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战功成万骨枯。
下邳城外五里开始便能看到零星的尸体,焚烧后一片荒凉的草地仿佛一道生与死的分界线,越往城墙的方向走,地面的尸体边堆积得越多,有时甚至能看到好几个死尸堆成的尸山。
尸体或俯或仰,还有倚靠在巨石上甚至几人纠缠在一起的,其间偶尔还能看到倒地的马尸,风吹过时,若有若无的鸾铃声分外可怖。
刘子业此刻便靠在一具马尸之上,昨日不知何处射来的流矢击杀了他的坐骑,所幸还能险而又险地保住了一命。
兵戈已息,南门之外的敌军已经退到了三十里之外,现下下邳南境得以保得一时之安宁,重重鹿角围绕,三千虎贲御守,勉强将外城之外又划出了一块新城,借着大胜的余威争取到的时间,正好用于埋葬为数众多的尸体。
清点各部,这一战中出城的一万步卒约莫损失了三千之数,敌军的死伤只会比此更多,是以这遍地尸首甚至不得马革裹尸而还,连多半一卷草席也没有,只是匆匆地挖了几个坑埋掉便罢了。
刘子业还没从昨天一日的杀戮中醒觉,左手掌心那道伤痕兀自隐隐作痛,却听得身后传来一阵轻柔的脚步声,转头看去时便见一袭白衣映入眼帘。
白衣浅笑,却是不顾及地下的尘土,直接便是坐在了刘子业身侧,一双妙目静静地将他盯着。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白袍之美,自古皆然,刘楚玉本就丽质天生,不添脂粉,饰以纯白,却更显出了“皇族第一美女”的高贵美貌,在这血与火的战场上越发的鹤立鸡群。
昨日战事正急,两军混战,急切之间难以得胜,正是刘楚玉随军来援,才加速了这一场大胜,那时她也是一身纯白的甲胄,在兵众的护卫之下,直直闯入敌军后阵,杀得敌军丢盔弃甲,溃退出一舍之地。
自宿预一别之后,两人已经有月余未见。徐州南境倒向刘彧,勾结建康的间谍,连番行刺,甚至直接动兵,刘楚玉逃出城后当即北上,也曾集合济阴郡的郡兵南下意图收回淮阳,最终还是因为刘休仁的大军渡河而作罢。刘休仁在徐州南部一路攻城拔寨,刘楚玉无奈之下直接带着各地郡兵转向东北方向,途径东海郡时正好是刘子业到达郁州之时,只是刘楚玉当时只顾一路疾行,是以两人终究擦肩而过。
刘楚玉发觉刘子业失踪之后,也曾四处搜集消息,却只是从沿岸百姓口中听闻有一个黑袍人曾经乘舟靠近过楼船,之后再怎么搜寻也找不到那黑袍人的半点蛛丝马迹,刘休仁兵锋逼得又急,刘楚玉也只得暂且代替刘子业去处理军国之事。下邳、彭城、东海三郡自有薛安都把控,前线事宜也不方便由女子管理,是以刘楚玉领军继续北上,到达了兖州、青州、徐州三州交接之地的东安郡。
兖州刺史崔道固、青州刺史沈文秀两人一直首鼠两端,据兵自守反抗刘彧却又不对南方的战事施以一兵一卒的援助,薛安都无暇北顾,是以只能容忍,直到刘楚玉直接北上,这两人才派出了一万兵力南下。实则兖州、青州这两个州府直面拓拔魏的威胁,几番征战之下,它们拥有的军事实力在刘宋十三州之中最为强大,区区一万兵马,就算有保存实力防备北方入侵的理由,却也显得有些少了。
不过无论如何也是聊胜于无,刘楚玉实在不愿逼得太紧使这两位生出异心,而且下邳战事紧急不能多呆,索性便直接带兵南下救援下邳战,这才能在刘子业主动出击的关头及时赶到。
青州、兖州军中骑兵较南方诸州略多,刘楚玉也给自己配置了一队骁勇的骑兵亲卫,战事虽然已经告一段落,这些骑兵却仍然跟随在她的身后,不过此刻公主大人要去寻皇帝陛下谈话,这些人精自然是走远了些好好地当他们的背景板去了。
战马嘶鸣,遍地黄沙,尸骨如山,美人如画。
就在这样的环境中,刘子业和刘楚玉安然闲坐,战后闲暇时两人已然互诉了别后之事,是以此刻虽然胸中仍有万千话语,但却不易再说出口了。
“陛下怎么不去城中休息?”终于还是刘楚玉先开了口,她拍了拍一手的尘土,巧笑嫣然道。
“朕不过是想好好陪逝者走完这最后一段路。皇姐又为何到这脏兮兮的地方来,可别弄脏了你的新衣,那就可惜了。”刘子业一战而胜,心中压着的一块大石也落了下去,虽然对死者略感痛心,但话说到后边也不由得带上了几分喜色。
“脏了又何妨,丢了便是了,妾身府中尚有许多。”刘楚玉不以为意道。
刘子业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心中猛然有些失落,在刘宋治下之民,其实大多都是无比贫困,但达官贵人却可以一掷千金,正如刘楚玉毫不在意的这一条裙子,也许就是叶沙这样的人家几年乃至一辈子的吃穿用度。
刘楚玉见刘子业面色有异,却不知究竟是为何,当即岔开话题道:“陛下新添了青、兖两州的一万大军,又大胜了刘休仁一场,接下来又该作何打算?”
刘子业见刘楚玉谈及军国大事,倒也无暇感伤“朱门酒肉臭”,随即四顾长叹道:“誓师南讨,却困居下邳,长此以往,锐气必失,朕晚一日兵临建康,刘彧对朝政就多一分把控,所以朕想要放弃下邳,直接南下。”
刘楚玉面色淡然如常,口中却是劝说之语:“刘休仁虽败,但并未伤及根本,算上他在淮阳诸郡得到的新军,他手里还是有近五万的兵力,南下则必须先破济阴、淮阳,留敌人大军在自己身后,恐怕不妥。”
“薛将军也是这么说的,但朕认为这恰好是一个机会,刘休仁带走了南部诸郡的大量青壮年,是以这些地方的守备必定空虚,刘休仁不会想到我们会丢下下邳南下,正好出其不意,也不必攻城拔寨,直接南渡淮河,若是他敢追来,就让他饮恨淮河。上一次让他轻松过了淮河,这一会可不会这么简单了。”
“陛下有把握能摆脱刘休仁的追兵吗?”
刘子业顿时胸中升起一阵豪情壮志,朗声道:“朕打算委任陈宪留守下邳,给他一万五千兵力想必绰绰有余,剩下的一万兵力则由薛将军统率,即日南下,有陈宪守城,想来刘休仁想要追赶也得花上一番功夫。”
刘楚玉看着刘子业意气风发的面庞,久久不语,不知想到了什么,又蓦然一笑,贴近了刘子业的脸庞,轻声道:“陛下,你真的是陛下吗?”
刘子业被她突如其来的亲昵吓了一跳,脸色猛然变红,然后又被她的话再吓了一次,原本发红的脸颊瞬间便转而变成了白色,“皇姐,你这是什么意思?”
刘楚玉起身转了一圈,向着城门而去,口中懒洋洋地说道:“陛下身体强健,妾身却是不堪操劳了,昨日一场大战,直到现在还腰酸背疼呢,还请陛下容妾身先行告退。”
随着她的离去,那不远处扮成背景板的几个骑士也随之而去,刘楚玉上了一匹无人乘骑的骏马,然后在众人的簇拥下直接进了城。
刘子业胸口一紧,随即又是一松,当即无力地靠在了自己坐骑的尸体上。
刘楚玉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难道自己在什么地方露出马脚了吗?不过兄弟姐妹之间何等亲近,被发觉不对也是迟早的事,关键还是在于该如何处理。
难不成要杀了她吗?没有必要,而且刘子业也下不去手,就算是来自后世的那一半灵魂也不愿意伤害刘楚玉,不是因为什么怜悯之心,更不是畏惧杀人,也许刘子业的内心早已对刘楚玉有了一些超越亲情的感情,正如这具身体原先的主人一般。
弄不清自己心中的想法,刘子业对此的选择只有再次的逃避。
“明日出兵,任命陈宪为下邳太守,兼任徐州刺史,留守下邳。薛安都改任南兖州刺史,加封第三品征南将军,领兵出征建康。”
刘子业高居殿上俯视群臣,大声宣布自己的决定时,耳中只听到了群臣的山呼万岁之声,眼中只看见了万众俯首的场面,这可以让他不去想其余的一切。
建康未定,何以家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