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天开始,计都便安静的生活在了这九重宫阙之中。
他避居于神庙的一角,祈祷,修行,硬生生把这红尘里最奢靡的地方,当成了灵山上一般清苦所在,闲暇时候,会在风和日丽的日子,坐在草地上,一边漫不经心的喂着松鼠,一边听这个帝国年轻的女帝比手画脚的给他讲遇到的有趣的事情、开心的事情、不开心的事情。
计都从不对无咎的施政发表意见,他只是安静的倾听,安静的注视,于那样的眼神下,她便觉得自己不能不信守承诺,只能认真的做一个好皇帝。
计都也从不要求她什么,无咎不死心,屡屡问他要什么,他只是淡淡一笑,说,我只要这塑月帝国盛世百代就足矣。
久了,她便真的知道,这个从一出生开始就在灵山之上修行的男人,是真的超然于物外。红尘富贵权势,全不能动她心神分毫。于是,越发安心的同时,不知何时,心底便悄悄的蔓生出了另外一种微妙的不满。
向她要求更多啊,她富有天下,什么都能给她。
可是,计都什么都不要。
无咎十八岁的那一年,生日那天,无咎送了她一支朴素小巧的簪子,木头刻成的,没有任何金玉装饰,甚至于连彩漆都没有,只是雕刻成一朵蔓生莲花的样子,曲线柔软。
无咎喜欢极了,撒娇的说要给他回礼,扯着他的袖子扑在他怀里蹭,这次她执着,不许计都说什么盛世百年明君圣主的来搪塞,非要他说出个想要的东西来。
被她实在缠得受不了了,计都想了想,对她一本正经地说:“为我生一个孩子吧。”
那一瞬间,她清楚的知道,自己连呼吸都停顿。
无咎心砰砰的跳着,几乎要跳出喉咙,她脑子里一片混乱,完全没想到计都会说出这样话来,只死死攥住他的袖子,心里模模糊糊的想,若是他下一句说要和我在一起,要怎么办?想到这里,本来混沌的脑子却立刻有了答案:如果计都想要她,那还有什么好犹豫,国家皇位她都不要。
看着她一脸呆相的看着自己,计都好笑起来,伸出手来在她额头轻轻一弹,“你想到哪里去了?你今年已经十八,眼看是要找婆家的年纪,赶紧去选一个好皇夫来,生下可爱的娃儿,我也想抱抱孩子呢。”
原来……是这样吗?不能分辨听到计都这样说的时候,心底闪过刀割一般的疼痛是什么,她勉强撑起一个笑容,飞快的说:“原来计都喜欢孩子。”
“是啊。”有着清雅面容的男子柔和的轻笑。那双一向沉静的眼眸里,第一次,有微微的遗憾。
她便后知后觉的想起,祭使一生,即便随皇帝而退职,也不得娶妻,需终生守戒清修。
他永远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
无咎忽然就觉得心里疼。为他疼,也莫名其妙的为自己疼。
收起簪子,她匆匆走开,回到自己寝宫,关上殿门,把自己埋入柔软床铺,心底纷乱如麻,一会儿想起来第一次见面时候他向她折腰微笑,一会儿想起来母亲死的时候,姐姐从面前无声的翩然而过,一会儿又想起来父亲母亲的脸,不知道多久,才沉沉睡去。
那一夜,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不是塑月女帝,不过是个普通农妇,春日杏花陌上,偶遇良人,便将身嫁于,日子清贫,却举案齐眉。
这样一个梦,合该是美梦,她却是生生惊醒,然后便于罗帐之中死死的瞪着帐顶五彩结花。
梦中良人面容清雅,发是漆黑,衣是素色。
在这一刻,她才明白,她于计都,是情根早种,而计都于她,不过是亦父亦兄。
她爱他,而他并不爱她。
那个被她强留在人间的青年,澈若琉璃,内外无垢,了无欲望,人世情爱和他毫无关联。
这夜深露重的一刻,她无比清醒的认识到了这一点。
于是她大笑出声,于狂笑中潸然泪下。
她得不到他,她知道。
但是,她可以让他在自己身边,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计都也曾这样对自己发誓,不离不弃,永在君前。
第二日,她璎珞严妆,到了神庙,他刚好做完早课回来,她站定在一片春风柔软之中,笑问他:“计都,你最想要的,最希望的,是什么?”
计都楞了一下,随即慢慢微笑,于她面前恭敬折腰。
他的答案从未变过。
他要这塑月天下盛世百年,要她明君圣主,名留青史。
无咎一点一点的微笑,她无声的轻轻点头,开口的时候,声音比四周飘下的柳絮还要轻忽。
“好,朕答应你。”
我用你想要的,换你在我身边,永不离开。
无咎转身而去,心底忽然庆幸她所爱的男子是一名祭使,她得不到他,其他任何人都得不到他。
她不敢想象,若计都不是祭使,她会怎么样?
她会比她的父亲更疯狂。
她不要。她不要象父亲一样,更加完全不敢想象,她所爱的那个人,象她的母亲一样。所以,这样就好。既然不爱她,那么谁也不要爱,她就可以默默的,不为所知的爱他。
就这样,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