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凉原之东,瀚海和浩海的交接边上,一辆牛车缓缓停下。
驾牛车的是个三十多岁的男子,他的下颌出的胡须比在益州的时候浓郁了许多,黑森森的。
“夫子,是这里吗?”男人迎面看向大海。
车内的夫子打开车窗,点了点头道:“就在这里歇会吧。”
夫子端着一个小竹登从车上下来,就地坐下,海风袭来,吹动他的白须。
男人从马车内取出桌凳食材,夫子说道:“小海啊,这来到海边了,你不如下海捉些苏丹鱼上来吃吃。”
小海放下手中的菜刀,惊讶问道:“夫子不吃羊肉了吗?”
“唉……总吃羊肉也是会腻的。”
小海心想也是,他早就吃腻了,于是道:“那夫子,我这就去抓。”
“去吧去吧!”
小海取下围在腰间的围布,憨厚的脸上浮现笑容,缓缓走向海边,捧起海水看了看,然后跃入了大海之中。
夫子轻轻拍走在衣袖上的一粒灰尘,望向湛蓝色的天空,海风将他脚下的一株小草吹弯了腰。
一个身穿青色道袍的道人悄然出现在他身旁,什么也没说。
来人是平道,他弯腰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子,扔向大海。
夫子说道:“你那头羊怎么没来?”他的声音很平和,不过他喉咙像是有一口痰,话语声有些模糊。
平道撇了他一眼,说道:“他还是怕你把他杀了炖汤喝。”
夫子干笑一声,说道:“我确实很像杀了他炖汤喝,尤其是现在。”
平道看向无际海域,淡然说道:“你不是吃腻了吗?”
夫子道:“再腻也不会对他失去兴趣的。”
平道笑眯眯的看着夫子,说道:“参(cen)参(shen),你我相识多年,我也劝过你很多次,没有必要再去找那虚无缥缈的天道者。”
参夫子没有回答他,他真想躺下晒晒太阳,于是去马车里抬出了一张竹椅来到平道身旁,躺了下去。
“天道隐遁,大道显现,这正是你要的,何必苦了自己。”
参夫子闭着眼睛问道:“你从魔都来?”
平道说道:“是啊,今年的不落城比起长安还有好看些。”
不落城是魔国帝都,不落帝都已经建成千多年了。
夫子道:“想必北方的殇寒花也提前开了吧。”
殇寒花原名叫碧落寒花,只生存在天北之地,因为人族丢了天北后,所以人族将其改称为殇寒花。
“是,提前一月开了。”
参夫子有些惆怅的道:“天北雪夜,我这辈子恐怕是看不见了。”
平道深沉道:“你要的早些死了的话很多事确实要好办许多。”
参夫子道:“我前脚出长安城,你就开始谋划长安,你以为我不知道?”
“本就瞒不过你,自然没有打算不承认。”
参夫子语气依旧温和,如这冬日的阳光一般温和着说道:“那你也应该知道我叫你来做什么了?”
平道掌心出现一物,正是陈国的传国玉玺。
“你想把它带回长安?”
参夫子道:“你玩了几个月了,难道还不够?”
“我可以给你,”
“你想要什么?”
“回长安,好好在那里养老,你可以回奉天教书,还可以进皇宫教你的小皇子,只要不打扰我。”
参夫子的左眼眼皮跳了一下,说道:“我还年轻,耳朵还有很久才会瞎的,你不一样,你活不过我。”
平道端起那个小竹坐凳,来到参参的身边坐下,说道:“有的人总不愿意承认自己老,你明明能看见我比你年轻,却偏偏要说这种自欺欺人的人,这样很没意思的。”
他手中的玉玺上浮现一道光色,就像是海波的影子打在了墙壁上。
平道手指微微发力,玉玺上空的空气被抽离,一方小小的空间忽然暗了下来。
参参苍白的手握住竹椅扶手,紧闭的双眼睁开一条眼缝,玉玺上盘着的金龙龙须微震,龙眸中崩出一道金光。
平道的青色道袍随风飘动,地面震动,远方的大海深处掀起千层巨浪,海上漂流着一叶扁舟,忽然被巨浪吞没;
玉玺上空连光线也被折射,反射到地面的石子上,石子顿时化作尘埃,飘向空中。
两条金龙盘旋,分别咬向平道的手腕和拇指,他猛然松开了手掌,玉玺飞落到参夫子的怀中。
平道摆了摆衣袖,参夫子说道:“怎么样?老朽的力道如何?”
平道脸色没有一分波动,说道:“你很不错,虽然用了些别的力气。”
参夫子道:“他能随意听我使唤,就是我的力气,虽然不知道你拿玉玺做了什么,但你愿意归还我也不和你计较了。”
平道舒了口气,看向海上翻起的千层巨浪,说道:“浪来了,你的鱼怕是吃不成了。”
参夫子缓缓从竹椅上起身,说道:“某人自诩万物有灵,人应与之和平相处,却为一时之争掀起如此巨浪,杀人性命。”
“有的东西就是来这里滥竽充数的,杀了会干净许多,我只是顺手而已。”
参夫子从桌案上拿起一支筷子,轻轻的抛了出去,那支筷子在空中无限翻滚,一直翻到了千层巨浪之前,然后淹没其中,海浪骤平。
参夫子见海浪已平,将玉玺放在旁边的地上,躺下说道:“你想拿简言那孩子做什么?”
“果真还是被你察觉了。”
参夫子道:“京都乱局,你绞尽脑汁将我骗进天洞,却不想想,你我只在伯仲之间。”
平道语调骤然拔高,看着参参说道:“我发现你这个人真的很碍事。”
参参道:“你不是说这样才会有意思一些吗?”
平道说道:“可麻烦终究是麻烦,这样很麻烦。”
参参说道:“我们奉天那个弟子也不喜欢麻烦。”
“谁?”
“明知故问。”
平道说道:“陈苏陵还有二十天就要开启了,你不去看看吗?”
参参道:“我会去看看,看看那个叫简言的孩子有什么不同。”
平道摇头道:“你不用看,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他与常人有何不同。”
“你说,说的好我就不去了。”
平道沉默了会儿,说道:“他修行的功法是天行水火诀,十年前,我途径益州,发现他识海内藏有一残魂,尚未修行,已开识海,于是对他产生起了兴趣,从显道遗迹出来后,我发现他体内残魂已消,可惜识海染上了污秽,命不久矣,你知道,天行水火诀是显道真人所创所修的功法,我确实很好奇这样的功法修行至巅峰是什么样,长安之局他自己闯入了我的局中,本想杀了他,不过最终玉玺还是落到了我的手中,所以没杀他。”
参参知道平道崇拜显道,视其为追逐对象。
“你可以夺了他身上的天行水火诀自己修行,何必看他修行。”
“这种藏了千年的功法,谁又知道有没有什么危险,他在鸿蒙境时受制难以凝丹,破大同境是又生险象,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何故要去尝试,不如让他先理清了一些东西。”
对于他这番话,参参不疑有他,说道:“我知道你说的实话,但我还是会去看简言。”
小海破海而出,参参说道:“你走吧。”
平道看了眼海上的男人,身体从原地消失不见。
老黄牛叫了一声,小海浑身已湿,表情有些难受,手中空空如也。
参参问道:“没有捉到吗?”
小海道:“夫子,我…我没看到有苏丹鱼。”
身后的老黄牛又哞了一声,像是在嘲笑小海。
小海瞪了一眼老黄牛,老黄牛低头啃下石缝中生出的一株杂草,很难吃,只咀嚼了一下就将其吐了下来。
参夫子和蔼的脸上很随意的一笑,说道:“没有就算了吧,我们还是吃羊肉吧。”
小海拉下了脸,心想自己为什么只想着捉苏丹鱼呢?
时光飞逝,破败的皇城已经彻底修复,再次彰显出皇家威严,四个月的时间,长安城的百姓已经从那场叛乱中醒来,摆脱了流言,对那场叛乱的议论声在长安城中已经很难再听到了。
不过因为一件事,偶尔有人提及那场叛乱的某人。
因为冥国来使成为了长安流行的话题,说皇帝新封的忠勇伯是冥国的人,后面越传越离谱,说阳沉是冥国太子,冥国要和陈国联姻,联和讨伐北方的魔族。
还有人说冥国太子是被故意送到奉天的,阳沉是来刺探陈国国情的,不过传此流言的人被很多百姓打了,如今已经几乎没有这种说法了。
今日是腊月初七,明日便是腊八节,这一节日不止在民间盛行,在修行界也很盛行,皇帝要摆驾南山,祭拜先祖,修行者们要祭拜先代圣贤,还有流传在世间的神明们。
不过今日却没有人去期待明天的腊八节,因为今天陈苏陵要开启了,三月前进入的各宗修行弟子将要出陵。
因为不确定准确的开启时间,南方的宗门在几天前就已经出发了,京都地区的宗门也在昨日就走了,皇帝来到敬天宫,和胡皇后并肩站立在最高处,遥望北方。
“陛下是在担心什么吗?”胡皇后柔声问道。
皇帝说道:“没有,朕只是有些累了。”
胡皇后知道因为陈从安的事,皇帝几个月来心情都不是很好,说道:“陛下,太子如何?”
皇帝不知她为何这么问,但还是说道:“兴辰有心替朕分忧,处理政务已经越发熟练了。”
胡皇后道:“既然如此,陛下何不命太子监国,陛下继位以来,夙夜在公,不曾对政事有半点懈怠,何不替自己放几天假期呢?”
皇帝的目光落在下面的池塘里 一条鲤鱼跃出水面,皇帝叹声道:“朕继位之时,宫廷政变,如今朕治国百年,再兴风波,此时又怎能生退却之意。”
胡皇后想了想道:“那陛下陪我去白琼雪山赏雪可好?”
白琼雪山是皇家游园,也是他与胡皇后初遇的地方。
皇帝握住她的手,目光对视,过了半晌皇帝才道:“改日吧,剑路已经修好,明日剑台处就会收到太行山的消息,还有关于冥国建交一事……”
看着胡皇后忧怨的眼神,他没说了,只是拦她入怀。
太行山下起了大雪,瑞雪纷飞,峰顶上北方凛冽,很是刺骨,但广场是依旧挤满了人。
两座高大的人像也被雪花覆盖,鼻尖堆起了尖尖的雪堆。
白玉汉宫内,颜拂等各宗宗主汇聚于大殿之中,没有歌舞。
直至一名官员进来说外方空间已有移动,颜拂等人才缓缓走出宫殿。
同样的地方,两座巨大的石像前,飘落的雪花被一道力量卷动,一个巨大的漩涡缓缓出现在眼前,风雪卷入其中。
和颜拂并肩而行的白应兮,笑着说道:“颜阁主心里很忐忑吗?”
颜拂拿起腰间的酒葫芦,轻轻抿了一口,反问道:“难道白宗主心里不忐忑?”
白应兮道:“离候和陈候都是为帝国建立了无上功勋的人,他们既然规定大同境之下才能进入的空间,想必危险程度不高。”
颜拂道:“这终究是离候一个人建的,他对帝国有没有意见,宗主比我更清楚,不过以离候的性格,断不会做那种无故夺人性命的事。”
白应兮的笑容有些牵强,转而说道:“书圣还是没有来,也不知是否是因为在雪原所受的伤。”
颜拂道:“数日前,书圣已传书信来京,他说要往去南海。”
此南海当然不是南海郡,而是南方那片大海。
白应兮沉默了片刻,颜拂身旁的月溪掸去颜拂肩头的雪花,撑起了一把伞。
南海无方岛,是书圣闭关的地方,他去那里说明书圣受的伤非但没有减缓,反而有加重的趋势。
疑惑之际,山顶吹过一阵大风,两座高大的人像绽放一道白光,震散了周围的雪花。
不断增大的漩涡突然明朗,一道石门出现在其中,只是石门后的景象已不再是当初看见的绿意盎然,阳光和煦之色,而是雪花如鹅毛落下,树叶已被压弯了腰。
有人心想难道里面的景象是通过外面的景象形成的吗?
当此之时,一个小姑娘第一个从石门奔跑而出,面色憔悴,慌忙的喊着老师。
众人微惊,映溪宗一女长老迎了上去,喊道:“沫儿,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