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当日欧阳笙因张丙丁从中作祟,故而兵败如倒,随即独骑向西逃窜,终于到得吐蕃境内的积石山,却生生将迦衣赠与的宝马累死。
欧阳笙被逼上怪石嶙峋的积石山,山顶更是终年积雪,宛如乳膏一般外溢而出。
欧阳笙自知无幸,却亦毫不惧怕,只是顾念对迦衣的情谊,不自觉地自怀中摸出一个为白布包裹的物事,用满是鲜血的双手颤颤展开,正是一块金光闪闪的锁片。
金锁片。
陌上人如玉……陌上人如玉……人如玉……
欧阳笙凝眸金锁片,脸上的肌肉抽搐几下,满眼尽是无奈、柔情、怒火、不甘、悲恸、惊怖等等情感交织,嘴唇颤颤几下,嘶声道:迦衣……迦衣,我们就此别过了!
欧阳笙说着,一把紧紧攥住金锁片,牙齿咬得格格作响,手上的鲜血滴滴落在脚边洁白的积雪上,宛如寒梅一般鲜艳,姹然生姿。
自然,欧阳笙是浑然无觉的,只隐隐觉得手掌生疼,双眉乍然竖立,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前方。
一阵寒风袭来,将欧阳笙的战袍扯得笔直,猎猎而抖。满眼望去,为鲜血浸透的战袍令人骇然!
宝音和朝鲁在几名护卫的簇拥下缓缓爬上山巅,艰难地直立而起,诚惶诚恐地望着一射之外的欧阳笙,不知所措。
旋踵之间,宝音的属下速木台和朝鲁的属下德楞仓已同时赶到,分别挺刀扬剑便欲齐齐冲过去,却为宝音断喝止住:站住,万万……万万不可!
两人不解地回身望向宝音,又望望朝鲁,朝鲁亦满脸无奈地低低道:你们……退下!
速木台和德楞仓更是惊诧,极不情愿地艰难向后拔动脚步,同时身子一晃,无奈地朝傲立于绝崖之巅的欧阳笙恨恨瞧去,心想:此人仗持一身卓绝的武艺和置之死地的排兵布阵方略,硬是将我蒙古大军十损六七,眼下正是除之后快的大好机缘,不知两位将军缘何……难道,两位将军更别有所图?
宝音和朝鲁自是明白,此即正是斩杀欧阳笙的绝好良机,且莫说其面临绝崖两手空空,便是手持利刃坐跨良驹,当此绝境亦是插翅难逃。
欧阳笙眼见身后的蒙古兵将鱼贯而聚,越来越多越来越密地包围自己,足足有近百人之众,心知唯死而已,反倒坦然,缓缓斜过身子向围聚在自己身边的蒙古将士神色不动地嘎然道:要战便战,要杀便杀,我欧阳笙若怕死就不会穿上这身盔甲!
声音虽急促,然在劲风的裹挟下如飞蝗般射向在场的蒙古军将耳中,隐然嗡嗡。各各心中一凛,纷纷后退几步,随即又欲饿虎般扑上去血拼,但蒙古自来号令如山,不得主将将令便是战功赫赫也难免一死,是以在场近百人无一敢动!
朝鲁把眼向宝音望去,低低询道:将军,这当儿……将军,小弟惟命是从!
朝鲁一面说,一面拱手,将头朝一旁歪下,表示为宝音是遵。
宝音虽为左路军大将军,但素来急躁,更兼身躯肥胖,身临如此绝巅,更是冻得瑟瑟发抖,刚欲张嘴,牙齿格格相撞,索性紧紧闭上,脑中忽而浮现出巴根的话来:方才的林公公是当今大宋太子的贴身太监,人称“小林子”。小林子说了,太子希望保住欧阳笙的小命。
当时,宝音和朝鲁俱是一惊,正欲相询,眼见巴根面色沉重,目光坚定,自是不是商量的语气,而是铁令。
对于铁令,蒙古人上至王公下至士卒,无一敢拗。
▲▲▲▲▲▲
大战之夕,林火雨奉赵昀之命于西夏战场悄悄面见巴根,要求巴根务必留下欧阳笙的性命。
赵昀的想法是,只要生擒欧阳笙不杀,那么全军覆没的责任足够他受的,至少父皇决计不会立他为驸马,迦衣也就少了一个外援,甚至因此受累。此外,自己再从中斡旋,设法将欧阳笙自蒙古人手中索回,这在迦衣而言,自是厚恩一件,迦衣必定生生世世感激。当然,索回之前,必要蒙古人将其折磨至残废,致其虽能存活,却一生一世不得志,更无法领兵建功。
而巴根虽然表面上对宝音和朝鲁表示,“且看在小林子的五百跟金条的情面上”,实则是卖了赵昀母亲刘慕容贵妃的面子——二十年前的露水之情,终生难忘!
▲▲▲▲▲▲
天近黄昏,寒风激烈。
严寒一阵强过一阵,一阵狂过一阵,仿佛要将天地万物一皆冰封。
宝音冻得不自觉地跺脚御寒,双脚在坚硬的积雪上交互狠狠践踏着,不一会便印出两双宽大的脚迹,足足半尺来深。而一旁的朝鲁、速木台和德楞仓等将领的双脚只微微下陷,双腿却晃来晃去,俨然醉酒。
其后及左右的兵士一发狠狠单手按住胸口,不让冻风灌入,一手死死握住刀枪,严防死守,耽耽逼视。
欧阳笙此即已然明白蒙军的意图,旨在活捉,并非要命。
念及于此,欧阳笙登时一喜,随即明白:活捉不如就死。
一旦落入蒙古人手里,自己便是能活下来,缺胳膊断腿甚至更残酷的酷刑,难道蒙古人做不出?
欧阳笙记得迦衣曾跟他说过,吕后当年对付戚夫人,不惜将其残害成“人彘”,其惨绝人寰之举,并世无双。
傲立绝巅,欧阳笙猛然一颤,身子剧烈摇晃几下,差点跌下悬崖。
身后的蒙古军将瞧见,早已麻木的心弦亦跟着被狠狠拨动,一发惊诧,有的欢喜,有的惊恐,却都不及宝音和朝鲁的心境复杂。
在两人而言,既要欧阳笙死,也不敢眼见其死去,因为巴根的铁令是决计违拗不得的!
欧阳笙仰天惨笑,忽而大喝道:公主……别过啦!
话落,但见欧阳笙的身子如同纸鸢般微微纵跃,绕出一道优美的弧形,随即直线坠下……
欧阳笙但觉耳旁呼呼风疾,身体为寒风严严实实包裹着,心中念念不忘迦衣,脑中自是幻出迦衣的影像来,右手下意识地死死攥住那块金锁片。
疾风中,绝巅隐隐传来一阵嘈杂的“啊呀……啊啊”的惊惧之声,欧阳笙微微回过神来,心中闪过一句话,同时双流齐流——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
亦即当日彼时,迦衣正于书房翻阅一卷关于记载排兵布阵的兵书,胡乱读得几句,正欲寻出紧要的法门着人快马送递于欧阳笙处,不想双腿突然一软,手中的兵书“啪嗒”一声落在地上。
迦衣使劲揉了揉双眼,忽又睁开,茫然地弯下身子捡起地上的兵书,双眼眼皮不停地闪跳着,跟着踉跄几步,脑中遽然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慌然跑到祭坛上,一面呼喊兰香快拿香枝过来,一面浑身颤抖,合掌祈祷。
此即正是春寒时节,但迦衣的额头上却大汗淋漓,一颗心直沉到底底,乍然冰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