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漏在“反刍”,阿芬把盖子掀了,用拖把把积水拖到里面去。昨天毛顺嚷着要自己洗澡,躲在里面拉起帘子。阿芬弯下腰,项上的细金链子离了肉,闪闪的在胸前晃着。毛顺昨晚刷牙剩半杯水,侧沿有一小弯白泡沫,她沿地漏倒下去,洗脸池的水管漏了,才有一地的积水,阿芬撕一片塑料袋,隔着盖子放回地漏,用她的花凉鞋踏紧。
毛顺,起床了。
又是嗤嗤地响,阿芬把帘子扎好,把鹅黄色的方肥皂卡在一节水管和墙的缝隙。把洗的一盆衣服端出来,太阳很好,灶台上是窗柱子的投影,斜斜的。
毛顺翻滚了一下,从五花肉色的毯子里伸出一只脚。不看日历也知道秋天来了,况且秋天来的不能算日子,仿佛慢慢来的,又仿佛是一晚上来的。娘俩的毯子越盖越厚,竹席还没有撤掉,半夜里把腿伸到陌生的区域,顿生凉意。而且不似夏日里的那般凉爽,有点刺到肉了。
墙上用皱皱的透明胶粘着一面镜子。镜子里快速地浮过一张脸,圆而大。她也年轻过,以前也是讨人喜欢的鹅蛋脸。现在身材走了样,鹅蛋脸也丰满成一个银盆。阿芬把头发向后扎去。啪啪啪地疏自己的头发,头歪过来,泻成一条黑红色的瀑布——她染过。鞋子在枣红色地板上换着角度,发出阵阵磨地的声音。这间房里面没有分隔。厨房,客厅全部都在一块,中间的桌子上用一张方正的大理石板盖着,上面放着筷子筒,里面稀疏的两双木筷子,还有泛白的痕溜溜的勺子。一瓶被掏了半瓶的辣酱,隔过去点便是厨房,洗过的碗倒扣在阳光下,在滴着水。电饭煲在吐着急速的白气,也是有影子的。从厨房里看过来,隔着毛顺幼儿园时候几张奖状与天真的画,可以看到鹅黄的席子,没有像样的衣橱,床上面高点的地方边挂着衣服,毛顺每天起来看着满眼的衣口袖腿,空洞洞的。
妈,我要穿那件长袖啦,新衣服啦。毛顺在下床。
发什么疯!这么热的天穿长袖!过了几天冷再穿。
阿芬回过头去打开电饭煲,热气蒸腾,她盛出米饭在毛顺的饭盒里压死。以前毛顺在学校里吃午饭,可是伙食费一次比一次涨的贵,阿芬索性让毛顺带饭去学校里吃,竟一时间带领了一番潮流,他班上的人也陆陆续续让孩子带盒饭。这样也好,阿芬中午也是带盒饭的。
妈,下午要考试勒。毛顺在厨房刷牙。
怎么,想考好一点吗?小兔崽子,不要骗我了,你没用红笔改一下分数哄我就好了。
哎呀,毛顺很委屈的说看微信,点一下微信。他忽的吐了一口水,水杯哐当一声立在灶台上。
还玩手机,还玩手机。阿芬伸出手要打。
自己看看,家长群,老师表扬我了呦,阿芬在家长群里面往下滑,在一群人的名单里找到毛顺的名字。
还真是,怎么滑不动了?阿芬愠怒。叫你别下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卡成这样。
哎呀妈,我来。你看这个屏幕都花成这个样子了,不要把它与钥匙放在一起,去换一张膜。毛顺机灵道。
阿芬拍了一下她的手,但还是把手机给了他。
不要钱的呀......动我衣服干嘛,快点吃早饭。
毛顺翻了一个白眼。那说好了要给我吃一顿肯德基。他用筷子撬动着面条。阿芬拉了一下他的书包。
拉紧,拉紧!肯德基,肯德基,叫了多少遍!
你答应过我的。毛顺脸上小眉毛皱了起来,声音低了下去。阿芬扭身走进厨房,把他的小饭盒装进书包里。
快点吃早饭。
毛顺踩着闷闷的锈铁楼梯,慢慢的走下楼梯去,楼梯是露天的,沿着一栋楼斑斑的红砖墙盘上去。嫩黄的阳光在墙上铺这三角形的影子,楼梯下面的白蓝铁皮上,掉落着人家窗户落下的东西,衣架,烂衣服,甚至还有一只破鸟笼。
毛顺蹲在楼梯拐口,看他母亲登登地下去,在下面打起卷帘,推出她的三轮车。
妈,晚上有老鼠,毛顺在车里说。
你听到了?阿芬歪着头看路。
对呀,声音那么大,好像是在咬木头。家里什么吃的都没有,还会有老鼠。毛顺小声说。
阿芬没有听到。她睡得太死了。
又沉默一会,阿芬的车汇入早班流,毛顺在车里打哈欠。
到了,你下去吧。
毛顺跳下车去,三轮车晃了一晃。阿芬离开了坐垫,黑色的坐垫被阿芬丰满的身材压出了两个匀称的半圆,阿芬知道再往前面多送一点路,就会与它其他送孩子的轿车碰在一起,她无所谓,但她一向护着他的自尊心,不能让毛顺难受。阿芬站在街边目送着他,觉得所有阳光都要钻到他的身体里去——他长得那样快。
然而毛顺的书包又不肯好好的背,书包带子被他放长。松松垮垮的,像挽着两根飘带,阿芬想放狠骂他:恨他不争气,恨他不懂事,刚刚不在她兜里翻5块钱吗?但是又惧着他过着马路,接着又想到今天老师的表扬,阿芬放下了手指。一边开动了三轮车,一边从军绿色的棚子下探出头来看车,转个弯走了。
阿芬开始了一天的劳动,去用三轮车载客,在十字路口旁边等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光顾她的生意。阿芬对这座小城了如指掌,尤其是血管似的道路,她在路口守着,跟公交车暗自较劲。她有大伙的同行,但阿芬比他们更会讲,更能揽客。
上午客人少,那些路口的司机个个闲着,阿芬的车在最外侧,后视镜里面,阿芬头埋在胳膊里,鬓上的发丝游动。
阿芬!
哎哟哟,吓死了,你老大不小了,珍姐。
珍姐扯起车棚上遮布的边角挡一下太阳,眼睛是小而眯的,涂着密不透风的口红。
珍姐,你闲呐?
珍姐笑,神秘而兴奋。她凑过来小声道。
跟我去见一个人。
我的车呐。
这么热的天,哪有多少客人,你别担心了。
珍姐说得对,白天客人太少,晚上人才多。阿芬想着要找一份短工,毛顺要上补习班了。
阿芬知道是相亲,很久前珍姐和她说过,她自己却意意思思的,这边珍姐打包票说对方条件好。更不会为难她,阿芬寡妇,自知自己的条件,但唯独相貌上她还是有些自恃的,阿芬皱纹少,微微的法令纹,把两半脸分出几块象牙黄的玉。
在一家茶社,阿芬隔着玻璃认出她要见的人,是个年纪大的男人,她苦笑给自己看。
常先生是吃文化饭的嘎!
文化人会要我这个粗人!
阿芬一面说一边看着玻璃望过去,常先生客气的举了一下手,向她笑着。头上是半秃的染的黑发。两边剩余的头发鱼骨头一样的梳过去,根根分明。
哎呦,阿芬。说你没有福气,他就和你聊聊的呀,快进去,不然当我们说什么坏话呢?
于是一顿有一阵没一阵的闲聊,阿芬动不动就抿一口茶,两只手在大腿上无处安放。有点怨珍姐的自作主张,好像她要为她的窘态负责。阿芬的唇触到了茶叶子,也不敢当面吐回杯子里去,记得把杯子稍的倾高,慢慢的咽下去。
常先生慢条斯理,两片玻璃眼镜反着光,衬衫的领子扣得整齐,偶尔文雅地咳嗽一下。阿芬看着这位长辈,觉得他总是慈爱的看着自己。
有一个儿子?
嗯。
多大了?
10岁,在上小学。
我也有一个儿子,去年大学毕业。
老人把左脚搭在右脚的膝盖上,皮鞋是发亮的,灰色的裤管向下搭着拉成一个半圆的椭圆形。可以看到他黑色的袜子,他老态的腿的肌肤。他的手却是一双年轻人的手,阿芬发现,上面还套着一只昏黄油亮的金戒指。
阿芬顿时感到一股凉意,他老婆早死了,儿子不是也要结婚了么?老来找妻,也是有个送终的保姆罢了。
她自觉,珍姐也不觉得尴尬。哆哆嗦嗦地夸阿芬的好处,又帮忙问这问那,都是恭维。
常先生……常先生……
常先生只是笑。
分别后,珍姐好心道:阿芬,你苦我看在眼里,你现在有个儿子,以后出路不怕,只是现在难养,他家又有钱……阿芬!
阿芬的耳朵里像是灌满了风,又茫茫的看着前面的路口,她的路,模糊成看不清的影子。
你再想想吧,我回头探探他的口风。珍姐轻轻地捏了下她的肩膀。
阿芬尽量不把它放在心上,现在似乎也不坏,陈老板不也同意她去剪线头了吗,一点一点挣。她还年轻,阿芬用双臂捆着自己的腰,年轻不敢说了,她身体是好的。
傍晚她载着客。一片行道树乌黑的影子,道路被路灯染了色,前面人群中一阵骚动,聚了好几位看事的人无声的阴影,像不详的铜像,阿芬突然惶恐不安,她非法载客,是她理亏,这几个月来查的更凶了,她一向机警的,今天却失了策。她加速,想转弯开回去,没想到却被拦着。阿芬来了一个急刹车。后面也一阵剧烈的摇晃,然后只听到慌乱的脚步声。
一群男人的质问声吼住了她。
阿芬惊魂未定,她有点肥胖的大腿,没了却是一双小巧的脚,因此歪歪斜斜,走下三轮车是发抖的。
哎呀,这不是载人的车,就是我自己开的呀,阿芬强着嘴狡辩。那一位年长一点的交警,从阿芬的三轮车后箱里拖出来一条凳子。
这不就是给客人坐的吗?太危险了,太危险了,出了事谁负得起责任,他用职业性的警语惯常地斥责她。
那是我孩子坐的呀,送他上学……
行了,你也不要狡辩了,刚刚我们都看到一位男客人坐在车尾跳走了。这车我们得扣下。
这一群穿制服的交警,年幼一点把她当老一点的女人看,年长的把她当年轻一点的女人看,但是没有人把她寡妇看。阿芬的大圆脸里面装满了委屈,她眉头皱着,挤压着眼角,看着世界的视角也小了,留下大片的黑暗,灌满了凄凉,周围像泼淋淋的冷水——她的委屈。她撒泼,趴在机车龙头上,任那些怕失礼而警惕的男人在她白手臂上勒出红印。
我跟你们走,讲讲理,接受教育嘛!要扣我的车,这是我吃饭的家伙啊。这逼人上绝路!绝路!
那两个字她死命咬着,细细的眉毛被扭曲成了一条虫,渐渐的行人也笼过来,交警没硬拖走,但也没有让阿芬开走。
阿芬在她的男人走后便再也没有撒过泼,刹那间她恍得明白,再也没有哪个男人能任她撒泼。她安静一会,费力地咽下一口唾沫。拾起摔在路边的花凉鞋,穿好。从车里掏出她的斜挎包,戴好,把她坐垫下的红塑料袋拿出来她的饭盒。刚刚的颠簸让里面的鸡汤洒出一点,汇集在塑料布的一角,成了一个浑浊油腻的小圆锥。
毛顺会好好吃饭了,今天的鸡肉块不都给了他吗?想到这阿芬竟然笑了一下,当下的十字路口街灯与霓虹亮了起来,没有太阳光,独留着冰冷的人造光照着人群的脸。她苍凉凄苦的做了一个手势。推开人群,向自己家走去——毛顺还没吃晚饭。
她路过了那家肯德基门口,玻璃擦的干净明朗,像一大块屏幕,里面一家一家的欢乐。一家一家的团圆。她买了一个儿童套餐。
毛顺早早的蹲在了门口,双手叠在膝盖上,头埋在里面。听见了铁皮的哐当声,知道是阿芬。
妈,我钥匙落在学校了。妈,我好饿
阿芬有些心痛,但还是数落他:
小小年纪记性差死了,明天记得找回来,配把锁又费钱!饿了拿这个去吃。心心念念!以后要拿名次,进步奖!倒数第一到倒数第二也是进步!
阿芬哗啦啦的开锁。
毛顺捧着拿着芳香的纸盒,想伸手拿。
先洗手啊,脏。
阿芬听水花嘶嘶地冲着,毛顺随便而急切地甩着水珠子,落在木板墙上,顷刻间被吸了进去,点点的深色。一直是他鲜活年少的儿子无声地激励她,她忘了刚刚的那个撒泼的自己。她现在是慈母。
毛顺给妈尝一块。
毛顺隔着桌子拈起一块喂她。
有什么好吃的?全都是面粉,等妈有空了,买点鸡腿给你炸。
然而阿芬的唾液也分泌了,刚刚的事故让她又饥又渴。转身去厨房,那饭盒里的鸡汤稍微热了,泡在早上的剩饭里,阿芬先将就着吃着,毛顺把嘴里的骨头舔干净,在绿色镂空的塑料筷子筒里拿着一个勺子,舀了一口她碗里的饭。
妈,好像馊了!
是吗?我怎么吃不出来?她含糊不清的回答。
一点点没关系。她难得的平静。
阿芬,阿芬!
有人在楼下喊,阿芬下了楼,小脚登登踩在楼梯上,像是急着见人家,然而也有不安。
这些都是新做的袜子,还有秋裤。可以给毛顺,这是你的长筒袜。
哎呀,老板娘费心。塑料袋里包好老板娘送她的礼物,阿芬把袋子放在肘上叠压着,心却丢了大半。
陈老板还没下班呢?
下班?加班!忙哦!阿芬跟你说,老板娘有点为难的。
那个婆娘又回来剪线头了,三天打渔两天晒网,但面子上又不好辞掉人家。阿芬……
没事呢,哎呀,没事,难为老板娘呐。
没有没有。我就走。她烫了一个头,在路灯下闪着水光,刚刚洗过。阿芬默然,陈老板不是说好了吗?她记得他对她笑,替她扛过煤气罐。
夜半的时候,毛顺在打着轻轻的鼾声。阿芬没有睡着,静静的侧着。老鼠在唧唧地啮咬。阿芬哆哆嗦嗦地摸着毛顺的头发,泪水流到发根里去——她哭得发颤。秋天来了,他走了三年了。
清晨阿芬起早,今天天阴。新长袖叠在了毛顺的床边,温度低了。电话嘟嘟的响着,阿芬接过电话,珍姐高兴的在那边喘气,似乎是在上楼梯。
阿芬!阿芬!……常先生对你很满意的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