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凡家里有个弟弟,比她小两岁,大概初中毕业后就不上学了吧,农村男孩子结婚早,还不到20岁,家里就迫不及待要给他说一门亲了。农村父母大都是这样,一辈子辛苦,就盼着自己的儿子能成家,他们也就安心了。
只是就算在农村,他们家也是格外穷的。农村人靠天吃饭,靠劳动力吃饭,一般家里劳动力少的条件就好不了。她爸早年干重活伤了腰,现在只能跟着建筑队干些和泥,摸墙的杂活,挣得自然少。她妈也没有特殊的本事,一个普通的农村妇女,农忙时下地,闲的时候帮人捆黄纸挣钱。家里这样的条件养大他们姐弟两个不容易,如果不是早早让丁凡签了合同,她不一定能读大学,所以相比起苏庭,丁凡对合同的事感情更复杂,家里的条件她清楚,可是在她13岁的时候,什么也不懂的时候就决定了她之后十四年,甚至一辈子的生活,她有时候会迷惘,好像在连人生是什么还不知道的时候就被决定好了。
农村的穷跟城里的穷不一样,城里的穷除了自己没有别人知道,就像苏庭,只要她不说就没有人知道她其实时时刻刻在为房租发愁,怕自己在某一天被扫地出门。可是农村的穷不一样,方圆几里,甚至几十里,通过各种各样错综复杂的关系,人人都知道这家穷。
所以虽然他们家为了给丁凡的弟弟说亲,掏空了家底,又借了不少钱盖了三间宽敞漂亮的砖瓦房,一年下来,婚事还是没有说成。媒人现在已经不来他们家了。现在的姑娘都聪明着呢,事先早打听过他家的情况,三间砖瓦房瞒不过她们的眼睛。
家里的叹气声越来越重,此起彼伏的鼻息叠合在一起,像巨石压在丁凡心口,她有时候觉得自己要喘不过气来了。
她心里头知道家里指着她呢,虽然她毕业也不过是一个农村小学老师,可对他们的家庭来说,那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另外,家里人还有一个秘而不宣却又心知肚明的期盼,他们指着她赶快毕业找个好婆家,一大笔彩礼足够挽救这个因为儿子的婚事没有着落而濒临崩溃的家庭。这样的事在农村并不少见,那些有女儿又有儿子的家庭大都是进行这样的置换的,这所有人都明白的一点,只是很少有人明明白白地说出来。
丁凡家里也没有人说,但是她知道他们心里是这样盘算着的,她觉得心里难受,既为他们这样盘算难受,也为他们不曾直接跟自己表明这样的盘算难受。若是他们直白地表明了,说不定她还可以哭闹一场,可是他们什么也不说,让她想闹也闹不起来。
当然,她也没跟别人说过,连苏庭也没说,在苏庭决定赔违约金去考研,而她受家庭所困,无论如何也无法逃脱这注定的结果之后,她有些话就再也不跟苏庭说了,冥冥之中,她觉得苏庭已经走上了一条与自己不同的路。
她们的关系在大学最后一年的时候,随着苏庭的考研,丁凡的压力越来越大而渐渐疏远,再也没有找到修补的机会,也许是因为两人终将走上不同的路,也就真的没有再去修补。
可是昨天那通电话打过来的时候,蹩脚的普通话,掺杂着她听不太懂的方言,告诉她丁凡死了的时候,她竟然没有怀疑电话那端的人是骗子,不知道为什么,她轻易就相信了他,也接受了丁凡的突然死亡,她好像没有特别震惊,甚至没有特别难过,在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就来到了这里。
长长的,两边只有树和庄稼的路终于快到头了,有了人家。电动三轮车在更加颠簸狭窄的路上颠簸,后车厢里的马扎跟车帮差不多一样高,剧烈的颠簸让苏庭觉得自己随时可能从车上跌下去,前面的人提醒她:‘路有点不好走,你抓着车帮,快到了。”
这一次苏庭稍微用了些力抓住车帮,没有答话。
沉默了一路,在马上就要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前面的人似乎终于忍不住要跟苏庭说两句了。
“天热,之前我们商量了,今天夜里就下葬,为了等你回来见她最后一面还没有钉棺。”他说得很突兀,没有任何铺垫,又好像没有什么感情地陈述一个客观事实,甚至感觉不到丁凡是他的妻子。
苏庭有点恍惚,她自己知道丁凡死了和另一个人突然直接与自己讨论丁凡的死给她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好像之前丁凡的死都是虚的,随时可以否认为假的,可是现在,另一个人硬生生地介入了,直白地,不留任何余地地用没有什么感情的话确定了这个事实,从虚幻到真实的转换太过突然,苏庭眼神迷茫了一瞬,又点点头,她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想了想她问:“怎么会打给我?”
她心底藏着这个疑问,其实她已经很久没有跟丁凡联系过了,有时候她甚至想不起来自己还曾有过这样一个朋友。可是她死后,她的丈夫给自己打了电话,甚至为了让自己见她最后一面特地没有钉棺,苏庭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有点空空的,可是又觉得堵得慌。
“她在家里总提起你,说你很厉害,在大城市当作家。”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他转头看着苏庭问:‘没耽误你的正事吧?”
他忽然转头,苏庭有些仓促地尴尬摇头:“没有。”
原来丁凡是这样说起她的,苏庭低着头不知为何就弯了弯嘴角,不知道是觉得丁凡太天真还是觉得生活太过讽刺。
她是靠文字维持生活的,可她不是作家。她写了几百万字,没有灵魂,没有感情的字,只是为了维持房租,免得自己流落街头。好像很久之前开始,她就觉得自己虽然还活着,但是脑子已经死了,她的思想死了,她连最简单的故事也写不出来了。每天睁开眼睛,除了盯着天花板发呆,什么也想不起来,可是偏偏她又睡不着,就这样一天又一天地空白,百无聊赖。在接到这个电话之前,她已经有半年什么也写不出来了,她对那些写了一遍又一遍的矫情故事感到生理上的为难。
两人的对话又暂时中断了,前面的人过了一会儿又问:“大城市肯定跟我们这儿不一样吧?”他说这话的时候脑子里闪现的是丁凡的脸。
苏庭在他回头看向自己的眼神中看到了向往,她想这人真奇怪,自己的老婆死了,竟然还关心大城市是不是好。
她有些不耐烦了,摇头:“不知道。”
他却好像没有察觉到她的不耐烦,继续说着:‘大城市肯定跟我们这农村不一样,我就去过HZ市。”他说起来好像有点不好意思:“她说CS比HZ大多了,楼多,车多,道儿也宽,吃的也多,像你待的那么大的城市肯定更好。”
苏庭忽然不觉得他讨厌了,他说这话的时候像曾经的自己,还没有去到他所谓的大城市的时候,她也是这么想的,虽然没跟谁说过,但这是她藏心底的隐秘的向往。
“你要是真想知道就去看看。”苏庭这么跟他说。
刘山在前面沉默着,许久悠悠说了一句:“早知道就带着她去看你了。”
他说的她是丁凡。
他的叹息声很轻,带着点垂头丧气的感觉,这一刻才让人直接感受到他是刚死了老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