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平林一水边,芜城掩映只苍然,十六年前北魏太武帝拓跋焘登临瓜步,南望建康之时,想必比起此刻的刘子业更要踌躇满志,想那五十万鲜卑铁骑兀自遗恨于长江的滚滚浪涛之中,今日这区区三千徐州军,倒也真是算不得什么了。
昨日便赶到了长江北岸,刘子业却不愿意就此渡河,一来长江天堑,危险万分,二来江州兵马正陈兵建康城下,战场之上,敌我难辨,还不如就在这瓜步岛上静待余下的兵马集结,若是集齐了一万大军,说不定还能多上几分竞争力。
“对面开始打仗了吗?”烽烟迷眼,散入晴空,呐喊声穿透江面上的淡淡雾气,涌入耳中,听得刘子业暗自心痒,却也只能在这长江北岸空自嗟叹。
江北刘子业尚在厉兵秣马,建康城中却已经是愁云惨淡,城外兵戈之声震天,江州军的将士一个个好似打了鸡血一般冲击着城头,城中所有可用的守军只有不到一万,就连各大家族的家奴都已经被刘彧赶上了城墙。
这场战役中最为残酷的场景并不是在建康城上,而是在城西清凉山西坡之上的石头城中。
自楚威王七年筑起了这方圆六里的石头城之后,欲克建康,就必须先夺取石头城。这座北缘大江,南抵秦淮河口,依山傍水,夹淮带江,险固势威,有“石城虎踞”之称的坚城,硬是凭借着不多的兵力,为刘彧挡下了刘子勋的三万江州兵,而这场守城之战中最为耀眼的将星便是时任辅国将军的萧道成。
这是一个深谙该出手时就出手的家伙,也就是他在刘彧死后忍受了刘彧之子刘昱数年的欺压,然后一出手就是举世皆惊,弑君夺权,改立了一个傀儡没多久便黄袍加身,建立了南朝的第二个朝代——“齐”。
不过此刻萧道成还是在城墙之上指挥战事,面色颇为凝重。城下人山人海,战马嘶鸣,乱箭纷飞,他却丝毫不惧,他唯一忧虑的只有城中并不充裕的粮草和守城器具。
在后阵监军许久,他自然清楚江州的兵马暂时没有能力攻破石头城,但连番动用大军东征西讨,使得国库空虚,以至于石头城中存粮减少,消息泄露之后,物价飞涨,石头城中越发混乱了起来,这对于城池的守御极为不利。
“府库之中还有多少粮食?”思前想后,却也只能再增添无谓的烦恼,萧道成把心一横,盯着自己的长史彭玖开口问道。
彭玖苦笑道:“石头库中粮草还足以供应士卒三月之需······”
萧道成一看他这副模样,便知道还有下文,却也不开口询问,反而转身看向了城下的敌军。
彭玖诺诺良久,才继续道:“城中百姓自昨日起便已经有一部分断了炊。”
萧道成双目圆睁,惊道:“怎么可能?刘子勋不过围城数日,城中就开始断粮了?”
彭玖又是一阵苦笑,“城中的米店多数都闭门不开,恐怕是······”
萧道成恨声道:“这些世家大族屯粮居奇也就罢了,居然做到如此地步,简直是无法无天了。”
萧道成骂得痛快,彭玖却不敢顺着他的话头继续往下说,只得转而说道:“城中一半的商户都是和王家沾亲带故的,谢氏也占有极大的份额,每一家米店的来头都大得惊人,就算上门逼迫他们开张也无人理会,何况米价一日翻一倍,便是他们肯出售,一大半的平民也买不起粮食。”
萧道成满脸怒色,当即回身下了城楼,一边走还一边还在大声道:“本将军今日若不治治这些恶党,这石头城还怎么守得下去。”
彭玖跟在他身后,连声道:“大人,大人,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啊!”
萧道成骑上马背,回身道:“还从长计议个头,若是城中再这般缺粮,不出三日,这石头城就要被这些无知无识、贪得无厌的蛀虫给送到刘子勋的手中了!”
彭玖急急忙忙冲下城楼,拉住了萧道成的马缰,气喘吁吁地劝道:“王、谢两家都屯有私兵,城中兵马俱在城墙上抵御江州兵,若是和这些大族闹翻了,却是不好收场啊。”
萧道成冷哼一声道:“大不了玉石俱焚,我就不信这些无胆之徒还真的敢闹起来,惹恼了我,丢下这破城,回到建康城中又是一条好汉,让这群小人留在石头城中去碰一碰刘子勋的兵锋,我倒要看看,到了那时候,谁还会花钱去买这些家伙的米粮。”
话音刚落,便见转角处缓缓开出一辆马车,檀木玄帷,显然车中所坐之人身份极为高贵。萧道成见了这车,一下便认出了来者何人,虽然没有上前行礼,却也不再骂骂咧咧的了。
马车渐渐靠近萧道成二人,彭玖当即便向车中一拜,恭声道:“拜见仆射大人。”
萧道成在这一瞬之间便已经调整好了脸上的表情,滚鞍下马,长声道:“王大人,许久不见,今日不期而遇,何幸如之。”
车住马停,车夫将车帘高高拉起,车中之人便随意地倚靠在车中,此人便是如今王家的代理家主王玄之。
如果要为贵族这个词语寻找一个注释,那么最好的人选一定就是王玄之。即使是身为皇族的刘氏之中也不曾有过这般高贵的气质,而绵延江左几朝的王家人却好似天生便是凌驾于众人之上,那一瞬间的睥睨,即便是萧道成也不由得微微侧开了眸子,躲避这灼人的光芒。
王玄之已经年近花甲,却丝毫不显老态,若不是鬓角花白暴露了他的年纪,也许世人多半还会以为他不过三十许人。年少任侠,纵横江北,即使到了如今,王玄之身上依然有着令人心生恐惧的锋锐。由于一直以来不问政事,所以他在朝中的官职只是从二品的尚书仆射,不过作为真正把控着整个琅琊王氏的代理家主,朝堂之上却没有任何人敢于轻视这位老剑客。
萧道成走近了马车几步,正想试探一下王老爷子对这次囤粮之事的打算,却听得马车中王玄之已经先开口道:“后辈小儿历事不多,战火之下心生胆怯,昨日都躲在府中,是以商户无人照看,昨日闭市一天,致使粮价居高不下,城中乱象频发,是老夫之过也。”
这轻飘飘的一番话,随意地便将囤粮居奇,扰乱城防的大罪变成了畏怯之过,说来倒是成了萧道成守城不利的错,王玄之率先将过错揽到自己身上,更是使得萧道成有力无处使,心下一阵窝囊。
王老爷子都这么说了,萧道成又能如何,总不能还咄咄逼人,索性粮草之事已定,萧道成也就顺水推舟道:“初次见识沙场征战,谁又不会有几分怯意,只是这粮草事大,还请王大人多多费心,若是余粮充足,官衙可以按照昨日的价钱买入,四城各处,设立粥铺,周济难民,也是王大人一番功德啊。”
王玄之轻轻笑道:“后生可畏,萧将军还真是国之栋梁,数日以来防务毫无疏漏,今日一见更是深谙官场之道,来日这世家盛宴之中,必定有你一席之地,老夫便与你结个善缘,也不必以昨日之粮价了,就按平日里的价钱算吧,四城百姓,全都由王家来赈济,草药、郎中,王家也有不少,正好一齐为守城之用。”
萧道成深深地看了王玄之一眼,心中暗觉厉害,面上却是一脸喜色,一躬到地,朗声道:“王大人深明大义,是石头城中百姓之福啊。”
王玄之笑而不语,萧道成随即转身吩咐彭玖道:“点清王大人所出米粮,多给三成的价钱,四城各自设立一个粥铺和一个医馆,调集人手好好看管。”
彭玖应了一声,立即便从一旁又拉过一匹马来,骑上马背,向着衙门的方向而去。
王玄之摆了摆手,车夫便将车帘又放了下来,悠悠的琴声自马车之中传出,王玄之的声音也随之飘荡在这城楼之下,“乘风好去,长空万里,直下看山河。”
萧道成落在后面,听着这花甲老翁的慨然长歌,心中却也不知是什么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