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宿大辽寝宫,迦衣久久难眠。
此时的月色清凉如泻,整个寝宫仿佛都深深沐浴其中,享受着这难得的寂寂时刻。
迦衣睡不着,索性穿衣坐起,而后缓缓在屋子里来回踱步,脑中回思起米鱼书日间的说辞,登现悲凉之色。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琼楼……玉宇”,迦衣期期艾艾道,同时缓缓自怀中拿出那张画像来,继而自语:唉,自古皇族相煎,并不在少。可是,我究竟是女儿身啊,为什么……为什么——
迦衣身子晃了几下,努力平复几乎失态的情绪,紧紧咬住嘴唇,几颗白皙而细的牙齿深深嵌入肉里,一丝鲜血自嘴角慢慢渗出,蜿蜒着朝下巴流去。
迦衣悲痛,耳畔随即响起一串朦胧而遥远的歌辞:
煮豆持作羹,
漉菽以为汁。
萁在釜下燃,
豆在釜中泣。
本是同根生,
相煎何太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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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后,迦衣犹自未醒,自是昨夜伤痛过甚之故。
萧忠仆为表敬意之诚,早早便来到迦衣寝宫外侯望,元果侠三人勉力作陪。
及待日上三竿,迦衣方始醒来,侍女通报后,迦衣慌然出见,连连致歉。
萧忠仆此前对迦衣只身前来大辽求援之举已钦佩无限,又见大辽皇帝对其也是礼遇有加,更是引为知己,只觉若是男儿身那更是投缘。
萧忠仆方欲开言,及见迦衣眼睛红肿未消,显是哭过,却不便相询,只得婉言道:公主殿下,在下已在府中设宴,欲请公主大驾,不知公主是否方便?
迦衣素知萧忠仆领职南院大王,执掌全国军政大权,除耶律延禧外实乃万人之上,位极人臣。虽于耶律延禧皇族而言,不过一介奴才,然究竟日后多有求扰之处,是以满口应承:大王盛情,小女子自当却之不恭!
言罢,迦衣敛衽作礼,萧忠仆先闻迦衣纡尊降贵,自称“小女子”时已然惊惶,及见迦衣向自己施礼,更是吓得当即伏地跪拜,内心却乍然折服,感遇忘身地道:公……公主……公主殿下,使不得……使不得啊!
迦衣不意萧忠仆如此性情中人,亦自感动,当即上前扶起,衣兜里的那张画像恰时落了出来,萧忠仆瞥眼瞧去,不觉一惊,脸色当即大变。
迦衣从来不曾将此画像展现于人前,便是元果侠三人虽身为心腹,亦不曾目睹。
眼见萧忠仆的神色,自是见过此画像,迦衣此时似乎庆幸昨夜伤心过度,而后昏昏入睡,今早得报萧忠仆久候客厅,是以急忙之间未曾将画像叠好入怀,当此落下。
不待迦衣动问,萧忠仆断断续续地道:这幅画在下不曾见过,但这纸张……这纸张是皇上早年赏赐在下的,传言乃东汉蔡伦临终前亲自造成的最后一张纸。其时,汉灵帝刘宏为庆贺彻底剿灭“黄巾起义”,令蔡伦制造一张古往今来最精密的纸张,用以书写黄巾叛乱的经过和下场,然后传于后世,以作警醒。
萧忠仆说着,捡起地上那张画有迦衣素像的纸张,而后道:据说,纸张造成后,尚有一小部分遗留,蔡伦便作为传家宝子孙相替保存。及至后来,有一个子孙不肖,家道衰败,沦为乞丐,临死之际将这传家宝献给当时的丐帮帮主乔峰,也……也就是家父。再后来嘛,再……唉,家父为保大宋安宁,断箭自尽于雁门关外。先皇耶律洪基后来在家父留下的遗物中发现此宝,并书信一封,大意是“赠与义兄”。
萧忠仆说到此处,声音沙哑,哽咽难语。回眼望了望手里的纸张,轻轻拍了拍上面的纤尘,语无伦次地道:先皇耶律洪基传给皇上耶律延禧,皇上顾念两代交谊,转赐在下!
迦衣诧异,不解地道:可是……可这如何便到了……到了贼首手里了呢!
说着,迦衣将当日如何为山贼张丙丁追逐,如何相遇欧阳笙,又如何劝慰张丙丁,令其迷途知返,以及张丙丁将这幅画交与迦衣的经过一一道出。
萧忠仆笑笑,恨恨道:巴根老贼,无耻之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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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就在迦衣出发不久,巴根便到了大辽,得到大辽皇帝耶律延禧的隆重接见。
其后,巴根提出要下榻南院大王萧忠仆的府邸。既是大国特使相求,耶律延禧自是不敢怠慢分毫,立时令萧忠仆扫榻相迎。
随即,巴根向萧忠仆提出,令其组建一支奇兵,于边境堵截大宋前来的使者。并自怀中拿出一幅画像,但适逢路上淋雨,且兼画纸不过一般材质,画像全然模糊,只依稀可辨轮廓。
萧忠仆自是没有见过画像其人其貌,却当即果断拒绝,且明言决计不会受大辽皇帝之外的任何人驱使。
由于萧忠仆说得极为悍然,大大出乎巴根臆想,场面极为尴尬。萧忠仆为免因此开罪蒙古,从而降生兵祸,故而自箱底拿出先父遗留下来的传家宝,与巴根共赏。
巴根见此纸张果然材质大大不同,无论浸水浸油,全无异常,丝毫不损。
巴根极力掩饰内心的惊诧,只略略称赞几句,第二天早早便力辞而去。及待数日后,萧忠仆再欲观赏宝贝时,早已不见。
萧忠仆知道,无疑是巴根设法偷走了那纸张,却苦于不敢发兵追击,只得暗隐愤怒,以待来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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迦衣听完,方知日日怀揣的画像,原来竟有如此传奇经历。
萧忠仆笑笑,赞道:公主殿下的尊颜既已跃然其上,这张纸张无论多尊贵皆是不枉。在下以为,实乃完璧归赵了!
迦衣自萧忠仆手中接过画像,淡淡笑笑,几度欲言又止,末了忽而黯然道:这张价值连城的纸张,历经千年辗转而丝毫无损,本为揭示黄巾作乱的罪孽,却亦成为……成为差点要了小女子性命的图引。
迦衣说得悲苦,萧忠仆此时方知当日巴根拿出的那幅模糊不清的画像,自是迦衣无疑。
元果侠三人无不忿然,纷纷跪地立誓道:公主殿下,他日若让我等撞见巴根老贼,拼着性命不要也要……也要……同……同归于尽!
迦衣感动,慌然制止道:不……不可以!巴根固然可恨,但你们暂时杀不动他,也不必作无谓的牺牲。
赵乞火不解,轻轻问道:公主,此……此仇不报,我们有何面目侍奉你!
迦衣看了手里的画像一眼,折叠整齐,慢慢放置于怀,淡淡道:这是赵昀的主意,你们……今后不许你们再提!
话落,萧忠仆和元果侠三人无不大惊,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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迦衣带着元果侠三人亲赴萧忠仆的宴席,花威和米鱼书亦在场作陪。
迦衣知道大家都是自己人,决计无需隐迹之辞,是以一再嘱咐萧忠仆和花威必须以天下为念,以百姓为根,切切不可乱动纷争,致令百姓更增疾苦。
两人此时对迦衣已无比崇敬,是以满口应下。
米鱼书言明,早先追随张丙丁,实乃见其忠勇义气,及至知晓其两面三刀的性格后,大失所望。此后余生,自是不会离开大辽,竭力辅佐花威建功立业。
散席后,迦衣不愿再留此地,心中大抵知晓了欧阳笙之所以军败且覆没的因头,亦知晓了赵昀欲置自己死地而快的情由,内心尽管伤痕累累,却不肯再留此盘桓,朝着故国策马而回。
萧忠仆、花威、米鱼书一路护送,及至斡端,韩轩眉出迎,迦衣说了很多敬意勉励之辞,歇息一夜,次日踏上归途。
迦衣四人于路无有停滞,奋马扬鞭急急赶路,旬月之间便回归大宋境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