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的尽头透出模糊的光,就像折射阳光的水波。
他抓不到任何东西,只有温暖的触感传来。分散的意识无从组合成有效的思考,仅仅保留了“我”这个概念,漂浮在茫然无觉的混沌中。但那波动的光愈发明亮,它形成的网格逐渐收束,分割黑暗后把零碎的念头集合在一起。
光在漆黑的帷幕里照出一幅幅画面,尚未稳固的意识集合体看不清飞快闪动的它们,却能捕捉到最后定格的一幕:铁幕似的天穹下,面目模糊的男孩伸出手,掌心赤红。
“我的血已将你烙印,它正是你所受的膏油。”
男孩嘴唇开合,声音如同雾气般缥缈,却又沉重如钢铁在摩擦。
“今日我的血流尽了,但它必不终结,日后会再有。”
那只细瘦的手掌向下,黑暗便随着他的动作沸腾。温暖消逝后的冰冷尖锐且锋利,正是属于真实与现实的质感。
“去东方。路麟城,那便是你的应许之地,那便是你新的命数。”
路麟城。
和这个名字一并涌入意识中的还有庞大的记忆,正是它们填充了灵魂骨架之上的血肉。“我”的概念不再囿于代指,它自这幻境中划出指向真实的路径。
我是……路麟城。
路麟城是被血的腥气唤醒的。
睁开眼睛的瞬间他剧烈地咳嗽,那份腥气似是从五脏六腑中升起,要随刀剑割裂般的痛感一起贯穿他的身体。他咬紧牙关,调动还在工作的肌肉撑起身体,以最快的速度观察完四周。空气里有异样的高温和烟尘,地上有大片冲刷的痕迹,前方的夜空泛着明亮的光。
莱茵。莱茵已经发动了。
记忆定格在男孩朝自己走来的画面。祂无疑是位龙王,难怪昂热会订下如此残酷的计划,用上百名精锐的牺牲维持祂属于龙类的杀戮欲望,确保祂进入莱茵的爆区核心。
只有身居“八岐”的路麟城能第一时间赶往爆心,也只有他能短暂抵抗圣枪昆古尼尔的“死亡”概念把它贯进那个龙类的心脏。
这个计划透着太多的诡谲。可路麟城没有细想的余地,杀死龙王的目标优于一切,莱茵会重创祂,但不确定能维持多久,他要在第一时间前往爆炸的核心。
火车肯定没有指望了。路麟城最后看了眼同伴们已经冻透了的遗体,短暂默哀后迈开脚步。他的黄金瞳愈发明亮,动作也由僵硬变得轻快自如。
时间仿佛过去了千万年之久,又似乎只有一瞬间。闭上眼睛后零听不见爆炸也看不见火光,充盈她感官的是零号的气息:他的味道,他的体温,还有他的心跳。
漫长的寂静里他的心跳几乎和零的同一节奏,但那份透过胸膛能直接感知到的搏动在衰弱。属于零号的一切都在消逝,稀薄,离她而去。
于是零睁开眼睛,看见这片莱茵制造出的炼狱,满目疮痍。
大地上已经没有了雪的白色,取而代之的是大片的红与黑。裸露的地面满是玻璃化的土石,玻璃质上还有未曾熄灭的火,火苗在高热的空气里无声翻滚。无数触目惊心的伤痕留在地表,以中央的深坑为主体四下辐射开。
她就在深坑中央,像只犁地时被翻出泥土的虫子。
该离开了。不论是本能还是理智都在这样提醒零。追兵随时可能出现。
可零迈不开脚,两条腿像是钉在了地里。她半跪下来,视线停在那具焦黑的人形表面。
是零号。他躺在火与烟之间,身体维持了完整,只是四肢躯干都化作漆黑的炭,全无生命的色泽。他的面容也隐没在烧焦的血肉余烬下,睁着的双眼出乎意料地完好,只是里面的光已经凝固。
零毫发无损,相对的,零号承受并拦下了几乎所有的冲击,只有零立身之处没有被爆炸干涉。零捂住嘴,用力的指节变得苍白。她拼命屏住了呼吸,身体摇摇欲坠,全靠另一只手撑住,五指深深嵌进冻土中。
在她的感知里,那已全然是一具焦炭,找不到丁点生的气息。眼泪终于夺眶而出,零的视线迅速模糊。他说过讨厌爱哭的部下,可那只手已经无法再擦掉眼泪顺便捏捏她的脸了。
这次还会有奇迹么?属于魔鬼的奇迹,证明他的狂言,证明死亡也无法毁灭他的誓言。零不知道。她想等待那个奇迹,哪怕追兵的危险迫在眉睫。
“好啦,还要看多久?该上路了,他们快来啦。”
熟悉的声音响起,落在零耳中仿佛惊雷。
她猛地抬头,空气里什么都没有。那句话似乎只是幻听,可那一瞬间她确实察觉到了零号的气息,好像那家伙就抄着手在她面前,不耐烦地盯着她。
零用力抹掉眼泪,站起身四下张望。她理好凌乱的头发,慌乱与柔软从那张小脸上一点一点剥离,最后竟也有了几分凌厉的味道。
是了。她根本不需要怀疑。零号说过的话就是事实,从来如此。只要她不违背契约,他就不会抛弃她。
所以她会听他的话,让自己始终对他有用。
跑吧。离开这里。去东方。这就是零号最后的叮嘱,他的话语从未离开过。
“我相信你……所以,一定要来找到我啊。”
低声对着零号说完告别,零不再犹豫,认准方向后开始奔跑。
混血种的天赋在此刻一览无余,她在这片炼狱中奔行时几乎不受糟糕的环境影响,没什么能让她慢下来。那翻出深坑远去的背影就像终获自由的囚徒,她要离开这片被诅咒的坟墓,前往新天新地。
“这不就对了么,我的好姑娘。”
许久之后,焦炭里发出满意的低语。
说是焦炭不太贴切,不知何时那些炭化的外层脱落了,露出其下鲜红的新生组织。肉芽在再度冷却的空气里蠕动,覆盖住裸露的血肉。
最先复原的是脸,一如既往带着笑意的脸。他还躺在地上动弹不得,可双眼之中的傲慢却没有一点减少。
他对着某个方向闭目听了片刻,随即恢复为无表情的状态。
云层后的噪音属于人类的钢铁造物。而那个脚步声无疑属于人类。
路麟城深呼吸,把激烈的心跳压回平常的节律。深坑中央的人形第一时间抓住了他的眼睛,比周遭的废土更让他震惊。
森林早就沦为灰烬,这一带地表的结构也被彻底摧毁。莱茵的威力还要超出路麟城的估计,可如此伟力也未能杀死那位龙王,他小半个身体已经看不出有受伤的迹象,创面上蠕动的血肉落在路麟城眼中就像恶魔咧开的嘴角。
这就是龙王的生命力,近距离承受莱茵也无法彻底杀死祂,甚至只是短暂的剥夺了祂的行动力。以这再生的速度,路麟城怀疑自己晚来几十分钟后就能再遇见全盛的祂。
路麟城又一次对上了零号的视线。这次立场倒转,他的黄金瞳熊熊燃烧,却依旧看不穿那双幽深的漆黑眼瞳。
他想起那个短暂而奇异的梦,这个男孩说着意味深长的谶语。他强迫自己把那些语句赶出脑海,以他掌握的知识,那极有可能是龙王对他植入的暗示。
“八岐……原来她的血裔还活在这个世界上。”打破沉默的是零号,他饶有兴趣地看着路麟城:“没什么比得知老朋友还活着更让我高兴了,所以我原谅你的僭越。”
“你的老朋友,那也是位龙王吧。对我们来说这可不是个好消息。”
路麟城斟酌着词句,所有王座上的王都未曾真正陨落,他无法判断眼前的男孩属于哪尊御座。
“和你们无关。面对同样的命运,我能跃出水面看见未来的河道,而人类只能随波逐流。”零号微笑:“所以我也原谅你的愚昧,对卒子而言抵达对边底路就是它奋斗的命运,又何从去揣测弈者的心思呢。”
“在棋子眼中弈者就是它们的神,弈者又要遵守对弈本身的规则去组织进攻,同样是不自由的盲目者。你觉得在世界的棋盘里,你是合格的兵卒么。”
“我能吃掉你这个王,这就够了。”路麟城听见了运输机的声音,他退后一步,擦亮燃烧棒指示方位:“你觉得你们是神么?如果龙王真的是全知全能者,我们人类又如何有了现在的文明?如果你没有那些缺点,又如何落入这个境地?”
男孩的言谈举止有属于龙类的傲慢,但路麟城有种奇异的错觉,和自己对话的更像是人类,那份曾经压垮他的威严无影无踪。
祂似乎一直都有这样的矛盾,那场遭遇战里祂一边屠戮一边吟诵人类的诗歌,这完全不符合龙王的身份。
飞行编队从近地掠过,狂风中一点黑影划出机舱,随即伞花绽开。
卡塞尔学院制式的储物箱,四角以精钢加固,三重锁锁死。即便有降落伞缓冲,它砸碎地表的玻璃质时依旧有爆炸似的轰鸣。
路麟城走到它边上,完成所有验证。机扣解锁的声音响起,箱子自四角分开,古老的石棺暴露在路麟城眼中。它表面蚀刻着无从解读的龙文,胳膊粗的铁钎和锁链环环相扣把棺盖缠住。不过锁链徒有其形,它在送来这里前已被斩断。
他双手抵住馆盖,发力推动。掌心不断有针刺似的痛感传来,昆古尼尔的死之概念正在一点点外泄。路麟城无视了它,加大力道。粗砺的摩擦声中馆盖沿着内有的轨道滑开,它里面铺着一层枯黄的枝条,那柄神圣之枪就躺在枝条上。
它本身也是枝条,不过色泽像是暗淡的黄金。这支扭曲的长枪本不该用于实战,但它的材质是世界之树伊格多拉修尔的树枝,它的主人是阿萨神族的神王奥丁,它附加的是死亡这一概念的具现。
当这支枪以流星的姿态离开持有者手中,被选中的目标就已经宣告死亡。它是直接作用于命运的因果武器,带着让万物凋零的死之气息。看见它的瞬间路麟城身上的血肉已经开始剥落,就像被沸水煮烂后骨肉分离的排骨——但他忍住了那份剧痛,爆炸的痛觉中神经暂时失去了作用。
言灵.八岐发动。
这言灵冠以八岐大蛇之名,代表的正是持有者恐怖的生命力,路麟城甚至能从细胞层面的破坏中再生,只要他的精神还能驾驭言灵,一点遗留的灰烬也能让他复原。
这是凌驾于纯血龙类之上的能力,密党甚至无从解读它属于哪位龙王的权能领域,路麟城的s评级正基于此——路麟城抓起昆古尼尔,一步一顿地走向男孩——没有血迹留下,因为血和脱落的肉直接湮灭于那死亡的概念中。他离一具行走的骨架只有一步之遥,始终有一层薄薄的血肉贴在骨架表面,以极致的再生对抗那剥夺生命的可怖效果。
路麟城的思绪变得缓慢,以防止大脑直接被疼痛轰炸的宕机。
祂认出了路麟城的言灵和继承的血统……可惜不能指望从祂那里得到信息……听觉和视觉都无限的削弱,短暂再生的眼球根本无法提供视觉,鼓膜亦是如此。路麟城几乎全靠记忆确定方位,但走到半途时,他感觉到了昆古尼尔的躁动。
这支枪在活物般自行颤抖,像是找到了猎物,又或者……遇见了天敌。它甚至主动为路麟城指出方向,朝着零号的方位前进。
零号看着逐渐走向自己的路麟城,那份在死与生之间挣扎的狰狞景象对他而言全无影响。他真正的目光焦点落在昆古尼尔上,那支带来死亡的圣枪。
“没有了主人的你不也是盲目的猎犬么?多么可悲啊,你徒有支撑命运的伟力,却不知道是谁在谋篇布局。”他慢条斯理地说着,眼神倨傲:“不过我原谅这一切。因为我将再临,那时你真正的主人也会回到棋盘前,我会亲自和他清算。”
路麟城已经听不见零号的声音,但零号依旧回答了他的疑问,在长枪落下之前:
“面对愚行,诸神自己不也沉默不语么?何况我并非那等无趣之物,因为缺陷,我才能拯救我,拯救她。”
枪尖刺穿他的皮肤,蠕动的肉芽骤然停止。从与昆古尼尔接触的部分开始,诡异的灰白色在他体表缓慢扩散。不过零号的声音平静如昔,似乎无从感受死亡加身痛苦。他眼中尚有一线怜悯,为这持枪刺向自己的卡西乌斯存留:
“我赦免你们,因为你们所做的,都是命运的愚弄。”
他以仅存的力量舒展双臂,再度以身和双臂组成十字,将要钉死他自己的十字。他的目光越过路麟城,直抵天宇深处:
“我就是道路。我就是真理。我就是本性。染我之血的人啊——”
灰白色最终只覆盖满了零号的胸口,昆古尼尔从背后透出,他双目中的光开始消散。此刻他完成了恢复,但也只是完成了恢复。当昆古尼尔完全洞穿他时,他的眼帘终于合拢,仿佛钢铁的门扉落下。
“——以此,审判之时会有你等的福祉。”
没有预兆的风袭来,他最后的话语就此散入夜空中。昆古尼尔封死了他所有再生的尝试,可那份死亡的概念似乎也被他的躯体锁住。路麟城倒在一旁,这一次八岐的重生不再有阻碍。
雪白的灯柱笼罩此地,重型直升机悬停在半空,全副武装的男人们沿着绳索滑降。
零忽然停下脚步,在雪地里留下长长的刹痕。
她回过头,看向远方。龙血沸腾下她的速度已经无从估量,零号遗留的力量支撑着她,几十分钟就让她远在百里外。
炙热的力量仍在血管中奔涌,而零只是怔怔地看着自己逃离的地方。冥冥中有弦断开的声音,于是她便知晓零号当下的结局。
在这雪地中,在零星的针叶木下,零缓缓坐下,双手捂住面颊。
她也许在抽泣,肩膀也许在微微抽动。但这里只有寒冷的风声,只有风在空旷的寰宇中来回盘旋。
这份无声的哭泣也许会有回应,又或者世界根本不会在意一个女孩的泪水与伤痛。她还要继续上路,朝着远在东方的应许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