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之夜,风家祖宅,能在厅堂之内都是风家嫡系,前面依次排下来:太爷爷、大伯、二姨、父亲……
人数实在不多,一共也就二十来人。
风家虽然是琴州强族,但是一直人丁不旺,并非是生育不多,而是风家多是豪迈之辈,无论男女都必定入关驻守,甚至有艺高胆大之辈更是独自深入阴孽之地,风叶的爷爷就是其一。
这些年来,风叶从来都没有见过自己的爷爷,只是听父亲说过,爷爷的名字叫风震之,在父亲还很小的时候就去了山海雄关。
……
风家老太爷领着风家众子弟祭拜祖先,朗声道:
“列祖列宗在上,我风家至今已传八百二十七年,后世子孙风无双,为第十六代家主……”
“风家儿郎,披荆斩棘……浴血关外……”
“今,族仪不敢忘……请第三十三代嫡女风静意,行大风剑礼……”
风叶看过很多遍大风剑礼,未满周岁之时就已经被父亲抱在怀中看过此礼,十二年间从无间断,每次看都那般动人心魄。
这大风剑礼多由风家嫡系之人,达到蜕凡之境后,除夕祭祖之时,展示自己的武技绝艺。
证明自己不曾荒废此生,不负先祖期望,也更是对于年轻一辈的传承。这是风家独有的习俗、祭礼与传承。
这传承,八百二十七年来,从无间断。
哪怕当年湮灭之战,山海雄关战事极危,风家满门皆慷慨赴死。
那年除夕夜,风家无人归,人人去山海,只余一个十三岁的少年,独自于这祖宅之中,为族人挂满白绸。
他独自于除夕月夜剑舞,心念满溢于那些远去的族人。
当夜,立志赴山海,断己之字,只名为风。
再无丝毫懈怠,十三年间,剑舞春秋。
十三载之后,再去山海时,一舞春秋断,剑出生死绝。
从此大风再起,风家祭礼也正名为大风剑礼。
……
风静意持剑平举,静立当场,凝神闭目。
她自幼立志,效仿先祖,也用剑,而且并非女子所用剑式。
她的剑,长三尺三,刃宽三指,剑身八面,并无血槽,剑柄三拳长,束着绑带。
慕然间,风起剑出人已凌空,她的剑法直白,简单,一共十三势:抽、带、提、格、击、刺,点、崩、搅、压、劈、截、洗。
每一势之间连绵不断又变化莫测无有定势,剑起随心动,无人似有人,每一下都带着杀意,以心领剑,以剑御身。
她剑法中的神髓就是一个字:舍。
剑礼之时,无人多言,只是观看。
小辈不知门道唯有看,入得其门中之人才能观。不论是观还是看,不论是长辈还是小辈,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用心领悟其中神韵。
每一个人的武技绝艺是很少会在人前展露的,更别说如此完整,毫无保留的展露,这就是风家的传承,哪怕不需要留于书籍,也能留于人心。
这种精神传承不断,才是能于绝境之中大风再起的风家最宝贵的传承。
当然每个风家子弟,一旦达到蜕凡之境都会自觉将自己的绝艺留书于风家,还是又留于人心又留于书籍才最保险。
……
待到风静意剑舞完毕之后,朝着众人一礼,风叶才放下捂着自己嘴巴的手。
“姑妈好厉害啊,这是什么剑?”
叶若幽回答道:“待会去吃饭的时候你问问姑妈。”
风叶嗯了一声就跑去和自己的哥哥姐姐玩了,毕竟平常大家都忙于技艺与炼身,而且其他兄弟姐妹都比他大了四、五岁,已经是快要入关的年纪,更是放松不得。
别说是嫡系,就算旁系族人,也不会议论风叶,更无人白眼他,没有狗血的被兄弟姐妹欺辱看不起的情况。
风家之人,尽皆豪杰,就算是六次最末位的风叶也一样心气不落,更何况是其他天资更高的兄弟姐妹?
片刻后,宴席已经准备妥当,众人难得在过年这几天得以放松休息,族中长辈可以归家的相对较少,风家老太爷那一辈也不是没人活着,甚至更前的辈分都有,但是他们不是在关外,就是入了十万大山。
宴席之初,还比较规矩,待到中途,就已经开始互相串来串去。
风叶端着一杯果酒走到风静意旁边。
“姑妈,我来敬你一杯。”
“哦,小风叶,才屁大一点就学会敬酒了?”
腼腆的点了点头,风叶说:“我想问问您的剑是什么剑?”
其实风静意回家次数不多,毕竟立志于剑,今年很难得的回来了,还是因为达到蜕凡之境,要回来留下传承。
听到家中晚辈一来就问剑,她心中一喜,脸庞上因为英气过多而显得如冰山一般的冷意都收敛了大半。
“你和我喝一杯我就告诉你。”
“好的,”风叶乖巧的点点头,然后故作豪迈道:“姑妈,你干了我随意。”
说完此言,风叶毫不停留地把自己杯中的果酒一仰而尽。
刚拿起酒杯的风静意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风叶说的什么,就看他已经把酒喝干了,然后她的脑中才回荡起风叶所说的话。
你干了,我随意?这是什么套路?
在海涯关、落阳关、山海关都喝过多少次酒了,还是第一次听见这个说法。
这小子说错了吧?
哈哈哈哈哈哈。
风静意憋着笑,努力保持着高手风范,毕竟今天才在大风剑礼上留下自己的剑舞传承,更是想要在意自己的风度。
不过,周围其他人就毫无克制了,反应过来之后,全都哄堂大笑了起来。
“小风叶啊,说错了吧?”
“是啊是啊,哈哈哈,应该是我干了,你随意吧。”
“老子还是第一次见这样劝酒的,哎呦,笑死我了。”
风家老太爷一巴掌拍在那个自称老子的风家年轻人后脑勺。
“老子还没称老子呢,你小子欠揍啊。”
风叶看着那个太爷爷突然一掌拍的有点懵逼的年轻人,风叶自然认识他,他叫风清神,是大伯的儿子。
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他笑的那么夸张。不是他说让自己这样敬酒的吗?
“小风叶哦,这说法谁教你的啊?”风静意轻轻拍了拍风叶的脸蛋。
“是…”风叶刚伸出手要指过去,却停顿了一下,说:
“姑妈,你先告诉我这是什么剑,好不好?”
风静意笑着点点头,喝干了杯中酒,用手指弹了一下风叶的额头,招手一晃,手中出现一把剑。
这次风叶近距离看着剑,似乎都能感受到那剑刃之上透过来的寒意,剑身上的纹路好似瀑布,恍惚间好像站在一个从天而落的瀑布中央,寒意浸入骨髓,还有细微的切割之感。
看到风叶盯着剑出了神,风静也更是觉得高兴,捏了一下他的鼻子让他回过神来。
“此剑种类为龙泉剑,它还有一个名字。”风静意一边说一边以手掐剑诀抚过剑身,顿了一下,卖个关子。
“你先告诉我,是谁让你说那劝酒词,我再小声告诉你剑的真名。”
风叶看着风静意将耳朵贴在剑上,似乎在听剑轻吟,还时不时的露出笑意点头。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也没回答风静意的话语,而是反问道:
“它是活的,对吗?”
听到风叶的问题,风静意眼睛闪过一道明晃晃的光芒,垂首在他耳边小声的告诉了他剑的名字,还小声的说了些话。
风叶一直不停的点着小脑袋,突然恍然大悟,指了指风清神。
风清神刚才受了老太爷一巴掌,整个人都快糊到桌子上了,好不容易撑起来,晃了晃脑袋,才定下神来,就看到眼前一道剑光而来,吓得一个激灵,抖身一闪,让过了剑,却又被来人横剑一拍,怼到旁边墙上。
看到这二货两次被长辈修理,族中子弟都很豪放的狂笑出声。
撞到墙边的风清神,从凹槽里面爬出来,赶忙对着风静意陪不是,完全就是怂包样,还一脸我是怂包我自豪的表情。
周围之人又是一阵数落调笑,他也全然不在意,还向四周拱手致谢。
酒足饭饱,夜色渐晚,不时有族中晚辈乘着酒性也来表演一下自己的技艺。
有的众人夸赞,有的引起群嘲,不过风叶就在一旁不停地鼓掌,并无半点嫉妒。
风无意和风正意一边喝酒聊天,观察了风叶片刻,叹息道:
“风叶这孩子,心性是真好,就是学东西慢,按现在这样,要是入关怕是有些危险。”
何止有些危险,如果按以前的风叶情况,他一入关,要是分配到稍微危险一点的关卡,多半活不过半年。只是风家的人都见惯了生死,并没有把这一点看的很重。
风正意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儿子,更别说看过今天叶儿避过老太爷的那一拳之后。
“不急,”风正意摆了摆手,拿起酒杯喝了一口。“还有六年,叶儿始终是我风家儿郎,怎么可能是庸俗之辈?”
“时光难追,一旦逝去,不好挽回啊。”
“用心自然不难。”风正意高深莫测道。
“说不过你,小弟,再来走一个,感情深一口闷。”
风无意抬起酒杯,碰了一下风正意的酒杯,仰头一口喝干。
怪不得风清神才十六而已就会教唆风叶去向风静意敬酒,这祝酒词看来是从父子相传啊。
“大哥,清神那小子也还有不到两年就要入关了,准备好让他去哪了吗?”
风正意一口喝干杯中酒,拿起酒壶就要给风无意倒上。
风无意伸手一拦,抓过酒壶,晃荡了几下,塞给了风正意,自己又拿了一壶没喝过的。于是,两人直接用酒壶而饮。
“落阳关外的阴孽崽子实在攻的有些猛,不适合他去,海涯关这些年来也渐渐扩大规模,估计也不行,想给他选几个小关他又不愿,这事情,他在家中还和我红脸,要不是老子懒得削他。”
听到大哥话语中出现‘老子’二字,风正意知道大哥多半是真的头疼,于是开解道:
“大哥,当年你入关的时候不也是让爷爷头疼的很,喊着要去山海关,那可真是去找死。清神可比你强多了。”
“哈哈哈,人不轻狂枉少年。我现在是他老子了,那就不能一样。”
风正意举起酒壶碰了一下大哥的酒壶,调笑道:“我干了,你随意。”
风无意瞪眼一笑,将酒壶壶盖揭开直接仰头张大嘴巴豪饮。
两人拼酒正酣,风叶走了过来向风正意进酒。
“小风叶,来个说辞啊。”风无意调侃道。
风叶低头沉思,翻找着自己脑海里的拼图,想好之后,抓着自己的那杯果酒仰头喝完,一屁股坐在桌上,郎朗童声豪迈道:
“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哈哈哈哈,不愧是我风家的种,好一个天生我材必有用,好一个古来圣贤皆寂寞,喝,都给我喝,哈哈哈哈哈哈。”
风无意先是诧异,然后开怀狂笑,抓起旁边两人环臂都不足以合抱的酒缸,猛然一甩,那缸中酒水大半肆意飞洒而出,跺脚一踩将那各式酒杯震起飞入无酒之人手中,酒水落入各杯之中,点滴不漏。
他当先举起酒缸倒灌入喉,风正意、叶若幽两夫妻更是欣然而醉,宴中众人纷纷饮之,老太爷、风静意……无人不饮酒。
……
翌日清晨,风叶小书屋中。
风叶迷迷糊糊的醒来,头仍然有些晕眩有些疼,这是他第一次体会到醉是什么滋味。
他昨夜虽然喝的都是果酒,再淡的果酒也终归是酒,何况他还敬了一圈。
昨夜,就如他人生中的切割点,他仿佛已经破茧成蝶,焕然新生。
就算在醉宿之后的现在,风叶所见所闻所触所感仍然是那般清晰,仿佛困所着他内心的囚牢已化为铁水,消失无踪。
他能感觉到自己真的有什么东西和之前不同了,能感觉到心中的光明将要释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