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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小城故事,和邓丽筠并没有直接的关系,可能是从前老歌迷在抒发一点缅怀之意。厅堂里尽管已经是人满为患,却依旧悠扬婉转地飘荡着那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曲调:“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月亮代表我的人……”小桥流水的布局,烟云缭绕,仿佛是行在天梯之上,每个卡坐都吊有一架由天花板上垂下来的秋千,不大不小,正好可以坐两个人,许多情侣模样的青年男女,拥挤在那荡漾的小船上,浅声细语。

她是站在岸边的人,只得四下张望着,在紫藤花架旁突然竖起一只手臂,遥遥地晃动着,“小豆芽菜,这边……”

满心欢喜,穿云破雾地走了过去,靳启华一个人坐在一张竹椅上,悠闲自得地喝着茶。桌上仅摆着几个凉菜,显然才坐下不久。她在对面的另一张竹椅上坐下,不由得笑道:“你怎么会这好心要请我吃饭……”他摆摆手,笑道:“不是我……我那么贫穷又吝啬,哪有闲钱请你吃饭……”

正说着,头顶上突然传来一个文雅柔美的声音:“楚嘉,是我冒昧地让启华请你过来的……”

笑容僵硬在脸上,却见着一个美丽的长发女子在一旁的吊篮上坐了下来,眼含秋水,盈盈浅笑,竟然是难得一见的高贵艳丽。

那女子向靳启华笑道:“是不是我把楚嘉给吓着了?”

他向着她面前摆了摆手,笑道:“连楚嘉,我的女朋友是很漂亮,不过你也不至于这副德性吧?”那女子轻轻地打掉了他的手,笑道:“你不要开玩笑了……楚嘉,你好,我叫方璇,是靳启华的女朋友,刚刚从省城调过来,现在市电视台工作……”

顷刻之间灰了下来,是她的心,还是这个世界?只有那明艳的年轻女子光芒万丈地立在那里,而她仿佛冷不丁地被人抽了一个嘴巴子,不知所措,天昏地暗。

急冲冲兴冲冲地赶来,就是为了看他将那个久藏的女朋友推到幕前来?就是为了让她领略两个人的浓情蜜意究竟有多深?

他不知道她的心里有多痛吗?是他慢慢地在那里撕开了一道口子,而他却还不罢休,笑地春光灿烂,旁若无人地向那伤口里一点点地撒着盐。她忍不住就要叫出声来,可还是没有动弹,木呆呆地望着眼前的那一杯绿茶,一个旋涡,又一个旋涡,晕头转向,失了方寸。

方璇在与他喜笑颜开的忙碌中抽出空来,笑道:“楚嘉,菜不合胃口吗?我看你几乎都没怎么动筷子……”

她强颜欢笑着,待要解释几句,他却大咧咧地接了过去,笑道:“她就那样……别人高兴,她就不高兴……别人不高兴,她反而高兴地很……”

在满室欢喜中,只有她一个人的落寞是峥峥分明。她不由得想起刚刚林韦辰的“遭遇”,不由得暗叹,凡事当宽容待人,不然的话,这报复迟早会来。

她想回去了,是时候回到属于自己的地方去了。

可是心里分明还有一丝不舍,明明知道那是永远都不能逾越的障碍,可就是管不了自己……一旦离开了,再见一面恐怕就不那么容易了……虽然泾渭已分,虽然他们现在在一起的时间里,中间已经有了另一个女人,她只能看着他们语笑欢颜……可是只要能看见他……即使偶尔才能看见他……也都是好的……

他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她的心意,永远都不会她在默默地受着煎熬……

那天,他竟然气势汹汹地回来,将一叠照片扔在她面前,哗啦啦地散了一桌,竟然是她和林韦辰在香格里拉酒店顶楼西餐厅就餐以及在酒店外发生争执时的照片,她也吓了一跳,半晌才强笑道:“怎么了?”他似乎有些恼羞成怒地样子,狠狠地敲着桌子,道:“你倒是说说看,你才来多久呀?怎么就和这城里的知名人士混在一起了?”

她很不满意被盘问的语气,可还是尽量心平气和地道:“我们不过是在火车上相互拿错了对方的电脑……后来,又是他帮忙给吴奶奶安排的病房……难道我认识什么样的朋友……还要一一向你报告吗?”

他大约是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巧合,愣了一会儿,也没想到对策,只是干喘着粗气,半晌才叫道:“反正……连楚嘉,我劝你把眼睛擦亮点,别什么人都随便相信……那些小白脸仗着有几个钱……整日就知道胡作非为……你还是洁身自爱地好……”

她满心委屈,却不知道该如何辩解,他却不管不顾地扬长而去,好一会儿,她从怔怔地流下泪来。

可是,他还是不肯放过她。

晚上吃饭的时候,吴奶奶的记性突然变地好起来,啰里啰唆地问道:“嘉嘉,上次见到的小伙子还真是不赖,你们最近没再见面吗?有机会的话,请他到家里来吃顿便饭吧,人家帮了那么大的忙,咱们还没有好好谢谢人家呢!”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偏偏又赶在这个当口。正好给他提供了继续批斗的借口,冷冷地道:“连楚嘉,你真有本事啊……都傍上大款了……瞧你得瑟的,该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吧?”这样地冷嘲热讽,甚至是没有丝毫表情的,只自顾自地吃着饭,喝着汤,故意喝地滋溜乱响,完全将修养与礼仪弃之两旁。

她本来就有些心灰意冷,想不到他竟然是如此轻视于她,脸上就有些撑不住,勉强扒了两口饭,亦是如哽在喉,根本无法下咽,索性放了筷子,站起身来,道:“我吃饱了。”

吴奶奶急地一团乱,拉住她的胳膊,道:“嘉嘉,你才吃了那么一点点怎么能行?本来体质就弱……启华,就不能少说两句,嘉嘉年纪小,你是做哥哥的,应该让着她些,就是她哪里做地不对了,你该好好和她说嘛……”

他依旧吃着自己的饭,半晌才冷冷地道:“我哪有资格批评人家……人家现在可不是一般人呀……”正说着,却被吴奶奶在肩上重重地拍了一下,撩起眼帘,却看见她站在桌边,眼眶里充盈了泪水,仿佛在尽力地忍耐着,然而在他一二再再三地逼迫下,终于滚落下来。他不禁有些半途而废的狼狈,却混乱地不该如何处理。

吴奶奶有些埋怨地瞪了他一眼,起身去拿毛巾了。他突然有些慌乱,放下手里的碗筷,亦站起身来,犹豫了片刻,还是转过桌来,嗫嚅道:“你怎么……说哭就哭了呢……我……”

他是跟她发火吗?他为什么要跟她发火?

他的让步,并没有止住她的泪水,反而使那势力更加磅礴起来。他有些手足无措,想了想,便抬起手想要替她擦去泪水。然而,就在他的手刚刚触及她的脸颊的那一瞬间,她突然决绝似而又冷淡地转身离去,只让他的手僵持在半空中,不知该何去何从。

好一会儿,吴奶奶拿着热毛巾从卫生间出来,却看见只有他在餐厅里发着愣,奇道:“咦,嘉嘉呢?”他突然抬腿狠狠地踢开了挡在面前的一张矮墩子,叫道:“跑路了……”说完,大踏步地走了出去,连客厅的那一扇木质纱门也被他摔地光当乱响。走到院中间,突然转回身子向上的窗户里望去,却见她的一点影子恍惚不见了,便高声道:“连楚嘉,你够……有本事……你最好……永远也别理我啊……”

她躲在阳台窗帘的后面,慢慢地靠着墙壁滑了下去。完了,想不到是这样的结局,他永远不会再理她了,她不禁真的灰心绝望起来。

早上起地晚了,却在洗手间里狭路相逢,两个人都冷着脸,气鼓鼓地。

未完结的战役,一直延续到早餐桌上,吴奶奶有些好奇地问道:“启华,你叔叔一早就出门了,好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你没事吗?”他摇了摇头,道:“赵叔到下面视察去了,我今天休息……”本来早约好了,今天是他、方璇、还有她,一起去野生植物园的日子,现在看来一切都泡汤了。她看着吴奶奶递过来的目光,淡淡地道:“我今天要留在家里学习,哪儿也不去……”

早饭过后,吴奶奶去厨房里拎着篮子出来,看着客厅中间互不理睬正生着闷气的两个人,道:“我得去买菜了,大礼拜天的休息在家,也不帮我干干家务。”

他懒洋洋地站起身来,上来揽住吴奶奶的肩膀,笑道:“您看您这将屋子的上上下下,犄角旮旯,哪一处地方不是整理地一尘不染的,我们哪儿插地上手?”吴奶奶笑道:“就你的嘴甜……”说着向着一旁努了努嘴,低声道:“你是不是把小姑娘给惹毛了,我是想找个机会让你有个台阶下……”他笑道:“这点小问题,都搞不定,我还混什么混!您放心,没事的……我跟她逗着玩呢……”

她却已经等在房门口,低声道:“吴奶奶,我陪您去市场买菜吧。”

吴奶奶走了过来,笑道:“不用了,你在家跟启华两个人把院子里的花草和菜圃整理整理,再浇浇水,看这天旱的,都多少日子没下雨了,我的那些花草和蔬菜都快蔫了。”说着,人已经出去了。

他并不理她,径直走到门外的台阶上,俯瞰了一下院中的大致情形,手搭凉蓬看了看天色,自言自语道:“瞧这日头,可是够晒的。”说着,便走下台阶去,从摆放在墙角的工具箱里找出了手套戴起来,果真煞有介事地在草地上清除起杂草来。

其实,也不过就两三分钟的功夫,他捶了捶腰,哎呀了一声,道:“连楚嘉,你还愣着干嘛?没见我老腰老腿地,也在这儿挣扎着干活,你倒是自在!”

她磨磨蹭蹭地踱下台阶来,站在草地的一旁,踢踏着地上的小石子,他没好气地道:“连楚嘉,你年纪轻轻地,你过来拔草……我不行了,我得找些不累腰的来干……噢,对了,我干脆去给菜圃浇水得了……”

她竟然没有反对,很听话地蹲下身子来,认真地去清除他未完成的任务。十点多钟的阳光,正在玉兰树的边缘盘旋着,热力四射,已经有汗珠叭哒叭哒地滴下来,停留在草尖上,又滑落下去,隐没到草丛深处,旋即不见了。

目光所及之处,却看见他已经卷起了裤管,手里拎着水管子威风凛凛地浇灌着菜圃,倒也奇怪,那些青菜西红柿仿佛真的有久逢甘霖的畅快,立刻挺起了腰杆子,焕发出勃勃的生机。

她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看地出了神。

突然间,他调转了“枪头”,拎着水管向她喷了过来,清凉的水淋在火烧火燎的皮肤上,倒有些精神一振的滋润。仔细一瞧,他展露着充满促侠的笑意,好象一个未谙世事的孩子一般的天真可爱,心中一动,所有发生的不愉快立刻烟消云散了。

不禁也站起身来,脚上一点短暂的麻痹,她不禁“哎哟”了一声,仿佛要跌倒的样子,他果然伸手过来欲搀扶于她,她忽然露出一个狡黠的微笑,趁他不注意地空当,一把夺下水枪来,向他发动了“射击”。他想不到竟会遭了暗算,叫道:“好呀,连楚嘉,你竟然骗我……看我不削你……”说着,就上来和她争夺起来。

她的力气虽小,却也不肯松手,在他的肩下挣扎着,两个人不由得嘻笑打闹起来。

突然,水管失去了控制,竟向天空射去,漫天的水花飞溅,倒好象下了一场大雨一样,白哗哗的水雾腾空而起,网住了惊慌失措的两个人。好一会儿,才恍然大悟地哈哈大笑起来。还是他的反应快,立刻从地上重新拉起了水管子向她身上射去,轻舞飞扬的雨雾,竟在阳光里呈现出夺目的七彩霓虹,而在霓虹中蹬踏跳跃的年轻女孩子,亦仿佛成了轻盈明快的美丽天使。

犹如水晶插花一样透明的白玉兰,在风中幻化着奇妙的弧线,隔着茫茫的水雾幕帘望去,只看见他一个高大的模糊身影,隐隐显现着古铜色的光彩。天地突然变地宽广起来,心底也是从未有过的酣畅淋漓。因为,只有,他和她。

他突然停了下来,水管子叭哒跌落在地上,自顾自地汩汩的流着水,她不由得怔在了那里,有些诧异地望着他。阳光灿烂里,近在咫尺的呼吸,只见他的双眸之中隐隐似有一簇簇的火焰在奔腾,势头越来越强,连她也觉着了那灼热的焚烤,一颗心七上八下地动荡不安,却动也动不得,呆在了原地,好象公园喷水池里静止的雕像,恍惚迷惘,如堕云中。

好象有人在轻轻地咳嗽着,还是她先清醒了过来,侧脸一看,却是方璇站在院门口,一手搭在刚刚推开的铁门上,一手拎着一个麦当劳的塑料袋,脸上却是惊诧不已的表情。

在那一瞬间,他好象做错了事的孩子似的,有些慌乱地擦了擦脸上的水珠,想想不对,又俯身去寻找已经溜到更远处的水管子,想想还是不对,又站起身来,有些尴尬地笑道:“方璇……你来了……大礼拜天的……我们收拾收拾卫生,给花浇……浇水……”

她最喜欢他偶然有点故意拖长语调的说话语气,可今天分明是磕磕绊绊地在解释着什么,也许是应当解释一下的,可是看到他那紧张的样子,她的心里还是有些不痛快,却不便表示出来,笑道:“方姐,你来了,你们先进去吧,这里乱遭遭的,我来收拾就好了。”

他竟然真的撇下了她,上前牵着方璇的手,到客厅里去了。

她故意磨磨蹭蹭地收拾着,其实是不知如何去面对那尴尬的场面。可总有收拾完再也无可收拾的那一刻,她只得慢慢地踱上阶梯,轻轻地推开了纱门,客厅里静悄悄的,只有闲散的阳光在满室徘徊着。她稍微沉吟了片刻,转身上楼去,却在楼梯一旁过道的墙壁上,看到了一高一低两个人的身影。

方璇正在卫生间里替他擦试着身上的水迹。

隐隐地只听见他低声道:“你生气了?她一个小姑娘值得你生气吗?我们不过是在浇花,水管子滑了手才会那样的。况且,她是一个没爹没娘的孩子,怪可怜的,赵叔让我好好照顾她,你这样给人家下不来台,多不好……”

却见那低的身影有些撒娇地道:“我们有多久没见面了?我为了你,巴巴地从省里调了过来,无非是想多一点和你在一起的时间……可就是这样的久别重逢,中间还隔着别人……”

真是有说不出的委屈,她不该在那久别重逢的时间里,有意无意地作了人家的“第三者”。

突然,那低的身影踮起脚来,慢慢地靠近了高的身影,只听得他低声叫道:“别……你不要这样……有人……”然而,却是阻止不了那温柔的来袭,渐渐地,墙上的两个人影密不可分地缠绵在了一起。

她站在楼梯上,怔怔地看着,仿佛听见心里有东西破碎的声音,那样一种凄凉的绝望混杂着强烈的嫉妒,在心里撕扯较量起来,有大颗的泪水顺着面颊滚落下来,她想擦去,却没有半点力气,之后更是汹涌不尽,已经懒地理会了。

她遇见他,这样晚……他早已经有了旁人,而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与旁人的两情缱绻,却是无能为力。

吃过晚饭,她上楼去经过赵国辉的卧室,门虚掩着,隐约看见老赵同志半靠在圈椅里,手抚着那本旧书出着神,大约还是在看着她母亲的照片。她停顿了片刻,还是上楼去了。

晚上的空气有些潮湿,褥子间有一股淡淡的腥霉之气,月亮斜倚在白玉兰的枝头,明晃晃的,寒光刺眼,映地那碧色的纱窗仿佛镀上了一层银漆,呼答答地来回摇曳着。风里夹杂着微小的水气轻轻地流连在皮肤上,又涩又凉,恨不得把自己的身体彻底地藏起来地好,就不用再受这些红尘俗事的侵扰。

走廊上有轻微的脚步声,是他回来了,几乎是本能地从床上跳起身来跑了出去,走廊寂寂的,只有天花板上那盏吊灯在呲牙咧嘴地绽着冷光。悄悄地走下楼去,赵国辉的房门仍然虚掩着,却听见里面有低语的声音,似乎有些争吵的意思,声音越来越高。

他的情绪仿佛有些激动,竟然叫道:“赵叔,你不要再说了……我决不同意……”

好一会儿,赵国辉语重心长地道:“启华,你现在虽然主管刑警大队,还一直还是个副队长,老李提了副局之后,跟局党委推荐的继任队长人选就是你。我知道你一向心高气傲,不想靠自己父亲的影响,只想凭自己的能力闯出一些名堂来,这些年来你也做地很好了,可还是有些人带着有色眼镜看人,就是这次7.12大案侦破,也还是有一些噪音的。你应当很清楚,他们这么不遗余力,不过是怕我们继续追查下去……你和我都很清楚,要扫清笼罩这座城市上空的乌云,7.12大案并不是结束,而是刚刚开始,我们的对手已经露出了马脚……可是他们在这城市里还有大大小小的保护伞在强撑着,你想继续追查下去,就不能大张旗鼓,我们必须得更加慎重更加小心,我们需要有一个人作为我们的眼睛和耳朵安插进去……可现在局里面……谁值得信任谁又不值得信任呢?我不敢冒这个险……惟有她……是目前我们能找到的最佳人选……”

他有些狂燥地叫道:“那我也不能让她去冒这个险。我靳启华就是当一辈子副队长,也不能让她……我的意思是说让个女孩子去冒险……”

赵国辉仿佛有些伤感的意思,一字一顿地道:“启华,你别忘记了,她还是个警察……”

他有些口干舌燥地解释着:“可她干的是文职,根本没受过一个专业警察的正式训练,况且根本也没干几天,连警察这个职业是怎么回事……也未必知道呢?你怎么忍心……反正,我是坚决不同意……”

他们这样地争执,究竟是为了什么?可她隐隐约约觉得和自己有关。

门突然打了开来,她本能地向楼道的阴影里退了退身,只看见靳启华仿佛有些气急败坏地走出门去。沉吟了半晌,她方才走下去,从虚掩的空隙里看见赵国辉一个颓败的背影,橘黄的灯光底下,似乎是有气无力的,苍老了许多。敲了敲门,赵国辉有些条件反射似的将手里的书本推向桌子的深处,侧过头来,笑道:“嘉嘉,进来吧……”

她缓缓地走了进去,贴着在对面的床沿坐了下来,嗫嚅道:“叔叔,我已经来了有一段时间了……假期快结束了,所以我想回去准备准备……工作的事情……”

赵国辉仿佛有些意外,沉吟了半晌,才道:“嘉嘉,我听说你最近……和一个叫……林韦辰……的年轻人走地挺近的?”

一句话竟然停顿了好几次,可见踌躇的程度。她心里一动,却笑道:“想不到这消息传地真快,连叔叔都知道了……靳启华……靳启华的嘴可真快……”难道真的是怕她年纪轻轻被蒙骗了不成?

赵国辉点了点头,道:“嘉嘉,并不是玩笑……我……想知道你……和这个林韦辰……究竟是……是……什么关系?”

她不禁笑了起来,道:“我来的时候在火车上和他相互拿错了对方的电脑,仅此而已……后来吴奶奶生病住院,碰巧遇见他也去医院里探病,顺水推舟帮忙给安排了病房……我想这种关系……甚至连普通朋友也算不上……”

赵国辉沉吟了半晌,一本正经地道:“嘉嘉,你想……他有没有可能……或者方不方便……安排你到鸿远集团去工作呢?”

她微微有些发怔,笑道:“叔叔,您……您究竟是什么意思?我怎么有些糊涂了。什么鸿远集团?”

赵国辉深深地望了她一眼,直到她的笑容不由自主地收缩了回去,才道:“嘉嘉,这不是玩笑,我希望你认真地听我接下来跟你说的话……”

她心中有些忐忑,强笑着:“看叔叔的样子……严肃地有些吓人……我洗耳恭听便是了……”

赵国辉微微一笑,道:“你也来了一段时间了,大概也听说了这城里数一数二的鸿远集团……集团的董事长于匡民是个东南亚华侨,改革开放的初期,曾回国来探亲考察了一段时间,却并没有实际的动作。直到八十年代初期又带着一笔巨额资金回来投资,涉及贸易、酒店、娱乐等许多方面,闹地很是红火。九十年代末东南亚爆发经济危机时受了一点影响,却很快地扭转了困境……两年前,于匡民当选了历届的政协常委,就慢慢地退出了集团的经营管理,开始热衷于慈善事业,只担任了董事长的头衔,由他的大儿子于胜军来当家主事……鸿远集团在于胜军打理期间又涉猎了一些其他的行业,尤其是鸿远房地产,那可本市数一数二的大房地产公司……但是,鸿远集团以及于胜军却进入了进入警方的视线……”

停顿了片刻,赵国辉看她微微有些发怔的样子,不知为什么却低叹了一声,却还是接着说了下去:“其实,还是起因于一年前的一次很普通的伤人事件。市规划局刚刚调来的一个副处长被人在家门口闷头痛打了一顿,外间都传言这位副处长的作风有问题所以才遭了报复,一时之间闹地沸沸扬扬,影响非常恶劣,最终那个副处长莫名其妙地被下放到了县里……我去那里检查工作时,正巧遇见了他,他提起这桩事来,直言自己作了牺牲品,不过是因为他阻挠了某个房地产公司不合理的规划报批,也拒绝了此后送上来的贿款。本来他想坚持到底的,不想事发之后有人要他闭嘴,他方才知道自己只不过是那张错综复杂的关系网下苟延残喘的一只小蚂蚁,再斗下去,只有死路一条,不得已才放弃了……言下所指的房地产公司,就是鸿远房地产……和他的一番深谈,使我联想到在这个城市里发生的一些案件,似乎是很偶然的,但仿佛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背后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黑手在操纵着……此后,又有部分线索指向了鸿远集团……或者说地再直接一些……我们怀疑,于胜军很有可能是一直隐藏在幕后的这个城市里有组织涉黑团伙的真正老大……和我们已经侦破……不,应当说是……并没有完全侦破的7.12特大贩毒案直接相关……”

她当然听说了刚刚发生不久的著名案件,警方一举捣毁了一处地下冰毒加工厂,人赃并获,而且查获的毒品数量创了这个城市的历史之最。

赵国辉接着道:“7月12日在本市发现的冰毒加工厂,几乎是不能想象的,严密的警戒措施,高超的制毒技术,都是这个城市从来没有过的……由此可见,在这个城市里流通的毒品,绝大多数并不是来自于外面,而是就在这里自产自销的……他们已经形成了一套非常严密的管理体系……尽管厅里已经对我们的侦破工作给予了肯定……但是,我和启华都认为,这次缴获的毒品绝对不是全部,被抓获的首脑人物不过是代罪羔羊……不过是对方在紧急情况下的所作出的无奈之举,只是一个烟雾弹而已……案件远远没有结束……”

她突然战战兢兢地问道:“这和林韦辰有什么关系吗?”

赵国辉突然迟疑了一下,半晌,又道:“林韦辰是于匡民从前一个合伙人的儿子,他的父母在一次交通事故中去世了……于匡民收养了他……这错综复杂的家庭关系,不免会使人产生争夺家产的遐想,据说于胜军和林韦辰的兄弟关系很是一般……林韦辰似乎是为了避嫌,早早地就搬出于家大宅另住,而且出国留学回来之后开了一间律师所,似乎并没有直接参与家族企业的经营管理……目前也没有迹象显示,他和……案件有实质性的牵连……”

她觉得这个弯子绕地有些漫长,以最快的速度整理分析着,迟疑道:“难道……你们想把林韦辰作为突破口……”

赵国辉摇了摇头,又道:“他毕竟是于家的养子,与于胜军有着兄弟之名……未必会肯与我们合作……我们也不可能将宝押在这样一个人身上……我提起这个人来,不过是希望你能够通过认识他的这层关系,进入鸿远集团工作一段时间……”

真是匪夷所思,这是在电视里才能看到的谍战谋略。不由地她在仓促间揉搓着床单一角的穗头,越来越快,后来紧紧地攥在了手心里,被那细小的毛边一丝一缕地噬咬着,惶惶不安。

赵国辉当然知道她的疑问,正色道:“对方放弃了那加工厂之后,又停止了一切动作,我们之前掌握的一点线索跟着中断了,案件陷入了僵局……我来到这个城市已经快两年了,实际上已经在触动某些人的利益,他们赶不走我,便想让我短暂地消失一段时间……过不久,我就要去党校学习了……说白了,继续查这个案子……并不是公开的,只有少数的几个人知道,我和启华不想惊动太多的人,我们能用的人……并不多……我们只是想委派一个不会引起对方怀疑但是又能够顺理成章进入鸿远集团内部的人,看看是不是能从鸿远集团的内部发现一点蛛丝马迹。但因为人手紧张,一时之间也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所以就没有实施这个方案……直到我看了你和林韦辰在一起的照片……我想,也许一个年轻轻轻的女孩子,表面上又是这么单纯,又是林韦辰介绍进去的,谁也不会对这样的一个人产生怀疑……也比较利于开展工作……”

她静静地听着,心里已经心知肚明,尽管有些压抑的争执,却突然觉得自己变地重要了起来,似乎也有了那么一点点的利用价值,便笑了起来,道:“叔叔,你觉得我能担此重任吗?”其实真的应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不能次次都让林韦辰占了先机……可是……以这种方式……总是有些……胜之不武……

再也说不下去了,因为她在对面静静地微笑着,仿佛二十几年前的那个人,温和绵长的目光,宽容文雅的笑容,然而那温柔与宽容之后却是饱含着洞察一切的穿透力,深深地刺地心里去,却将那里的曲折婉转剜个支离破碎,再无藏身之地。

赵国辉显然没想到她是这样一种直接的态度,迟疑了片刻,摇了摇头,又道:“只要你同意,我会跟厅里打招呼,给你请一段时间的病假……当然……一切都得你同意才行……因为,还是有一定危险的……也许过程会很漫长,因为我们……也不过是在等待一个机会……”

她听见了刚刚那两个人之间的争执,知道这个案子的重要性,不仅是对这个城市,还有在这个城市里承担着防卫大责的那两个人……尤其是靳启华,不是正承受着他担任刑警大队副队长之后前所未有的压力与挑战吗?

答应,还是不答应?整夜都在为了这个问题的答案辗转难眠。嘉嘉和小靳已经睡着了,冷清的月色底下,愈发现出那水草之中的静默与沉闷。而她的心上却火烧火燎的,熊熊的烈焰,几乎可以用来煎炒烹炸了。咳!千万可不要央及了“池鱼”。

夜是漫长的,因为无眠,尤其地拉长了那煎熬的幅度,仿佛出征前,迎风招展,鼓地满满的旌旗,只差那惊天的号角吹响。她这颗跃跃欲试的心,其实已经按捺不住。

有人在敲着房门,她刚刚才朦胧地睡了一会儿,惺忪着眼开了门,却见靳启华一脸的阶级斗争,揉了揉眼,神似似乎清醒了一些,笑道:“有何贵干?”

他突然拉起她的手腕,冲进屋里,房门很失意地关上了,他怔怔地望着她,半晌只唤道:“连楚嘉……”清晨的阳光,带着露水,绿油油地闪着金光。她彻底地清醒了,心里软融融地,仿佛冰淇淋搁置在透明的玻璃杯里,舍不得吃,渐渐地化了,清凉的液体在阳光里,摇曳生姿。

好一会儿,她只淡淡地道:“我想答应……”不知为什么,竟然会在见到他的那一瞬间做了决定,她很诧异自己的心竟然这般地清晰明朗,并不见得是为了多么崇高的目的,只不过是小小的自私,她想给自己找一个可以安抚住良心与道德的理由,留下来……尽管他已经有了旁人,她却不想就此离开……因为舍不得……

他的眉头蹙地越来越紧,手上的力道也越来越大,一字一顿道:“连楚嘉,你知道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知道不知道这任务有多么凶险?”

她突然笑了起来,道:“危险吗?我怎么不觉得?好象还挺刺激的,好象地下党似的……”尽量想轻松一些,可好象总有些辞不达意,看着他越来越沉的脸色,方一本正经地道:“尽管危险,可还是有人在做,尽管凶险,你不还是义无反顾吗?”说完,呆呆地盯着他似乎有些不能相信的表情,心里只是感叹,如果她能和他一起工作,一起并肩战斗,也算是曾经在他的生命里留下过重要的痕迹了吧?

他“哼”了一声,道:“这怎么具有可比性?你毕竟没有受过专业的训练,况且,你又是一个女孩子……”

她的确没有受过专业的训练,大学里读的法律系,研究生的专业是国际公法,博士学位是攻读的西方法律史,不过是赵国辉一句“学以致用”,她便放弃了其他一切可能,选择了警察这个职业。工作的岗位也是理论研究室,和想象中的警察有着天壤之别。她还没有意识到一个警察的职责究竟是什么?是否神圣到可以放弃一切,面对腥风血雨,而毫无惧色。

赵国辉的话在耳边回响:“嘉嘉,你已经长大了,也是时候去经历一些风雨的考验了……启华,尽管他有不同的看法,但是他毕竟是一个警察,还是担任领导职务的警察,凡事不能任由他意气用事,凡是都得从全局出发……这个案子能否侦破,对他的影响也是非同寻常的……”

她愿意为了她最爱的两个人男人去冒一次风险。

他有些泄了气,突然松开了手,一下子坐倒在书桌边的圈椅上,叹道:“连楚嘉,你……你……好样的……就……就……数你英雄……”

她不禁轻轻地抗拒着,低声道:“靳启华,你不要小看人……”

却还是犹如春风拂面,因为他是这样在意于她……不管怎样,她就当作他是在意她的安全而不是小看她的能力……

半晌,他下意识地敲了敲书桌,道:“那个……连楚嘉,你……我……谢谢你能有这样的觉悟,能够愿意配合我们的工作……可是我和赵叔的看法并不相同……我并不认为你能……”也是颇费周折地,实现了既定的目标,却变地胆怯起来,似乎是有什么阻力横亘在那里,难以继续下去。

她想了想,还决定先开口:“尽管我和林韦辰仅仅接触了几次,但给我一种感觉,他应当不会和案件有关的……倘若真的……那必然得非常小心谨慎的,可是他却混不在意地跟我这个认识不久的人提起来,有警察在跟踪他的事……他说好象是因为由他提供辩护的一个犯罪嫌疑人临时更改了口供的事……完全是当作一个笑话来说的……如果真的是居心叵测……他至少应当收敛一些,而不是好象一个骄纵的富贵闲人似的,怀着恶作剧的心理来与跟踪的警察玩捉迷藏的游戏……在风声这么紧的时候,如果真的还是这么轻浮,那就更不可能被委以重任了……”

他突然眯起了双眼,仿佛是从狭小的缝隙里观察着她的侃侃而谈,好一会儿才道:“连楚嘉,我看你不是已经被预先洗了脑子了?这倾向性有些不对呀……”

这个家伙,是不是已经先入为主了,怀疑一个,打击一片,所以才处处看林韦辰不顺眼,一定认为林韦辰若不是邪恶的首脑核心但至少是从犯?

忍了一忍,她尽量平心静气地道:“靳启华,我是在根据我的观察很客观地分析问题……据叔叔的意思,于胜军似乎很疼爱这个弟弟,那么尽管现在有些风声鹤戾,但至少不会对自己的弟弟起疑心的,你说是不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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