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大家都发现了刘宗周脸上的踌躇。
看他如此,有人就不免疑惑起来,猜测蕺山先生或许是看出了这药方的错处?
不过以民为本的思想向来是大家所认同和宣扬的,不然读圣贤书干什么?这个肯定没错。
而姜洛的立法之说怎么看也是为了革除积弊,从而使政治制度都全方位的维护以民为本这一思想。
虽然其中提议要借助法家,但本质上还是为了实现儒家的理想,这应该也不会有错。
况且,儒家制度是阳春白雪,大家可都是吃五谷杂粮有七情六欲的凡夫俗子,谁也不敢拍着胸脯说自己能完全恪守着儒家制度生活。
其它不必深究,只说青楼楚馆这一项,在场的这些年轻士子们谁没去过?
贪恋声色,在儒家制度中那就是个小人。复社有名的四公子,是此间常客,那就更是小人中的小人。
但是大家在交往中,谁会因此而以小人自恃,或者是把对方当作是小人看待?
他们完全不能按照儒家制度的条条框框来引导自己的所思所想,所言所行。
而社会又要用高标准的儒家制度进行道德评判,可不就显得大家都虚伪?可不就显得大家都是表面上仁义道德,其实一肚子男盗女娼?
但那朱熹提出的天理就真的是天理吗?
他自己不也说过有一物就有一理?天理若真的不让大家贪恋声色,又何必让大家都有七情六欲?
说到底,大家都是通过花钱来跟风尘女子交往的,既没勾引良人破坏人家家庭,也没强抢民女破坏社会秩序,这难道也算是有害的?
既然儒家制度使每个人都不得不背上一个虚伪的骂名,都不得不做一个伪君子。
那还不如按姜洛所说,抛弃古老落后的儒家制度,而坚持儒家思想,改用以全体国民之幸福为目标的新法家制度。
……
有人浮想联翩。
虽然离题千里,却也是因为他们未有功名在身,所以就治理方式的不同会对国家社会造成什么影响还感觉懵懂。
尤其他们又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本身也没干过什么大奸大恶之事,对于儒家制度加之于自身的纠结与压抑,能有切身体会,而让他们产生反思的也就是那些与礼教不符的男欢女爱了。
也有人突然惊醒,暗自思付,难道蕺山先生认为姜洛的这药方不管用?
可是姜洛的一套说辞在他们看来简直是无懈可击,蕺山先生又能以什么观点来进行反驳?
……
场内众人当中,唯独姜洛自己估计刘宗周应是猜到了他所没说的那些东西,因此才会显得如此为难。
由于担心对方会讲破隐秘,而再次惹起大的波澜危及到自身,姜洛就马上对已有疑惑之感的众人说道:“法家能不能富国强兵,历史已有众多验证,诸位不必怀疑。”
听他为众人鼓励打气,坚定信心。
刘宗周就摇了摇头,却不是不认同这一观点,而似是不再愿意深想。
他对姜洛感慨道:“内儒,外法。唉……虞山先生认为你污蔑圣教,可照此看来,临渊你才是一个真正的圣教弟子。牧斋他们若不走,这会儿恐怕要对你的观感大为改善了。”
姜洛没有答话,也没有想要反驳。
今日之前,虽然他也对儒家雄浑大气与繁缛保守的两面性而感觉矛盾,但并没有真正去发掘过其思想的精髓,他还很讨厌秦代之后的犬儒,宋儒的理学就更是让他弃之如敝履。
可今日再细细思量先秦时期的儒家思想,他就又不得不为之折服,打心底里承认那确实是华夏精神文明上的一座璀璨殿堂。
虽然它是从统治者的角度而被创造出来的王道,但其目地却是为百姓谋幸福。
就凭这一出发点,先秦儒家思想即使到了后世,也不失为一种有活力的普世价值。
至于牧斋…也就是虞山先生钱谦益,和也已经算是认识的冒辟疆对自己的观感改善不改善,姜洛则根本不放在心上。
他知道这两人在鼎革之际的悲惨遭遇,而他,向来就不会跟苦命人计较什么。
倒是刘宗周没轻易的把自己未说的话讲出来,不管对方认不认同那些,却都证明了此人确实是老成谋国,于是姜洛对这位老者就又多了不少好感。
“临渊!”
陈子龙亲切的称呼姜洛一声,似是突然想明白了什么,对他激动的问道:“若改儒表法里为内儒外法,依你看,当从哪里破题?”
“思想。”
姜洛回过神来,又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脑袋,然后收回手说道:“复社成员三千,几社也不遑多让,两社同气连枝,声势遍及海内,对朝野的影响都极大。
古人说: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反过来就是讲,能扫一屋者,亦能扫天下。
因此诸位应先在社内统一要坚定实行内儒外法的思想,再把民本位的主张提炼出来,然后确定一个跟多数人达成共识的法律……
先把这一基础打好,之后该如何做,晚辈一时也想不了那么久远。
不过,诸位大才都远在晚辈之上,以两社影响力之大,若再具备了救亡图存的基础条件,那接下来该如何走,对诸位来说应是水到渠成之事。”
谈到这里,姜洛故态复萌,虽没像对那些学子一般搞互动,却也说了类似口号的东西来拨动众人的心绪。
“统一思想,就是指明方向。达成共识,就能积聚力量。
有方向,有力量,诸位必然能无往而不利。”
果然,计出如神。
这些文人们别看对姜洛之前所说的长篇大论应和者寥寥,但只要他话里稍微带上些指点江山的意思。并隐约的说明,天下是需要他们来拯救的、社稷是需要他们来匡正的,中兴是需要他们来实现的……场面顿时就变得热烈起来。
虽然他们还什么事都没有做,但他们却时时刻刻都能从这样大张其词的话语中获得快意与满足。
瞧他们不少人都在此时交头接耳的小声议论起来,姜洛就知道自己的画饼又收到了成效。
能扫一屋者,亦能扫天下,呵。
姜洛的嘴角上扬出一道好看的弧线,心中却不停冷笑。
复社,几社,虽然都勉强能算得上是此时的政治团体,但其在本质上却还是读书人结成声势,借以求名进身的文社。
文社,文社,文人社团,史上可有文人社团成大气候的先例存在?
没有。
究其原因无非是文人们太过讲究虚礼,什么事情都要你谦我让,什么事情都要顾及自己和对方的脸面,该独断专行搞一言堂的时候又太看重群言群策。
指明方向也能靠群言群策?
这个人要这样,那个人要那样,还有一个人希望大家都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这三种人各有主张,彼此又都谦恭有礼,很符合君子之间和而不同的关系;也就是表面上一团和气,私下里其实谁也不服谁。
这样如何能统一思想?
和而不同是能让思想独立,使人格自由。
可此时的文人们却都已经处在一种过犹不及的状态了,他们的骨子里都太清高,太把自己当回事。
因此,你不采纳我的意见,我就跟你划清界限,就成了论事时的常态。
你同意这一主张,持另一主张的人就要跟你分道扬镳,如同刚才愤然离去的钱谦益。
结果,这些有浓厚政治色彩的文社在文雅之事上是无所不包,它们的社员能出书,能写诗,能填词,能作画,能议政,能褒贬人物……
但就是不能统一思想。
因为他们有极大的概率是会在思想没统一之前就直接散伙的。
要不说秀才造反,三年不成。
这个不成还不是造反成功与否的不成,而是由于和而不同,导致三年之后连内部意见都尚未统一的不成。
何况复社几社当中也跟东林党一样,鱼龙混杂,良莠不齐,各怀私利,争斗不已……
在场之人估计也不会有能壮士断腕的枭雄,更看不懂政治团体的真正力量在哪里,所以他们谁都无法扫除他们所寄身之屋内的有害垃圾。
再者,就是能扫清又能怎样?
要知道,全部由有抗争意识,但又软弱胆小的文人们所组成的社团,是既成不了大患,也做不成大事的。
对政治团体而言,人人能参与之民主的,也肯定打不过一言而决之专制的。
和而不同就是一盘散沙,既没有组织力,也没有动员力。
而惟上是从的专制,却能将团体力量发挥到极致,并且运用的如臂使指。
想以后,南明才俊之士何其多,怎么就让未受文明教化的女真人给打的满地找牙?
还不就是因为这一点差别。
……
“统一思想…这不正是蕺山先生在做的事吗!”
面色因激动而泛起潮红的陈子龙,击掌叫了一声,“好了,现在可算好了。
以前咱们全部都在孔子克己复礼的基础上修修补补,重点都放在克己上,都只是在研究修身学问,唯独缺少了真正学做事,会做事的人。”
陈子龙一语中的,姜洛暗自点头,却听对方接着对众人又道:“如今,咱们应分两条路齐头并进。
像蕺山先生这样德高望重的宗师继续弘扬儒家思想,我们这些年轻人则应当钻研一番法家,好从里面寻找出做事的章程,确立一套切实可行之法。
以前咱们总认为法家是害民的权诈之术,可是如果以临渊说的民本位作为前提,那法家亦不无可取之处。
而且有了临渊的加入,以他犀利的眼光足可在新法确立过程中拾遗补缺,对咱们中兴大明的事业岂非又添一大助力?”
说完,陈子龙满脸期待的环视四周,开始寻找赞同自己的支持者。
夏允彝抚须微笑,向他投来认可的目光。
夏完淳稚嫩的小脸上,亦是写满了对自己老师能够为众人做决定的崇敬。
黄宗羲也十分赞同,并将这能研究出结论的一场聚会视为人生中的意外之喜。
他把目光望向突然把头低下的姜洛,心中道:先不说临渊的方法有效与否,仅凭其对皇权专制之危害的看法与自己一样,就可引为一大知己。等聚会散去,自己一定要与他再重新介绍一番,以便日后深交……
“人中兄说的极是。”
有人喊着陈子龙表字进行附和,同时建议道:“依弟看,咱们还应该尽早的做起来。如今距离虎丘大会的时间也就还剩一年,咱们趁着这段时间先整理个七七八八,到举行社内盛典时正好拿出来让大江南北的士子们共同研讨。”
此人说的虎丘大会其实就是复社全体成员的内部集会,大会之前冠以的虎丘二字则是地名。
复社自崇祯二年成立至今,前后已举办过三次集会,分别是吴江尹山大会、南京金陵大会、苏州虎丘大会。
三次集会的地点都不相同。
而此人今日又复提虎丘,看来这即将临近的第四次复社集会地点和第三次一样,倒是没有再换一次名胜之地。
一说要在有决定重大事情作用的全社大会上,拿出这套全新的方法供四方的社友们议论探讨,人们随即就又哄然地商量起来。
你一言,我一语,其间还不时发出几声欢呼,就像一群孩子发现了某个新奇游戏一般。
也不知是真为有了新方法而高兴,还是因为能在复社集会上与故友重聚、把酒言欢、游山玩水而兴奋。
面对着这再次热烈起来的场面,姜洛依旧只是低着头静静地坐着,始终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