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巳半,商丘城外。
驰道旁的树上停着好几群乌鸦,它们一边用鸟喙梳理着身上的羽毛,一边歪着脑袋打量着驰道边的两伙人。根据这些腐食动物的畜生经验,似乎不用多久就能再次享用到一份大餐,现在正好整理鸟羽以待盛装赴宴。
“轰隆隆……”
突如其来的雷声惊动了这些乌鸦,它们哇哇乱叫地振翅飞入了空中。
同样的,隔着驰道正在对峙那两伙人也都听到了从西边宋国都城远远地传来的雷鸣之声,忍不住转头观瞧。
众人只见一片乌压压的云团笼罩在商丘城上。可是四下依然阳光明媚秋风送爽,所以这番景象显得颇为诡异。
正因为这副奇景,对峙的两伙人之中都出现一些小小的骚动。
换了一身劲装打扮的无容抱着弦鼗,走上几步低声对身边的大骨架子说道:“无骸大哥,小妹竟看不出楚国南蛮还有如此手段!”
无骸摇了摇头道:“恐怕非是楚国人所为,说不定……”
说到这里他也顿住了,能闹出这么大动静起码也要一位顶级明尊坐镇才行。可是想来想去,宋国之中也没有如此人物。
他们身旁还有一位身材魁梧、眉目爽朗的年轻男子。这位仁兄最让人注目的就是一颗锃光瓦亮的大光头。寸草不生的脑袋甚至可以直接拿来当镜子用,在晨光中熠熠生辉让人不可方目。此人名号是无发倒也实至名归。
笑嘻嘻的他穿着一件半长不短的麻衣,拄着一把木柄石制大斧,斧刃凹凸不平,斧柄泛着油光,看起来是被人用了很长时间。
光头男子吹了一声口哨,有些轻佻地说道:“大哥您看,不管是谁干的。滕人着急了!”
他说的没错,对方为首那位全身戎装的中年男子眺望着商丘,紧紧地皱起了眉头。
“咳咳咳……”无骸刚要说话,却又开始了咳嗽,只好对光头男子挥了挥手,示意他上前对答。
大光头一把抄起石斧架在肩膀之上,大咧咧地上前随意地拱了拱手道:“这位……嗯,将军大人,我等草民也不知什么礼数,如有冒犯莫怪莫怪!”
那位中年男子皱纹深刻,鬓发灰白,一脸的沧桑之色。他身上那套原本华丽无比的盔甲也像是和主人一样历经过许多磨难,原本的彩绘已经褪色,破损之处也是用杂铜草草修补,反而显得分外落魄。
不过明眼人就能看出,戎装男子气度沉稳,面相严峻,应该……至少曾经是久居上位的贵人。
他沉声道:“你我素不相识。尔等拦住去路,所为何来?”
大光头呵呵一笑,油腔滑调地说道:“将军大人呐,这眼看着就要入冬啊,草民缺衣少食的就想请您这样的贵人帮衬帮衬。”
中年男子冷冷一笑,指着身后的队伍道:“尔等在此拦路就是为了讨几口吃的吗!?既然如此,便来自取!”
滕人队伍人数要比三无义从少得多,前者只有百余人,而后者足足是滕人的五倍有余。而且滕人之中大半是上了点年纪的中老年人,还有十几位尚未加冠的少年,而三无义从这边的几乎全都是青壮年。
不过滕人的装备就要比三无义从好多了。这百余人的小队伍人人披甲,有的甚至是金属甲胄,他们手中拿着寒光闪烁的青铜长兵,背后挂着长弓,腰间还配着长剑和箭袋,他们的队列也更加严谨,这支小小的队伍竟然也有一股子肃杀之气。
相比之下,三无义从这边就寒酸多了。五六百人当中大部分披着甲片上连牛皮都没有“札甲”,其实就是用厚厚的竹木片串联起来的护身之物;他们手中的武器更是简陋,大多是各色农具,有的人甚至干脆用的是一头削尖再烤黑的木棍;上百名的弓箭手拿着竹弓骨矢,杀伤力很是让人怀疑。
这些看着像是农夫多过士兵的汉子们队列倒也算齐整,不过总是缺了一点威势。
关键是三无义从这边只有三位明尊,其中无容是二阶的升之风师(巽下坤上,地中生木曰升。君子以顺德,积小以高大。),只能算是聊胜于无罢了。他们心里也知道滕人那边至少有两位至少中阶以上的明尊。
自三家分晋以来,这个诸侯之间相互攻杀的乱世已经持续了整整一百七十余年,到今天不擅长打仗的诸侯基本都不存在了。
有趣的是,军事技术不断的革新,军事理论持续的完善让八洞明尊们在战场上的地位江河日下,从之前无可匹敌的主宰者变为现如今只可有不可无的重要配角。
而且这个世界上的人早就知道一件事情,战斗的规模越小,明尊能起的作用也越大。
在百人以下的战斗中,明尊之间的胜负决定了整个战局,这种小型战斗可以说基本都是以明尊为核心;千人之战,除非是擅长群攻之术的高阶明尊毫无顾忌地肆意出手,否则已经不是决定性因素了;到了万人以上的国战之中,就算是顶级的大明尊也不能完全左右整场战役的走向了,双方比拼的还是一整支军队的综合实力。
用明尊之间的单挑来决定战争胜负那更加已经是非常久远的事情了,所以兵家在孙子之后就已经不大专门讲述和研究八洞明尊。因为大概就是从两百多年前吴越争霸结束之后,绝大部分兵家都已经达成了一个共识,哪怕拥有伍子胥这样的大兑泽官也不能抵消国家战略层面上的失误。
如今这种五百人对一百人的战局可谓是一目了然,双方作战人员全都在视线之内,正适合八洞明尊发挥最大作用。
三无义从的首领没有直接突袭而想着能用“和平方式”达成目的,这也是其中一个原因。
大光头干笑几声道:“将军大人说笑了,只要赐草民一物,我等马上就走毫无二话!”
中年男子不动声色地道:“哦,不知何物?”
光头男子舔了舔嘴唇道:“自然就是贵国的螣蛇之鼓咯。”
“嗵!嗵!!嗵!!!”
他话音未落,耳边就响起了三通鼓响。
鼓声从一辆精致的帷车上传出,声声都敲打在三无义从们的心头。三位首领的表现还算过得去,可是他们的部下全都硬生生地连退三步,不仅阵型大乱,而且人人都带着惊惧之色,有的人甚至都把手中的武器扔在了地上,转头就要跑。
无骸眼中异光一闪,拿过无容手中的弦鼗。他也不用什么玉子拨片,直接挥手用手指拨动琴弦。
“唥……”
三根弦上发出一声长鸣,这才让三无义从们镇定了下来。
“难道你是……”中年男子豁然转身直视无骸,失声喊道。
无骸把弦鼗还给了无容,苦笑着说道:“一别经年,锦叔兄风采依旧。而我却是……咳咳咳……”
“锦叔兄”愣了半响,满脸是不可思议的神情道:“子骸兄,真的是你?!”
“子骸兄”好不容易止住咳嗽,直起身来正儿八经地拱手作揖道:“刑余之人无骸拜见将军。”
中年男子呆了一呆,肃容回拜道:“亡国之臣滕氏秀见过首领。”
“你……”
“你……”
这对老友同时开口,却又一起沉默,因为他们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该说什么呢?
是追忆当年同窗之情还是这些年流离之苦?
是询问对方失踪/亡国了这么多年上哪?
还是探究两人为何在此相逢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