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中祥符九年的冬天虽然不算很冷,可苏州这个江南水乡却有一股阴寒之气。
在长江中下游地带,冬日里霏霏细雨飘荡,寒风中夹着潮气直刺到骨子里。
到了十一月底之后的天气愈发阴冷,吴梦这个长期呆在南方的后世人对苏州的阴冷极为不适应,且自穿越后身体也是每况愈下,他裹着丝绵填充的锦袍还冷的直打哆嗦。
丁睿看到自家师父如此怕冷,便让家仆上了炭火,屋子里是暖和多了,可那刺鼻的炭味又引发了他的陈年旧病--过敏性鼻炎,喷嚏一个接着一个,宛若天上打雷。
吴梦只好令人将炭盆拿了出去,一大早裹着丝棉被坐在轮椅上哀叹,苏州的冬天太难熬了。
吴梦正在悲哀人生,忽然间灵光一闪,他狠狠的拍了下自己的脑袋,枉为穿越者,怎么忘记了蜂窝煤炉。
煤炉子可是最好搞的工业产品,嗯,吩咐丁睿去弄个煤球炉再装上烟道,不就解决问题了。
何况蜂窝煤炉虽然没有什么技术含量,但却是当下百姓取暖做饭和减少植被砍伐最好的解决方式。
翌日正午后,丁睿方来到吴梦处进学,吴梦笑道:“睿哥儿,今日里却是不教算术,教烤火。”
丁睿不解其意,挠了挠小脑袋道:“烤火不就是烧炭么,这有甚不会的。”小脸上满是不服气。
吴梦笑笑:“师傅教你的不是烧木炭,是烧石炭,且无炭毒,莫急,待为师画出图来,一一讲解。”
他拿出鹅毛笔,找根针清除里面残留的墨汁,这墨汁其实不适合鹅毛笔,经常淤结在笔管内,只是凑合着用。
吴梦在一张白纸上将蜂窝煤炉和烟囱的外形、内衬一一画了出来,边画边给他讲解,然后标上尺寸?
丁睿仔细的看了看图纸,指着图纸上不明白的就问,吴梦耐心解答,直到丁睿搞清楚。
其实吴梦原本是可以找丁大胜或者管家忠伯来做,不必为难这个六、七岁的孩童。
他这样做的目的主要是为了锻炼丁睿的三维空间想象力,为之后的机械制图教学打下基础。
虽然短时期内烤不上煤炉,但他也不急,大不了冷上几天,培养出一个接班人才是当务之急,就算是拔苗助长也顾不得了。
小丁睿拿着画好的图纸来到后院父母的房间,一眼瞅去只有母亲在厅堂内,便问道:“娘,爹爹呢?”
“睿儿,你不在吴先生那处学算术,找你爹爹作甚。”林氏诧异的问道。
“师父要打造个炉子,还说此物甚是赚钱,我找爹爹看看。”丁睿细声细气的说道。
“你爹爹在书房,去吧。”林氏打发儿子走后,嘀嘀咕咕道:“莫非真的是赚钱的好物,等下得好好看看。”
他走到父亲的书房,书房自己的大兄和爹爹不知道在商量什么。
丁睿蹑手蹑脚的走了进去,丁大胜瞅着他问道:“睿儿,你不好生学算术,到爹爹这里来作甚?”
“师父说要打造个炉子,还说这炉子是个赚钱的好物,便拿来与爹爹一观。”丁睿递上图纸。
丁大胜看了半天也未看明白,顺手把图纸递给丁进宝道:“大郎看看此物有何用。”
丁睿赶紧上前将炉子的构造一一说明,丁大胜诧异道:“如此说来此炉每日只需三、四块石炭,还是用碎石炭混合黄泥制作?”
丁睿点了点小脑袋,丁进宝抱拳道:“爹爹,真如睿哥儿所言,这炉子可是好物,一日烧三、四块石炭,即可做饭又可取暖,比柴禾可是节省甚多,不愁无人要,真是个好生意。”
“既然如此,睿哥儿明日便随我去铁匠铺一趟。”丁大胜颔首道。
翌日,丁大胜吩咐丁进宝去找林贵平,一起到苏州城内购些石炭回来,此时的煤并不称为煤,而是叫石炭,基本上是炼铁和大型炉灶使用,家用都是烧柴。
他便带着丁睿出门去了市集,小山摇着尾巴跟在身后就出去了,可怜的撵山犬自从丁睿学算术起很少出门,一直在丁家当着乖乖的看门狗。
两人来到市集的铁匠铺,丁大胜将图纸给了铺子里的王铁匠,此时的大宋铁料缺乏,一斤铁要卖上二十文,可谓相当之贵。
匠人仔细看过后说道:“员外,小人从未打造过此类物件,可否赐教。”
丁睿上前对着示意图仔细讲解这炉子的构造,王铁匠指着上面标的尺寸问道:“睿哥儿,图样上的毫米、厘米又是何意?”
丁睿傻眼了,他自然是知道怎么回事,可不知道和宋代尺、寸这些单位的换算,没奈何又回来找吴梦,小山也在后面跟进跟出。
换算尺寸可费了吴梦老鼻子劲了,他同样是回忆了良久,拿着纸笔算了好一会才换算出来大宋的尺寸了。
丁睿回到铁匠铺再转告铁匠,王铁匠是个四十来岁的老匠人,看着丁三郎很是惊奇,小小年纪居然知道不少打造铁器的方法。
寒冬时节王铁匠手上活不多,当下与丁大胜议定第二日先交制煤的模具,第四日交煤炉。
到了晚间,林贵平和丁进宝用牛车从沙船上拖着散煤回到丁府,卸在院子里。
他们买煤时只没把石炭老板给笑醒了,别人不要的散石炭居然有人购买,石炭老板是半卖半送给了林贵平,只是他没笑多久,一年后煤球大肆流行时他便后悔不已。
翌日一早丁大胜便派人去铁匠铺去取了制煤的模具,丁睿在家里指手画脚的拾掇着仆人和大兄,小山摇着尾巴,跟着后面助威。
“大兄,不是这样做的,先将煤和黄泥拌匀了,再加水......“。
“忠伯,压制石炭球的模具是这样弄的......”
吴梦出来后看着这一人一狗直发笑,六岁的孩子叉着腰指手画脚活像个小大人,后面还跟着个摇尾吐舌的小山。
吴梦怕他搞砸了,还是亲自上阵,告诉向汉前和仆人将煤和黄泥土捣碎过筛,筛好的煤和黄泥均匀混合后加水搅拌,模具回来后便手压成型。
其实打蜂窝煤的机子是脚踩的,不过那结构太复杂了,铁匠铺一时半会是打造不出来,所以只作了简易模具而已。
丁大胜皱着眉头看着院子里一片狼藉,他总是有些不相信,石炭炉都是用的小块石炭搭在一起烧,可吴师傅偏偏还要掺上黄泥。
丁大胜走近吴梦身边拱拱手道:“吴先生,石炭掺入黄泥当真可用么?”
“丁员外不必疑虑,散碎石炭不加入黄泥便无法成型,员外莫急,过得几日你便能见识。”吴梦道。
看着地上一块块成型的煤球,丁睿喜笑颜开,这可是自己在师傅指导下做的第一样产品,意义重大啊。师父教的本事真不错,当然好不好烧就只能待明日了。
有了吴梦的传授,丁睿明白了很多道理,他知道了燃烧是氧和煤中的碳发生的剧烈氧化反应,中间的通孔就是增加空气接触面和加强空气流动性的。
丁睿小时候迷惑不解木材为何要垛起来才烧的更旺,如今已然知晓木柴架起来与空气接触面大,氧化反应更剧烈。
他虽然还搞不懂什么叫氧气和碳,不过对自己的师傅还是很有信心。
丁大胜和自己的大舅子、儿子看着煤球发呆,互相嘀咕着,这玩意能用吗?
可吴梦上次那灭蝗之法确实管用,不由得林贵平不信,他店铺有事,睡了一晚便返回了苏州,想着过几日定要来看看吴梦是否吹牛。
第四日正午过后,丁大胜将煤炉子拿了回来,吴梦听见丁睿那稚嫩的童音在外面大呼小叫,
“爹爹,煤炉子要先暖炉,用木炭烧干里面的水汽。”
“对,对,就是如此烧法。”
吴梦吩咐李五推着自己出去,看了看在煤炉子旁边蹦跶的丁睿,没去管他,只是摸了摸地上的煤。
这几日苏州没有下雨,天气晴朗,摆在院子里的蜂窝煤已基本干透。
等到炉子烧透了,吴梦推着轮椅过来,告诉忠伯:“管家,你将木炭先点燃了,再放进炉膛,在通风孔处扇扇风,木炭火势上来后再放入石炭球。”
忠伯道:“吴先生放心,某省的。”
他先将点燃的木炭放入灶内,拿把蒲扇在炉子下方的通风孔快速扇风,再用配属的夹钳将两块蜂窝煤夹入炉膛。
丁大胜三人便上前观看,只见蓝色的火苗随着下方的进风蹭蹭的在煤孔里涌出,同时一股呛人的煤气也直熏鼻孔。
蹲坐在煤炉边的小山也被煤气熏到,呜呜叫了两声,夹着尾巴跑远了。
丁大胜掩着嘴鼻对吴梦说道:“吴先生,石炭炉子如此之大的味道,莫不是真有炭毒。”
吴梦当然知道炭毒是怎么回事,解释道:“东家,烧石炭定会有炭毒,可使用时有法子免除石炭的毒害,石炭炉燃烧时只需通风即可将炭毒排出。炒菜的炉子放于灶屋,平时无人,炒菜时须通风,岂会中毒?冬日取暖,此炉可制作烟道将炭毒排出,又怎会中毒。”
丁大胜恍然大悟,很多道理一说透便很易知晓。
不多时煤球已点燃,木炭燃烧成灰落入煤炉底部,煤球放平了,好动的丁睿自己动手再夹了一块放在最上方,这煤球的直径是150毫米,是后世煤球的标准尺寸之一。
其实后世用蜂窝煤的时候各家各户主要用的是100和120毫米的,吴梦选择150毫米是因为丁家吃饭人太多,因此火力要大。
吴梦指着留有通气孔的封火套筒说道:“每日不做饭烧水时便用此物套上通风孔,石炭球燃烧极慢,便可节约石炭用量,上面的通气孔打开大小可调节火力。”
忠伯和丁进宝两人拎着炉子两侧的铁耳朵抬入了灶屋,当日便用新制的煤炉和菜锅作了晚饭。
马婶连夸此炉好用,虽然多烧木材固然火力比煤炉大,但不好控制,且炊烟呛人,还须不停加柴保持火力,煤炉调节火力显然方便许多。
到了夜间吴梦还特意跑到灶屋吩咐马婶换上新煤球,然后盖上火套封住通风孔。
翌日黎明煤火果然未曾熄灭,打开通风孔火力便慢慢上来,众人看了啧啧称奇。匆匆赶回来的林贵平仔细看了看煤炉,这还真是个好东西。
吴梦又作了一番科普,拿着纸张鹅毛笔连比带划,说了种种不同类型的煤炉样式。
有带温水锅的,有用三到五个炉膛适用于酒楼、食堂的,带上烟囱用于冬天取暖的,下面配上人力鼓风机增大火力等等不一而足,听的大家咂舌不已,想不到煤炉子还真是个好东西啊。
丁大胜向着林贵平使个颜色,两人走到一旁,林贵平说:“大宋百姓若是广用此炉,生意可太大了。”
丁大胜摇摇头道:“生意太大便不是某等能做的,是朝廷的生意,官家的生意,更何况此炉仿制极易,无法做长久生意。”
林贵平沉吟一会道:“这生意某等只能做这两浙路的,且只卖煤,炉子且做且看。”
丁大胜想的更远:”煤球不可长久,只能做石炭,此方为长久之计,就是不知何处有石炭矿。”
林贵平笑道:”姐夫不愧为年老成精的商贾,此法甚妙。“
丁大胜呼唤丁睿:“睿儿,你且过来,为父有话问你。”丁睿施施然跑过来,眨着大眼睛抬头望向父亲。
“睿儿,苏州城可没有石炭矿,吴先生可曾说过何处有炭。”
“有,师父说过在润州(今镇江)长山,石炭众多。”丁睿答道。
“可有法子将石炭块变为石炭粉之术?”丁大胜又问道
“这却是不知,不如父亲问师父就是。”丁睿摇了摇头。
丁大胜来到吴梦的轮椅边问道:“吴先生,请问石炭如何粉碎,人力砸碎可就太费人工了。”
吴梦道:“丁员外,法子自然是有,可用水力锻锤击碎,尔后用水力球磨机碾碎过筛即可。”
丁大胜大喜,连忙道:“吴先生神乎其技,如此某在苏州城里开一石炭铺子,吴先生无需出资,占两成分子。”
吴梦拱了拱手:“丁员外不必见外,这分子暂且放于你处便可,某助你弄这石炭并非为了荣华富贵,石炭铺子某的分子算在睿哥儿名下即可,某将来要帮睿哥儿干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丁大胜懵了,惊天动地的大事,除了造反,还有什么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他不由结巴道:“吴...吴先生,某...某家可是良善人家,可...可不能干那杀人越货、大逆不道的事。”
吴梦大笑起来,自己这残废样儿像能造反的人么,赶紧解释道:“丁员外,你可别想歪了,睿哥儿天资聪颖,将来必为天下大才,某要助他成为当世之诸葛卧龙,中兴大宋,匡扶社稷。”
“某这小儿,莫非真有大智慧,出生时无名大师也是如此说。”丁大胜疑惑道。
“某不管什么无名大师还是有名大师,某教出来的学生必定是当世人杰。”吴梦霸气说道。
“如此便有劳吴先生了,在下感激不尽。”丁大胜连连抱拳行礼,想不到当初小儿子捡的流浪汉居然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心里美滋滋的。
接下来几天他安排王铁匠连着打了五个炉子,给吴梦屋里放了一个,至于烟囱实在是没办法,这年头的铁筒是要把铁锭融化后用辊子碾成铁皮,再卷制而成,要价很高。
吴梦不是没有想过土法炼钢,可苏州城一没有煤二没有铁矿,最主要的是无法保密,一旦炼钢之法泄露给契丹和党项人,那后果不堪设想。
他便退而求其次,让忠伯在屋内砌了个烟道,煤烟排了个干干净净,这下冬日里再也不用怕冷了,只是热水沐浴没有铁皮管暂时还无法解决。
想要在苏州做蜂窝煤卖,必然需要大量的石炭,苏州城里从徐州运来的石炭太少,只有从润州采矿,自润州到苏州有运河顺流直下,运输倒是不成问题。
至于润州那处的石炭矿如何开采那便是丁大胜和林贵平的事了,他也没有能力去理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