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今天醒得特别早,大概是被冻醒的。
仲秋节已过,不知不觉,天渐渐的凉了。昨夜阿景为我送来了冬衾,我还一顿笑话她,还没到冬天盖什么冬衾。阿景倒也不羞不恼,只轻轻地回我,“府令最爱在仲秋节前后生病,几乎年年如此,如今您已年过不惑,就更得小心留神了。”
我一时无语,却也不肯听她的话。待她一离开,我就将那两床庞然大物“请”到了衣柜子里。
可现下,我又打喷嚏又流鼻涕,显然是受了风寒了。
秋叶曾说,如今的乐府谁人都怕我,只有她和小阿景不怕,所以我应当多听听像她们这样的勇士的话,才不会一意孤行。
不听勇者言,吃亏在眼前。然而今天,说这话的勇者就要离我而去了。
秋叶大我四年,如今已四十有五,到了该离任的年纪。说真的,我实在是舍不得她。我们相识已有二十四年,从彼此陌生,到熟识,到慢慢地变成朋友,无话不说。再到后来,我成为乐府令,她成为乐府丞,我们共同撑起一整个乐府。
回忆过往,我总是有些伤感,也许是年纪大了的原因。进入四十岁之后,我的脾气变得更大了,却突然对很多事情都看得很开,比如生和死,再比如,没有嫁人这回事。
十六年来,我也没有计算过自己究竟见到了多少王孙贵胄好儿郎,可我一律无视掉。我知道好多不满我的人都曾私下里对我指指点点加以议论,难听的话也一定积了一箩筐,但我行事向来听从内心的声音。在我内心深处,一直有着比嫁人本身更重要的东西。
天渐渐明了,前院的乐府各司也都开始起晨功,吹拉弹唱的声音轮番上演。梳洗装扮之后,按照惯例,我和阿景先跑去各乐司巡视了一遍,之后回来用朝食。阿景从膳房里端来了两碗素粥,醋泡萝卜,还有红豆糕,是我惯常爱吃的,我将其称之为“晨之三宝”。
我们正吃着,秋叶来了。
“蒲府令早。”
她没穿府服,而是穿了自己的衣裙,但头发还是梳得整整齐齐,笑着向我打招呼。
听她叫我府令,我可真不习惯,平时我都是直呼其名,她也直呼吾名的!
我也让她别扭一回,说,“沈府丞早。”
阿景在旁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我招呼秋叶坐下,对她说:“干嘛这么阴阳怪气?”
“只是想起从来都没有喊过你府令而已。”她仍旧浅笑望着我,眼角延出几条淡淡鱼尾。
悲伤的气氛开始在四下里蔓延。我赶紧转移话题:“吃饭了没?来块儿崔厨做的红豆糕吧,以后可就吃不着喽。”
秋叶说她在家中吃过了,但还是从我手中接过了红豆糕,放在嘴里轻轻地咬了一口。
秋叶和她的夫君赶着去坐船,于是我立刻去卧房取了钥匙,到乐府前堂为秋叶的离任文书盖上了最后一个大印。
“还会再见的。”秋叶攥着我的手对我说。
“当然了,等我哪天不干了,就去投奔你和你夫君,你可别忘了我啊!”
她应声,笑着笑着,眼泪掉了下来。“小雪,”她轻声对我说,“你是我见过最独一无二的女子,我永远都会记得你。”
“去过你的神仙日子吧。”我拼命抑制住自己的眼泪,笑着和她挥手告别。
珍重,我的挚友。我在心底默默说。
送毕秋叶,我的心情变得很差,没喝完的粥也扔在了一边,跑到厨房后面的水井边,掬一捧水泼向自己的脸,让自己恢复理智。
回到前堂后,阿景就将一堆公务推到了我眼前——心情再差,总不能不做事呀。
从前的乐府,是秋叶管人、我管物,宫中的奏乐事宜则是我们二人共同操办,如今她走了,新的乐府丞还未有人选,所有活计都落到我头上了。不过我倒也不觉得十分辛苦,一来是有阿景的协助,二来,是我自有一套管人的办法。
这办法只四个字:杀鸡儆猴。认真做事的乐工,自然用不上这套办法,而那些在乐府里混水摸鱼不说,还扰乱秩序的,就是我要抓的“鸡”了,我可不像秋叶那么温柔,被我揪出来的,惩罚自不必说,甚者直接赶出乐府,毕竟这里可不是个养闲人的地方。
我坐到榻上,准备开始阅读今日各司乐师送来的呈报。
仲秋节宫宴结束后的几日,是乐府众人翘首以盼的快活日子,因为大头儿刚刚过去,而下一场宫宴又远在几个月之后,虽然每天还是得照旧排曲子,但是心情却不可同日而语。
而我呢,作为乐府令,是不能和大家一起撒欢的,我得时刻保持理智才行。
仲秋之后,正是修、换、添各司乐器的时候。我读着各司呈报,阿景在一旁记录核实。
“笛司,需修竹笛八只,添竹笛四只、玉笛二只。”
“笙司,需添十九簧五只,十三簧七只。”
“琴司,需修落霞琴一只,添伏羲、连珠、灵机琴各二,另有五只琴需换轸子,护轸也一并换了。”
我上下翻了翻呈报,问阿景:“怎么没有筝司的呈报?”
阿景答:“昨日筝司张乐师说,他们的筝都完好,没有损坏的,也没有需要修换的。”
“弦也不用换?”我问。
“是呢。”阿景说。
头一回听见筝司不需要换新筝,我颇有些惊异,往常可一直都是筝司带头催着嚷着要换新乐器的!我在筝司做乐工的时候,也时有筝弦断的事情发生,我能够体谅他们的心情,所以每年到了这个时候,乐府都会添好多新筝。而今年,却意外出现了不用换新的事。
经由阿景的提醒,我才想起来,原来去年我们新换了一家制筝的坊子。我果然年纪大了,记性都不好使了,幸而胆大心细的阿景陪在我身侧,她平时虽然话不多,但做起事来又稳又好。
我想起了去年,也是在这个仲秋时分,我们去了那个做筝的坊子,规模不大,坊主人的面也没见到,但我只摸了摸筝弦,就知道他们制的是好筝。
有耐用且好用的乐器,对乐府是极好的事,只可惜这个薛记坊只制秦筝,其他乐器一概不做,不然乐府又可以省下一大笔开支了。
我和阿景忙忙活活地过了一整天,事情还剩下一个尾巴。此刻看着阿景忍不住打哈欠的样子,我着实心疼,便让她回去休息。阿景出去了,过了一会儿,又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面回来,笑盈盈地递给我,“今晚的鸡汤面很好吃,府令快趁热吃。”
我本来累得根本没有食欲,可看见阿景一脸期许地望着我,再加上今晚的面闻着实在是香,我就大快朵颐起来。吃过饭后,阿景又不知从哪里端来了治风寒的汤药让我喝下。
我端着汤药,感动得鼻涕来不及擤,滴落在了药里,阿景看着这副情形又咯咯地笑起来,说我怎么这么像个孩子。
要说孩子,阿景才是个孩子。她今年十六,无父无母。四年前,我从晏都城的大街上将无家可归的她领回了乐府,从此成为我的贴身随从,而转瞬间,阿景已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
夜深了,我有些积食,又睡不着,就披上外衣坐到门前看月亮。
今晚的月亮好美,月光透过淡淡云朵洒下来,照在院里那棵白果树上,也照在我脸上。看着这么美的月亮,我就能暂时忘记好多好多痛苦的回忆,连同泛滥成灾的相思和想念,统统烟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