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封奏疏引起了咸丰的重视,他批示让吏部等细细研究,尽快解决这些事情。在他看来,这个喜欢上书的曾国藩还是有学问、有能力的,但却是一个认死理、可敬不可亲的人。这样的人,不可不用,但又不可重用。在宫廷长大的咸丰帝,从小耳濡目染地学会了很多权谋之术,因此对付这样一个汉臣,他还是绰绰有余的。
忠孝不能两全
天气的好坏很容易影响人的心情,反过来说,如果你的心情不好,那么即使是阳光灿烂的日子,在你的眼中也是阴沉沉一片。
此刻,没有了奋斗目标的曾国藩,心情坏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好像一夜之间失去了信仰,和行尸走肉没有什么区别,活着只不过是为了呼吸而已。
满是腐败气味的清政府让他感到窒息,他想赶紧逃离这个地方,越远越好。同时他也需要到别的地方呼吸一下新鲜空气,缓解一下自己沉重的心情。
他想到了家,那个生他养他的地方,也许那里才是他最好的避风港湾。回家的愿望一下子强烈了起来,离家这么多年,他第一次这么强烈地渴望回家。
人都是这样,当你在外面风光无限的时候,你不会想到回家。只要当你受了委屈,或仕途坎坷时,你才会想起家,想起家中的老父老母。
此刻,回家成了曾国藩唯一想干的事情,他开始寻找借口,回家的借口。
咸丰二年(1852年)七月,曾国藩被任命为江西省乡试正考官,负责到江西主持乡试。于是他借机向咸丰帝请了一个长假,乡试过后回家探亲。
咸丰帝很爽快地准假了,曾国藩便如逃离了笼子的小鸟一样,即刻启程前去江西。当他行走到安徽境内的小池驿时,收到了母亲已经在一个多月前病逝的噩耗。
曾国藩一下子发蒙了,母亲的身体一向很好,怎么就……他已经满脸泪水,就差大声嚎哭了,可自己是二品大员,得克制,克制。
《十三经》中的《孝经》把孝当做天经地义的最高准则。孝道是中国传统社会中一种基本的社会伦理准则。在儒家看来,父母之丧是大丧,得知父母亡故的消息,儿子们即使在天涯海角,都要马上放下手里的事情,赶回家中治丧,也就是所谓的“丁忧”。
极其孝顺的曾国藩也没有了主持乡试的心情,便上折请求改道返回湖南为母亲丁忧。
从此,曾国藩结束了他十四年的京宦生涯。
曾国藩一直自奉清廉,从来就没想过要借红白喜事敛财。从前祖父过世时,他就拒收前来吊唁的同事朋友的银钱。但这次一大家子人还乡的路费,要四五百两银子,在万般无奈之下,曾国藩只能违背初衷,收取奠金。不过,他把每笔奠金都记得清清楚楚,以便日后如数奉还,即使这样做,他的内心也非常惭愧。
一个二品大员因为几百两银子发愁,古今真是少见。
恨不得飞回家的曾国藩在三十日起航,偏偏老天爷和他作对,遇到了顶头风,到湖北黄州三百里的水路,走了十一天。这还了得,照这样下去,何时才能回家?于是他改走旱路,八月十二日到达省城武昌,才知道湖南长沙被围的消息。道路不通,他心中万分悲痛焦灼。十四日从武昌启程,十八日到达岳州,后来,他又绕道湘阴、宁乡,终于在八月二十三日踏上了湘乡老家的土地。
湘乡县第一号乡绅家——曾家,正在大办丧事。曾府往日的欢声笑语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满眼的素白和一片浓重的悲哀。门前的旗杆上挂着长长的招魂幡,被晚风吹着,一会儿慢慢飘上,一会儿轻轻落下。
一路风尘仆仆的曾国藩看到自家门前一片素白,魂幡飘摇,便双腿发软,双膝跪倒在地。
曾家老小早已在门前迎接,曾国藩一眼看见父亲拄着拐杖站在正中,已经是满头白发,心中充满着怜悯,便不顾一切地跑上前去,双膝跪在父亲面前,哽咽地说:“孩儿不孝,孩儿来迟了……”
话未说完,早已是泪眼婆娑了。自从道光二十一年春天,曾国藩送别护送眷属来京的父亲后,十二个年头过去了,父子再未见面。当时和家人依依惜别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可如今父亲已经如此苍老,母亲更是已经阴阳两隔。
岁月真是无情、残忍,只顾着一天一天地拿走时间,丝毫不顾及世人的感受。
在弟妹们簇拥下,曾国藩进了大门。在母亲遗像前,曾国藩双膝跪下,一声“娘呀”喊完后,只觉得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这还了得,曾府上下一下子慌乱成一团。
众人把曾国藩抬上床,又是掐人中,又是用冷毛巾敷额头。经过一番紧急抢救后,曾国藩慢慢醒了过来。他满脸是泪,又挣扎着爬起来,走到灵柩边,要见母亲最后一面。
江氏虽然早已大殓入棺,因为要等曾国藩回来,棺盖便没有钉死。众人移开棺盖,曾国藩看到烛光下十分清瘦、双目紧闭、神态安详的母亲,内心如万箭穿射,挣扎着要抱抱棺材中的母亲。众人忙把他拉起来,立即把棺盖钉死了。
“娘,娘,孩儿不孝,孩儿不孝啊。”曾国藩哭喊着。
轻抚着棺盖,曾国藩想起母亲为家庭操劳一生,对自己极度地疼爱,但在母亲重病中,自己居然没有侍奉过一天。瞬间,他肝肠寸断,心胆俱裂,便在灵柩边放声痛哭。曾国藩这么一哭,惹得曾府上下一齐大哭起来。
过了一会儿,曾国藩哽咽着问:“父亲,为什么不告诉我母亲病了?”
“你娘怕影响你为皇上办事,不让告诉你啊。三个月前,接到你的信,得知你放了江西主考,还有一个月的假期省亲,你娘非常高兴,病都好了几分,也可以下床走动了。谁知没过几天,你娘的病突然恶化,眼看就快不行了,爹就把全家人叫到娘跟前。可你娘见不到你,闭不上眼,无奈,爹把你平时写的家书放到你娘的枕边,你娘双手慢慢地抚摸着,才慢慢咽了气……”
曾国藩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了,双手捂着脸,又失声痛哭起来。他又想起与母亲最后诀别的那一天:
满头花白头发的母亲一路牵着他的手,叮咛不止,沿着山路,顶着北风,一直送出十里之外。曾国藩走出两三里外,回过头来一看,母亲仍站在路边小山头上,两眼直直地望着自己,不停地挥手告别……
多少年来,这种情景总是在曾国藩的头脑中萦绕,牵动着他无穷无尽的乡恋。可当他特意回来看母亲,母亲却已经永远闭上了双眼,再也看不到她日夜牵挂的儿子宽一了,再也听不到自己做了大官的儿子喊她一声娘了。
刹那间,曾国藩似乎觉得权臣的尊贵、京城的繁华,都如尘土烟灰一般,一钱不值,人在天地间,只有这骨肉之间的至亲至爱才真正永远值得人们去珍惜。他不顾一切地再次扑向棺材,痛哭起来。
整个灵堂又是一片哭声,曾府上下都一把鼻涕,一把泪地为老太太做最后的哀悼。自古忠孝不能两全,忠和孝如同熊掌和鱼,只能二选其一。曾国藩选择了忠,所以他未能为生前的母亲尽孝。如今自己与母亲阴阳两隔,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这种痛苦无疑是世界上最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