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市纵马,祸及乡里,将军如此行事,难道不惧王法吗?”
说话者是一位青年文士,之前便站在左近,只是衣着朴素,所以并不显眼,此刻凭着一腔正气开口训斥骑马者,刘子业才注意到他。
少年意气,不惧强权,自是令人钦佩,不过这么一来,却不免招惹祸事。
果不其然,骑马者闻言当即调转马头,怒喝道:“你又是哪家的小子,敢管本大爷的闲事。”
青年文士却是凛然不惧,朗声道:“本官乃是济阳江淹,官居奉朝请,如此可管得了你?”
骑马者听了这话,却只是一阵大笑,策马逼近江淹,低头俯视道:“区区一介闲人,也敢在你家大爷面前摆威风。小子你可听好了,本大爷便是郁州侯远,在这郁州府的一亩三分地里,咱打个喷嚏,府君都得怕三分。本大爷手底下千把人,一人一口唾沫都把你个小书生吓死。”
侯远如此嚣张,自是有恃无恐。奉朝请这官虽然名头甚大,不过却没有半点实权,确实只是朝廷用于安置闲人的位置。而一个州县的县尉,却是实打实的肥差,尤其这乱世之中,兵权才是硬道理,侯远自然不会怕区区一个江淹。
一旁的商贩们原本还期待着江淹能把侯远吓跑,再不济也要免去这一次的“过路税”,可现在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侯远稳居上风,他们哪还能不趁着江淹挡在前边赶紧脚底抹油。
刘子业刚刚光顾的那个小贩倒是还有点江湖义气,偷偷叫了手下的几个短工把剩下的货物藏好,然后便小心翼翼地走到了侯远的马前。
“大人息怒,江大人初来乍到,不知道大人您深受乡里爱戴,百姓自愿给您上贡,这不知者无罪不是,您又何必着恼。”
江淹在一旁听了这话,脸上火气愈盛,只是见小贩满脸的恳求之色,心下长叹,便不再开口了。他也并不是不识时务,只是侯远行事实在过分,若不出面,岂不是成了尸位素餐之徒,与朝中那些只知道空谈玄理的官僚又有何区别。
刘子业原本也是满腔怒气,但被江淹这一强出头后倒是平静了下来。待到江淹自报家门,对于这个青史留名的大家,他自然不会不知道,何况如今刘子业手下缺少的正是江淹这样的文官,欣喜之下便不由起了结交之心。
后世论及江淹,除了那几篇最为有名的《别赋》《恨赋》之外,便是“江郎才尽”这个典故了。实则江淹之才,远不止于文学,他年轻时仕途坎坷,自然只有寄情于诗赋,到后来历仕齐、梁两朝,官居宰辅,政务繁忙,又哪里还有昔日的心境,虽然才思不若,但为政方面却也颇有建树,亦是大才,又岂能单单说是才尽。
刘子业印象中江淹之前是在那个被自己杀掉的八弟刘子鸾手下办差,官位仅仅是南徐州从事,后来刘子鸾死后,朝中便随便给了个奉朝请的闲职打发他,按理说,江淹此时应该留在建康城中,又怎么会出现在千里之外的郁州府?
心中虽然有着众多疑问,但当务之急还是处理掉侯远的事。
有了之前获得的情报,刘子业知道了薛安都暂时还在坚持寻找自己,并没有完全倒向刘子勋,那么,直接露出身份便是最佳的方案了。吩咐叶沙去郁州府官衙向此地县令通告后,刘子业正要上前,却见侯远在那小贩的百般奉承下,终于勉强表示放过了江淹,随即却是又转过马头,再度朝刘子业这边来了。
马到近前,侯远在马上笑道:“兔爷儿公子哥,你小子一看就是油水多多,比起那闲人酸秀才可是顺眼得多,本大爷看你这身衣衫不错,赶明儿给本大爷送上个千八百件,好让咱手下的弟兄也试试这富家子的排场,再给些银子让咱喝酒找女人,以后你小子就是本大爷罩着的了。”
刘子业上前一步,笑道:“侯将军一番好意,小弟我却是不能领受啊。”
一边说着,一边便掏出怀中的短剑,直接便向侯远跨下的骏马的腹部狠狠扎了一剑。
侯远猝不及防,他虽然武艺不错,但毕竟不是北地鲜卑人,骑马的功夫还不到家,马匹一惊,他便控制不住了,即使用尽全力拉住缰绳,也不过是勉强没有掉下马来罢了。
之前侯远闹了一场,原本人流颇多的市集早已经变得空空荡荡,此刻惊马飞奔,倒也不会伤及无辜。不过这马毕竟受了伤,市集上杂物又多,没跑出几丈之远便被一下绊倒在地,马倒地处传来惊悚的嘶鸣,其间还夹杂着侯远的骂娘声。
这马是起不来了,侯远也摔得厉害,可就算一瘸一拐地爬起来,他嚣张的气焰却仍没有减弱半分。
“混小子,看本大爷不剥了你的皮。”
刘子业却不去理会他,只是向着江淹一拱手道:“久闻江先生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是盛名之下无虚士啊。”
江淹尚有些吃惊,听到刘子业的话方才回过神来,同样一拱手道:“区区浮名,何足挂齿,敢问公子如何称呼?”
刘子业笑道:“山野鄙人,俗名不足入耳,只是想问江先生一句话。”
江淹满脸疑惑,问道:“公子有何事?”
刘子业取出身边的一块玉珏,开口道:“江先生如有入仕之意,可持此玉,直入彭城,薛将军定会赏识先生的大才。”
江淹摆手道:“自新安王薨后,在下便了无居官之意,大行皇帝肆虐无道,今上却也并非明主,时事纷乱,大厦将倾,唯有远游四方,方是避祸之法,公子好意,在下心领了。”
刘子业不曾想过会遭到拒绝,虽然自己隐瞒了身份,但这身华服所代表的尊贵身份江淹不会不明白,有一个皇亲国戚愿意出面举荐,江淹却推辞不受,难不成是他还念着自己的旧主吗?
刘子业的脑海中突然翻滚起一阵愤怒的巨浪,原先的刘子业残留下来的灵魂似乎在听到“新安王”三个字时便又开始了疯狂的咆哮。
刘子鸾,这个与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从小便远比自己受父皇的宠爱,自己拥有的一切,哪怕是这个皇帝之位,都险些被他夺走。即使自己大权在握之后下旨将他赐死,他也要留下一句“愿身不复生帝王家”来恶心人。
到了现在,居然还有人因为他而拒绝高官厚禄,说什么大行皇帝肆虐无道,难不成刘子鸾当了这个皇帝便能做得更好吗?
无尽的怒意淹没了刘子业的理智,让他根本没有办法继续思考。江淹看着不断因为愤怒而颤抖的刘子业,颇有些害怕地后退了几步,“你这是?”
刘子业的眼中一切都已经化作了红色,耳边尽是刘子鸾死去时凄惨的哀嚎,那一声声“愿身不复生帝王家”仿佛梦魇一般一直缠绕在他身旁。
“混小子,你找死。”这是侯远同样愤怒的咆哮,他抽出了腰间的大刀,直直地向刘子业劈了下来,这一刀势大力沉,隐隐有龙虎之气,若是砍了个瓷实,刘子业也就成了两块碎肉。
刀光闪过,江淹满脸惊恐,却也来不及做些什么。
所幸,这一刀劈了个空。侯远的伤势颇重,而且刘子业虽然失去了理智,但身形反而更快了几分,所以在间不容发的瞬间闪开了这势在必得的一刀。
刘子业的愤怒早已经有些无法抑制,侯远的到来正好将刘子业阻拦情绪洪流的堤坝在摇摇欲坠的基础上再加上了一击。
鲜血开始迸溅而出,锋利的剑尖却还一次又一次地刺入那剧烈颤抖的身躯,轰然倒在地上的便是刚刚还不可一世的侯远。
刘子业将自己满腔的愤怒都发泄在了他的身上,对刘子鸾的愤怒,对刘彧的愤怒,还有对自己的愤怒。
等到刘子业终于从失神中醒来时,侯远的尸体已经不再动弹了,他胸口那不计其数的伤口以及满地的鲜血在空荡荡的市集上分外惹眼。
江淹目中略带着恐惧看着气喘吁吁的刘子业,两人就这样相对无言,直到叶沙带着郁州府的县令和县丞一干人等姗姗来迟。
这便是刘子业与江淹的初见,没有半分的书生意气,有的只是浓重到无法抹去的血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