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说:做了……每天都考试,再过一个月就一模。扬帆说:那你好好复习,多看书,别去七中玩了。小雪气道:我去是因为你在那里啊,你不在那我还去干吗?扬帆明知道是这样,听她说出来还是觉得甜蜜,在那边笑了。...
一份家教两个小时四十块,一个月四次一百六,谢扬帆接了三份家教,还把自己以前在培训学校的经历整理了一下,在机房上电脑课时趁机录入进去,到外面打印了几份,周末时找周边的培训学校投了投,没有回音。北京城不是平安城,海淀区最不缺的就是有学历的人,北京清华领着头,大学扎堆儿,教授们也坐公车,骑自行车,有些老教授能一件外套穿二十年,还有脾气狷介的,光脚穿布鞋,乍一看还以为是乡下老农进城,绝想不到人家是国家一级教授,领国务院津贴。培训学校随便接个简历都是名校毕业生,在读的研究生博士多得是,谢扬帆一个小小的大一新生实在不够看。
家教的人家对小谢老师都不错,家教对象清一色是男生,家长们看护孩子比小城家长更警惕,一般来说,家教老师是女生更受欢迎,但谢扬帆仪表出众,天然讨喜,不过家里有女儿的家长就会因此不选这样的老师,耳鬓厮磨,对小帅哥一定要严防死守啊。
理工学校女生本来就少,工科学院女生就更少,饶是如此,谢扬帆还是引起了女生们的注意。有大三的学姐来认领学弟的,有本省同乡来认老乡的,还有平安一中上一届本来跟他是同学的一个女生,听说他成了校友,特地从房山那边分校区坐了俩小时的车进城来看他。一时间,眼花缭乱,让同寝舍友羡慕得口水长流。老五眼疾手快,死皮赖脸,在这些女生里硬是约到了一个,不过此后严禁她进自己宿舍,害怕她别再看到小谢就变了心。
谢扬帆不是不解风情,只是看到女生们看着他咯咯傻笑脸红,觉得她们幼稚得可怕。他从小知道自己长得不错,女生们小学时就给他送礼物堆成山,他连拆都不拆,随手就送给小雪拿去玩了。他情窦初开时,喜欢过一中旁边的那些技校女生,无他,穿得够开放还抹着鲜艳红唇,酥胸乱颤,中学男生们一看头就晕了。然而毕竟他是个好学生,有要考上北大的豪情壮志,而第一次高考前,父亲事发给了他当头一棒,那疼痛让他至今回不过神来。贪官崽子,那是别人骂他的话,无从反驳,本来想,考上北大,至少可以洗刷耻辱,告慰病逝的妈妈,重新开始,然而,他没考上,不用找原因,第二次还是没考上,实力不如人,愿赌服输。生活里有多么多的伤痛和遗憾,他如数背起,不足为外人道,也只有小雪会了解他,懂得他,明白他的骄傲,痛苦和自卑。
可是,他们也没想到,第一封书信来往,两人居然隔空吵架,起因就是临别前给对方的钱。
扬帆问:那五百块是哪儿来的?是不是你上次跟我说有人找你去卖衣服,你去了?你还是个学生,马上就高考了,做这些事情挣钱只会分心,本来你成绩就需要提高,你应该好好做题,我给你留下的资料你得用心看,做完了自己对答案,不要偷懒,我在北京等着你,不管你考什么学校,我都要跟你在一起。
小雪问:你为什么要给我留下一千块,你自己不用吗?北京什么东西都很贵,你要没有钱用了怎么办?你一个人在北京,又不是在家里,吃饭买书都要用钱,你们那里是不是大家都买手机了,我周围都有同学有手机了,你要不要也买一个?用钱的地方有很多,干吗把钱留给我,我回头给你寄过去!
两人收到对方的来信,先是一阵子欢喜,看了信却不约而同地生气。自己拼命想做的不过是为了保护你爱你照顾你,为什么你却接收不到,返回头还指责自己?小雪拿到了扬帆宿舍的电话号码,去街角的公用电话亭打了几次都没人接,总算有人接了,是他们宿舍的老四,小雪的声音清脆娇嫩,他一听就开始刨根问底,小雪只好说:他是我哥。老四有过早恋经历,早就惦记着进了大学找个女朋友,理工学院女生少而且大多是眼镜妹,他想想谢扬帆的样貌心说这妹妹错不了,天上掉下了林妹妹啊,东拉西扯,讲了好多话才收线。小雪一看电话卡,二十一张的卡打掉了一半还多。
谢扬帆给学生上课回来,老四就递上茶水,还给他打了饭菜。扬帆喝水吃饭,本来深感兄弟温暖,谁知竟听他扯出什么要把妹妹介绍给他认识的鬼话,再一问,才知道小雪来过电话被他接去了,气得一把把老四推倒在下铺上,大吼:那是我女朋友!你再胡说,我就揍你!
大家在旁边也听个七七八八,一起上前,有说什么不要为了女人坏了友情的,有说什么朋友妻不可欺的,还共同追问老三的女朋友是不是很漂亮啊,老四陶醉地说:声音很好听,嗯长得肯定漂亮!谢扬帆气得又想给他一巴掌,被大家拦住了。
扬帆没有去上晚自习,他坐在电话旁边等着,一次又一次电话响,都不是找他的,中间倒有一个电话是给他的,是阿公打来的,问长问短,他也一一答了一切都好。放下了电话,又是好久才响,他接起来,小雪听他说了一声喂就哭了。
本来扬帆一肚子气,很想从那封信开始说她一顿,可是听到她哭他也难过,只是男生哭太不像话,他也只好放软了声音哄她别哭了,两个人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小雪负责哭,他负责陪着哄,最后两个人都高兴了,妈妈的好吃的也做好了,只是现在这情形,分隔千里,妈妈又在哪里呢?
小雪有很多话想对他说,却不知一听他说话自己就只剩下了哭,电话卡里的钱越来越少了,可她还是说不出一句整话。扬帆问她这个公共电话号码是多少,他给她打过去,她却哽咽得说不出来。好半天,她才抽搭着问:你好吗?你累不累?扬帆说:好啊,没什么不好的,不累。你呢?我给你留的卷子你做了没有?小雪说:做了……每天都考试,再过一个月就一模。扬帆说:那你好好复习,多看书,别去七中玩了。小雪气道:我去是因为你在那里啊,你不在那我还去干吗?扬帆明知道是这样,听她说出来还是觉得甜蜜,在那边笑了。
日子过去了一天又是一天,电话卡打完了一张又是一张。没到半个月,小雪花了一百块买电话卡,她终于不再抱怨扬帆干吗留钱给她了,不然这会儿她多半又去找邵姨卖衣服赚外快去了。扬帆的宿舍里家境好的老六已经在海龙电脑市场攒了电脑,全寝人轮流用,就是校园网慢得要死。很快老五觉得不方便也跟家里要钱买了自己的电脑,接着是老二。老大比较穷,但他在外面有打工经验,常常混在电脑城里,没几天,配了个二手手机,飞利浦的。扬帆赫然发现自己原来是宿舍里唯一一个不用手机的人了,他问了老大,老大很热心,领着他去电脑城地下一层一个小铺子那里,二手诺基亚八百一台,一周内包换。扬帆觉得贵,但总比新的便宜,买了一个,七成新,他一直用到了大四才换。而他还是努力攒钱,想买一个新的手机送给小雪,她应该用好的手机,最时髦的,像广告里浓妆女郎用的那种,翻盖,精巧,售价四千五。
六年后,陈萧雪接到手机广告,这时的手机讲究大屏,智能,纤薄,触摸流畅,她竭尽全力完成了拍摄,心里想的却是自己用过的第一个手机,那么小,那么好,结果没用多久就被偷了,她心疼那昂贵的手机,更心疼里面两个人你来我往的上千条短信,最心疼的是扬帆为了买那个手机,打了好几份工,还站在街边发过广告。她接广告的酬劳,按那时的价钱,可以买三十个那样的手机,可没有一个能与丢掉的那个相比。三百个三千个,也换不回他们花在上面的时间,付出的努力,和纠缠的柔情。
女儿已经高三,萧明云和陈卫国同时都悄悄地加了把劲。在这方面两人倒有共识,都是穷苦出身,现在做的也是粗工,一定要供小雪上了大学,有个好前程。上大学就得要钱,两人深知没钱的滋味,所以对用钱的大事上分外在意。
陈卫国已经把自己那份装卸工作现场调度得很好,还带出了个徒弟,他领着这帮装卸工,承接了一些公司的搬家业务,虽然也是干重活,但他算是半个老板,买了个最便宜的诺基亚手机,每天联系业务。这些工人多半都是工人出身,相处久了也服他,陈卫国渐渐有了些威信,心胸舒畅许多。而赵芝兰也找了个日子,两人换了件新衣,用轮椅推着儿子继业,去民政局领了证。
继业手术后恢复得不错,但行动能力发生了变化,以前是跌跌撞撞,现在是上肢灵便不少,下肢却软弱无力,出行靠轮椅。而让赵芝兰欣慰的是,他智力上有不小的长进,中英文阅读都能顺利完成了,有次他自己翻出以前的考试卷子,把做错的一道题重新做了一遍,得出了正确答案。赵芝兰喜泪纵横,原本继业是一中高材生,因为出了车祸,耽搁了学业,眼看他当年的同学都有要考研的了。赵芝兰一边给儿子借参考书,找试卷,一边四处联系以前的老师,同学。她的大学同学在教育口的多,大家对她的遭遇十分同情,纷纷帮忙。集思广益,让继业一边参加自考,一边去跟一中申请,看能否让他试着也参加一回高考。
一中方面本来很为难,但张继业坐着轮椅,被推进自考考场的大照片上了报,作为自强不息的优秀青年被宣传了一通,而继业也很争气,他自考的是英语专业,两门考试都成绩优良。记者跟踪到这个结果,以“绝处逢生,奋斗是唯一的出路”作大字标题发了个头条,连本市电视台都惊动了,在晚间新闻给张继业报道了两分钟的小新闻。继业戴着眼睛,清秀斯文,满口都是感谢的话,还特地谢了自己的“陈叔”,镜头推给陈卫国一个特写,他慌乱地擦掉了眼泪。
出了名便会带来相应的好处,一中立即应允张继业跟读高三课程,他坐着轮椅,带着双拐进到文科二班,整个高三年级都轰动了。小雪就在隔壁一班,用手指头掐着手心,掐得一块块地红了起来。看不见的怒火在心头烧了起来,却又被铺天盖地的委屈给压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