开。一路上,归云心事重重。她说:“那外国女人多半是蒙娜。”

老范道:“先别着急,还有谢小姐可以帮忙打听。”

两人先回了饭庄,雁飞也回来了,说:“我找人去巡捕房打听过了,确是日本人带了走,去哪里谁都不知道。但蒙娜是美国人,短期内应不会被为难。”

“现在租界内到处安插了日本特务,蒙娜他们又是给外国发国内的战争新闻,日本人不会放过他们。”归云想到未曾见过面的那位白俄台长,又想到同样被炸死的莫主编,及至想到了自己的爹娘和杜班主。心中绞痛,一个踉跄就跌坐在椅子上。

“归云!”雁飞见她面色苍白,心下担忧,要扶她。

归云深呼吸又深呼吸:“到底还要死多少人,这样的恐怖才会完?”

“别急,该完的总会完。你自己都说我们要有信心。”雁飞道。

归云微微的晕眩,身体深处有种钝痛,如细细的针刺在身体某处最脆弱的地方。这细微的钝痛令她更加焦虑。她想,她应该坚强。她对雁飞说:“烦你再探探,我们也好从长计议。”

老范一旁也落寞,说:“租界一日不如一日安全,连洋人都保不了自己的安稳,不知将来怎办?听说公共租界有的店开始挂旗了。”

三人黯然,知道挂的是什么旗。南京路上渐渐有了屈服的店家挂上了那面大红狗皮膏药的日本旗,中国人在自家的地头不得不一次次低头。

哪里有计?分明是无计可施。一阵阵的痛,无有止境。

归云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霞飞坊,弄堂里灰蒙蒙一片,夜幕深沉,确该入睡。

归云照顾卓太太睡下,再疲惫地回到自己的房里。床似广阔无边。以前有卓阳,他们喜欢互相纠缠着入睡,分享彼此的呼吸和体温。归云暗暗量小了,开始恨,如果他要走,为什么要买这样大的床,让她伸手只能抓到无边的空虚。

她倒在了床上。

四周寂静,身边无人。折磨了她大半天的疼痛变得明晰,一阵比一阵急促,一阵比一阵明显。她伸手按住腹部,想要减轻这痛,可这疼却是难禁的,上下窜动。她只得辗转反侧,蜷缩了又伸展。

“嘭嘭嘭”。

归云惊悸了一下,扶着床榄坐起身。

这样急促猛烈的敲门声催促了她体内的疼痛,她的额上沁出了汗珠子,来不及抹,就听见卓太太奔了出去开门。

是谁?归云想要立起来。

外面传来说话的声音,她听不清楚。然后,她的房门被猛地推开。

黑暗里,她能看清楚归凤哭泣的脸,她们曾相对那许多年,她能在黑暗里清楚辨别出归凤的脸。她问:“归凤,你怎么哭着跑来了?”

归凤声音一抖,呜咽:“小蝶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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