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晴来了,却不是自己一个人,还有一个带着眼睛模样有些木纳的年轻人,两个人有说有笑的,使人不免联想到,或许是正处于热恋中的一对情侣?这是她在众人皆醉我独醒的精神状态里的第一感觉,也许,那些已经喝地东倒西歪的人,也都是心知肚明的。
酒店里热哄哄的,米黄的绢纱灯笼里流动的光影里,似乎搀杂进一只小小的飞蛾,大约是不小心撞进了陷阱里,有些心急火燎地寻找着出路,扑哒哒扇动着翅膀,红彤彤的焰火里最后的挣扎,然而那下场不过是东方不败用来警戒守卫的信号,一旦危机来临,小小的一根绣花针,立时就能灰飞烟灭。
端木晴仿佛有些意外,也许并不想继续停留,然而就此走掉,显然会令跟随在身边的人难堪,仓促之间,进退两难。
倒是李光首先冲破了尴尬的僵滞状态,一下子跳起身来,笑道:“原来是我小妹妹来了……真是好长时间不见了……来,到这边来坐……哟,这一位帅哥是谁呀?”
端木晴渐渐恢复了镇定,笑道:“是我导师另外带的博士生……李信……”
李光“哈哈”一笑,“原来是本家……那更得好好喝一杯了……小晴,今天俊伟、大军还有你哥都在,难得今天人这样齐的,又是圣诞节,我们可真的好好地喝一杯……”
不想,陈俊伟却踉跄着站起身来,伸出手去摇晃着,也不知道究竟想意欲何为,只是口齿不清地唤着:“端木晴……你……”
那个叫李信的博士生似乎有些诧异地望着站在面前的男人,微微蹙起了眉头。
她在一旁冷眼旁观着,很想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不可收拾的事情,呼吸渐渐地有些急促起来。
不想,一直默默无闻的徐军却突然伸出手拦住了陈俊伟,却向端木晴淡淡地道:“既然来了,又是好久都没见了,就一起坐吧。”
端木晴迟疑着回身望了望李信,那个李信仿佛揣着一个巨大的问号,不寻找到确切的答案总是有些如鲠在喉似的,所以倒是一副无所谓的表情。
端木杨很是时候的站起身来,拍了拍李信的肩膀,“我是端木晴的哥哥,初次见面,一起喝一杯吧。”接着,向一旁的服务员小姐打了个手势,不一会儿的功夫,又齐刷刷地抬过两箱啤酒来。
另外那三个花朵般的小姐,早就察言观色地借故到走廊去打电话了,也许再也不会回来了。其实卡座里非常宽敞,就是再多坐下两个,也依然绰绰有余,并没有丝毫拥挤的感觉。
端木晴似乎才刚刚发现她的存在,却只笑了笑,并没有说什么。她又轻轻地转动着圆圆的瓷杯,不想端木杨却在耳边低声道:“你和端木晴不是很要好的朋友吗?为什么好象陌生人似的?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她的心中一动,却不置可否地笑了一笑,雪白的脸颊映在那烛火摇曳的红光里,犹如胭脂洇润在梨花上,淡淡地飘散开,不胜娇媚。
端木杨微微一怔,却还是偏过脸去,望着在对面一直静静端坐在原来位置上的陈俊伟,目光相错,仿佛有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深奥。她的目光亦寻了过去,不知道刚刚被灌了许多酒的人,是真醉还是假醉?
席间的气氛略微有些沉闷,就连活泼的李光也难以施展插科打诨的本领。倒是徐军举起杯来,“李博士,我们兄弟几个都是没什么文化的人,今天能和博士一起喝酒,也算是我们的荣幸了……我先干为敬!”说完,真的是一饮而尽,此前的默默无闻,当真是藏拙守愚了。
李信只得陪了一杯。
她看着那两个人喝酒的样子,便知道读书人显然不是纨绔子弟的对手。
李光立刻来了精神,连忙又替李信斟满了一杯,“我就什么也不说了,一切都在酒里了……”李信只得又干了第二杯。轮到端木杨了,更是干脆,“我可是小晴的大哥,这一杯无论如何都得喝的……”于是,又接连干了第三杯。
在座的男人,还剩下一个陈俊伟了。
大家似乎都在等着那个薄酒微醺的人,发一次暴脾气,毕竟这一次的风波已经传遍了端木杨口中的“我们这样的人家”。上流社会里谁人不知,端木家的大小姐被退了婚,罪魁祸首竟是端木家的二小姐,端木家的桃色绯闻,早已经成了茶余饭后被人议论的谈资。可是谁也想不到,这一切都是不过是陈俊伟的咎由自取,原来端木二小姐不过耍了高超的手段,游戏了一把……
端木晴突然一下子按住李信的杯子,“你们几个也太过分了吧?你们这么做,分明是合起伙来欺负老实人嘛!”
李光“哈哈”一笑,“小妹急了……小妹一急,逮着谁咬谁……”
徐军倒是闲闲地道:“李博士学的是什么专业呀?”
李信的脸已经涨地有些红中带紫了,却还是含混不清地道:“是民商法专业……”
端木杨轻轻地敲打着桌子,“这个专业……好象有些生僻的。看李博士的样子,好象是外地人吧?尊父母都是做什么的呢?”
李信微微一怔,眼中似有异样滑过,但很快就消失在那渐渐涌起的醉意里,嗫嚅着:“那个……那个……我是新民人,父母都是普通的农民……”
桌上的气氛,立刻向下沉了一沉。
她早就已经预料到这种结果。本来寒门出来的学子,总是令人尊敬的,可放在这样一帮不是海归就海带的世家豪门子弟当中,与那奢蘼浮华的作派比较着,总有些说不出的不伦不类。并不见得有多么不好,关键看是以怎样的心态来看待。在那因为优越而渐渐呈现出的冷漠与倨傲中,她很清楚地看到那寒门学子尽管微醉却依然有些躲闪不及的狼狈,因为醉酒,似乎才顾不上掩饰的真情流露,根本不一样的。那界限峥峥分明,不管多么努力,也都是与世无补,那寒怆的出身,已经决定了一切。
她应当比谁都清楚这种感受。
从新民来的李信博士就这样被冷落了。
原先还热火朝天地灌酒的三个人,很快转移了话题,谈的不是股票房地产就是下一步的政治格局与经济政策的规划,也许是吹牛,但那种自信与洒脱,却显示着良好的世家修养与风度,仿佛又是千真万确的,因为不就那么点事,不过是身边寻常发生的。
从头至尾,陈俊伟却没有再多说一句话。
她突然觉得百无聊赖起来,便起身越过那重重阻碍去了洗手间,出来后发现端木晴站在走廊里,也许是在等着她,欲言又止的样子。
玻璃窗外,月亮还没出来,只余着蓝青深远的天空,仿佛有剧烈的风吹过,在那浩瀚的海洋里掀起了层层摺皱,却不及那茂密的梧桐树群里的波浪滔天。瑟瑟的声响,拍打着玻璃,让人心生不安。
还是端木晴先开了口:“这就是我所一直挣脱不了的生活环境……他们都是仗着祖辈父辈的一点余荫,夸夸其谈的纨绔子弟……我从小就告诉自己,等我有一天有能力的时候,一定要离开我身边这些自以为是的人……”
她淡淡地笑道:“我看他们好象还是很不错的样子……”
端木晴冷笑道:“是呀……那个李光的父亲是副省级……徐军的父亲是军区的司令员……他们两个人一个搞了投资公司一个在市委里的一个重要岗位上,仿佛都是志得意满前途无量的样子……我的父亲其实很有意思把我当作一件商品,调配给他们其中的某一个人……也许徐军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门当户对的婚姻,更多的时候是作为家族利益巩固的一种手段,在大义当前时,反而个人的感情倒显得很微不足道了,甚至说到“爱情”两字,明显有些不切实际的可笑与幼稚。爱情,不过是寻常百姓人家用来弥补物质生活不足的调剂品而已……
问世间,真情真意的爱情,又有几桩?
她想象着那样不顾女儿生死的父亲,突然间有些不寒而栗。
良久,她才缓缓地道:“可好象陈先生对你倒是一番真情……他和那些人似乎是两样的……”
有一点明亮的光从玻璃后面射了进来,是刚刚涌出云层的月亮还是对面草坪上的探照灯,分不清了,只是恍如水银般的灵动剔透,愈发显出两个人脸上如霜似冰。
端木晴的双眸之中仿佛镀上了一层冷寂的光,让人摸不清猜不透,半晌才道:“不管他有多么好,我却不喜欢……不管李信有多么不好,我却偏偏喜欢……”
在这世上,你爱上的人,却爱的是旁人,又有什么法子?
她大约可以理解这种人生的无奈,却还是没有忍住:“你既然不喜欢他?为什么却还要给他希望呢?”
端木晴微微一笑,“玉兰,我知道你是一个善良又善解人意的好女孩子……如果可以的话,你替我劝劝他吧,劝他不要太执着了……我要是喜欢他早就喜欢了,也不会等到现在了……”
这样的话说出来,已经是说地很直接了。她仿佛有些羞惭的转过脸去又望着窗外的天空,已经转成了靛蓝色,弯弯的一钩上弦月,好似那把传说着取人性命的圆月弯刀,却收起了锋芒,变成了供人观赏的美景,幽远宁静,让人低徊不已。
半晌,她才道:“为什么是我?我根本就是一个外人。”
端木晴仿佛怔了怔,却低声叹道:“我和他,都是孤独的人,我们几乎都没有什么朋友……可是你却是我们两个共同的朋友,所以这话只能由你去说给他听……当然,如果你不愿意,我也不会勉强你……只是现在这样尴尬的局面,而他又是那样执拗的性子……我劝不了他,可我也不会因为他而背弃我的家人……尤其是我的姐姐,她倒底是无辜的……”
她依旧站在窗前,端木晴却渐渐地向那玻璃深处走去,单薄的身影越来越小,直到快要消失不见的时候,被另一个恍惚的影子,拦截了一下。只听得那人仿佛几近伤恸的声音:“端木晴,为什么?”
她很想知道端木晴会怎样回答,不由得紧盯着那黑漆漆的镜里世界,却反射来幽幽的青光,照进灵台里轰隆隆地巨响。不由得吓了她一跳,看她这是怎么了?竟然仿佛一个卑鄙的偷窥者,难道她真的是另有所图吗?为了现在窘迫的经济状况,还是为了想摆脱因为这窘迫的现状而一目了然的前途?
只是给了她这样一个机会,充满强大的诱惑力的机会,她不是意志坚定的人,她有可能根本就逃脱不了。
时光在缓缓地流动着,端木晴在陈俊伟高大的身影底下久久地犹豫着,然而却隔着水火不相容的深深折磨,终于还是冷冷地道:“因为是你,所以不行。”
那个人却真的是执着地很,强硬地拉住了不肯放松,“为什么,为什么我不行,难道我就比不上那个农夫吗?”
这样的话说出来,显然是有些羞辱人的意思了。端木晴抬高了声音:“陈俊伟,你放手!我本来以为你和我哥那些人是有些不同的,原来你也根本是一样的,仗着自己家族的那点背景,就可以瞧不起人吗?你有什么了不起的?陈俊伟,你放手!我压根就不喜欢你,我讨厌你们这些纨绔子弟,我也不想再和你有任何瓜葛……你放手,倘若真的撕破脸,就没意思了。”
其实就是这样简单,说出来也不过是几个字而已,“我压根就不喜欢你”。
他缓缓地松开了手,端木晴夺路而去,他只略站了片刻,也趔趄着缓步走开。
那样脆弱的情感,其实根本僵持不了多久,如同烟消云散一般,化为了尘埃。那么地快,快地让她以为自己从玻璃窗中看到的一切,不过是自己的幻觉。因为那镜中的世界又恢复了平静,只有那浩远的天还有森森摇动的树,在那阴寒的树影之后,慢慢地踱出来那柄圆月弯刀,冷瑟瑟地,渐渐越来越近,好象要逼近她的咽喉,见血封喉的刺激,她可能承受地起?
过了好一会儿,有人在她身后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她微微侧了侧脸,只见在另一旁走廊的阴影里站着一个人,不由得蹙了蹙眉,“你站在那里有多久了?”
那人“哧”地笑出声来,“好象和你一样久……”这样说着,人已经来到了近前,淡泊的酒意混合在剃须水的薄荷香里,竟令她的呼吸微微地一滞,不由自主向一旁挪开了来,“端木律师,又玩笑了。”
端木杨也学着她的样子站在窗前,半晌才道:“我一直在好奇着,这窗外究竟是什么吸引人的地方,竟然可以让你一下子站这么久?看你样子娇娇柔柔弱不禁风似的,不过这定力……可真的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那可是在严苛暴戾的管教下养成的,一下子就在钢琴前坐几个小时,反反复复地弹着一个错误的小节,指头都已经僵硬了,却总是弹不好。
窗前的那棵玉兰已经开了,一个个硕大的花苞沉甸甸地坠在枝头,压地那细致的枝桠渐渐有些负荷不起的样子。春日的阳光格外明媚,晒在翠绿的叶子上,油油地好象涂了一层蜡,莹光可鉴。春风透过雪白的蝉翼纱窗帘掠进屋来,扑在她的脸上,好象有青草的芬芳,连带着钢琴架上的玻璃花瓶里插着几只竹枝也鲜亮活泼起来。只是大妈却手拿起鸡毛掸子,气势汹汹地站在后面,稍一走神就敲了上来,小小的手背上已经挨了几下子,红彤彤好象摆在厨房里案板上的肉,心里是又凄凉又害怕,不知道这样好象噩梦般的生活究竟到何时才会停止。
然而,还是一天天地熬过来了,大妈渐渐地老去,除了只能在言语上咆哮如雷一番,体力却大不如前了。她从当年的幼稚小童,长成了家里的经济支柱,尽管外表仍然是温文柔弱的样子,其实内心却早已坚强地如同磐石一般。
眼下站在身边的这个人,倒有些与众不同的,仿佛具有看穿人的本领……
她并不是心机多么重的人,只不过因为过往生活里的艰辛才渐渐地加强了自我保护的意识。总不能象大妈那样,到头来被人骗地个精光,连最后的安身之所也没有了,穷困潦倒地躺在路边,差一点儿连性命也丢了。她曾经经历过那些淡然冷漠的目光,小小的年纪里,就知道了凡事要靠自己的人生哲理,在这世上,只有钱才能解决一切难题,所以她很爱钱,很节省。大手大脚惯了的大妈总是气哼哼地骂她:“你这个钱串子!你这个守财奴!”
可是,她不过是外贸纺织加工厂里的一个小小出纳,就算将来再有前途,也不过是转做记帐会计,还能有前途到哪里去?她也不可能实现大妈的愿望了……到哪里去找这登天梯呢?
她微微一笑,“我是个老实人,只是有些想不通,刚刚那一出,是谁的编剧谁的导演?你们以为这样的布置很巧妙吗?可就是我这个旁观的人,也看出那位李信博士不过是被拉来帮忙的而已……端木晴这又是何必?”
端木杨的眉峰一扬,“咦,有那么遭吗?我还以为是天衣无缝呢!哎,不这样做也不成,现在端木家已经闹地鸡飞狗跳,倘若这件事再不解决,我们家里的另一位小姐,只怕立刻就要病入膏肓了……”
她回过身来望着他隐在晕黄色灯光里的脸,半明半昧,恍恍惚惚。沉吟了半晌,启齿一笑,“你干嘛跟我说这些事情?”
伫立在墙角的景泰蓝里插着一株红梅,幽香脉脉,一丝丝一缕缕,蔓延开来,仿佛要侵入人的骨髓,四肢百骸都是说不出的舒畅滑腻,只若醉了一般。
他突然也回过头来,倒让她的目光避无可避,只得缓缓地低下头去,明媚娇柔的一弯剪影,更是如瓷如玉般细润莹白,倒让那秀雅芬芳的花,也失去了颜色。半晌,他低声道:“因为你这个人,让我产生了很大的兴趣。”
她的心里急促地跳动着,脸上却依旧保持着沉静,沉静如水。
让女儿们为了一个男人,闹地两败俱伤最终一无所获……还是理想里的继承人竟然大逆不道地娶了永远不可能也永远不应当的灰姑娘进门?哪一桩才是对端木夫妇的致命打击……哪一桩才是令端木家族名誉蒙羞的奇耻大辱?
她有一些举棋不定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