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容首领闻言微微一笑,腻声道:“好说好说。人道是鸱夷一怒,天下不醉。贵人既有相召,容容岂敢不来。”
三无义从当中的大小首领都以“无”为姓氏,毕竟他们之中绝大部分已经是失去母国的奴隶,当然这也表示和过往切割的决心。
她伸出手扶了扶鬓发道:“只是鄙军人寡力薄,也不知道担得起担不起贵人的重托。”
鸱夷奇看了自己二兄一眼,咽了一口唾沫道:“无容首领说笑了,贵众自然是担得起的。”
他正容道:“如今商丘风雨晦暗阴晴难测,贵众在此多有不便。望贵众几位首领暂移玉趾,寒家必有重谢。”
“哈哈哈……”容容很没有淑女风度地开怀大笑,半响之后她笑声一收,像是撒娇一般地说道,“想不到你们鸱夷家的贵人除了酿酒酿醋以外,连我等‘三无义从’也要管上一管。”
鸱夷两兄弟心中同时暗骂一声,什么三无义从,只不过是一帮无君无父无主的逃亡奴隶罢了。当然按照他们自己的说法,则是无国无族无家的自由人军团。
鸱夷奇干笑几声道:“无容首领误会了,贵众事务岂是寒家可以置喙的。不过……”
他从袖中掏出一方绢帛,站起身来,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女子身前的案几之上。
“贵众不是要南墨巨子的千金悬赏吗?悬赏之中除了宋国的白龟之甲,还有滕人的螣蛇之鼓。而滕国遗族正以此路线往商丘而来。”
容容拿起绢帛展开看了一看,动作轻柔地收入袖内,沉吟片刻开口说道:“五百金。”
鸱夷两兄弟对视一眼,几乎在同时,两人非常熟练兼默契地露出了非常为难的神情……
“二百五十金?!无容,你这趟生意可是做的亏了!”暗室之中,坐在上首的黄脸汉子摇了摇头道。
这里其实也是一间女闾,不过却是正儿八经宋国官方女支院。
三无义从的前身就是大名鼎鼎的盗跖义军。在两百年前,鲁国一位贵族之后展氏跖(他们家封地在柳下屯,因此也被称作柳下跖。),率领近万奴隶起义并转战中原。
这支奴隶军团杀贵族,救奴隶,攻城池,没收大小贵人的财物。大军所到之处,“大国守城,小国入堡”。在盗跖的统帅之下,他们从泰山以南的鲁国一路打到了齐国和晋国,各诸侯国望风披靡,声势之大前所未有。
各国不得不联手围剿,八洞明尊也纷纷出动,才好不容易把这些死贼奴给镇压了下去。
在这次大起义之后,义军星散,残部中的一支就成了三无义从,从公开造反转向了地下活动。
因为盗跖义军的关系,他们在各国奴隶当中影响很大,如今算是一个跨国的“有活力的社会团体”。
他们能在司城直的大索之中安然无恙,自然就靠了城中女伎和奴隶们的掩护。
此君骨架极大,可是又瘦的可怕,深黄色的皮肤紧贴在骨骼之上,再加上一双黯淡发红的眼睛,怎么看怎么像是得了膏肓之疾的久病之人。他在脖子左侧还有一处暗红色的陈年烙印,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得出这是奴隶的印记。
此时的无容媚态尽敛形容端正,虽然服饰打扮和在鸱夷私闾之时并无不同,却丝毫没有烟花女子的味道。
她端端正正跪坐在一旁,闻言却是一愣,有些疑惑地问道:“无骸大叔,成氏那边的事情也办完了。而本军白得了一笔美金又亏在何处?”
却原来大司徒交这边转移人口和财物也是找的三无义从。
而无容所说的美金并非指的是某种绿色纸片,而是青铜。所谓一千金、五百金和二百五十金的计量单位是镒,一镒合二十秦两,相当于后世的300多克。
“咳咳咳……”名为无骸的汉子嗤地一笑,正要开口说话的时候他突然抚着胸膛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这位无骸大哥对无容亦师亦父,她也顾不得男女大防,立即起身上前为他捶背。
好半天黄脸汉子才止住咳嗽,喘着气对身后的无容说道:“哪里是白得?无容啊,难不成滕人会把勾陈之鼓拱手奉上不成?”
他苦笑一声道:“鸱夷家……不,是他们背后的人不是要我们走而是要我们出手对付滕人。区区二百五十金,你说亏不亏?”
这时候三无义从的女当家才明白过来,鸱夷兄弟不是花钱消灾而是花钱买命。她一咬银牙,恨声说道:“这帮奸商!他们居然敢欺我三无义从,那我们就……”
“就什么就?你以为鸱夷家就把消息告诉了我们?”无骸打断道,“吾等不取,自有人去。”
无容气鼓鼓地问道:“那白龟之甲我们就不要了?”
“为何不要?咳咳咳……”无骸又咳嗽了一阵,狡黠地对她眨了眨眼睛道:“我们这不是还有那几个楚国人吗?他们又不是三无义从的人。”
无容杏眼一咪,若有所指地道:“无骸大哥的意思是……”
黄脸汉子正色道:“我的意思就是三无义从一诺千金,这也是我等安身立命之所。你既然答应了鸱夷家,那我们和无发就撤到城外,去找滕人的麻烦!”
无容点了点头。她算是明白自己大哥的意思了,她接着问道:“不过那伙南蛮子又怎么办?”
无骸眼中异光一闪,沉声道:“你就说一旦事成,我们在城外接应他们。”
“什么?!你们要走?!”
蝼姑做了一个夸张的表情,用古怪的口音惊讶地喊道,连她身边的蝼婴都昂起头,口中发出了表示不满的叽咕之声。
孟姚光脸色也是铁青,紧紧地握住了腰间的短剑,显然对三无义从这种违背协议的行为非常愤怒。
无容很嫌恶地看了一眼婴脸怪虫,用袖子掩在自己鼻前,瓮声瓮气地道:“正是如此。不过诸位可以留下。只要不妄动,鄙军担保此处安全无虞。”
独眼女子冷声道:“号称一诺千金的三无义从就是如此行事的吗?”
对孟姚光,无容的语气要柔和一点:“姐姐此言差矣,当时也没有楚墨巨子的千金悬赏啊。”
她顿了一顿,有些怜悯地看着对方道:“何况姐姐你……和令尊之间有了些误会。巨子令一出,鄙军又岂敢明犯虎威?”
无容这句话一出口,本来气势汹汹的孟姚光神情难看至极,一时之间居然说不出话来。
她心里虽然早就有了准备,但是父亲下了追杀她的巨子令还是让她大感伤怀。
其实从某种意义上说,墨家,尤其是南墨也是一种游离于体制外的“有活力的社会团体”,而且墨家和三无义从两者的理念也有相同之处。不过和基本由逃亡奴隶组成的三无义从不同的是,墨家的成员主要是工匠和商人这样的国人,还有士人这样的低阶贵族。
从武力上来说,拥有众多八洞明尊,特别是尚火游侠的墨家自然是要强过三无义从;从势力上来说,能出任各级官职的墨家肯定要比只能在阴暗角落里面活动的三无义从要大。
分出了强弱,两者关系就有了主从。虽然南墨巨子没有吞并三无义从的意思,实际上喜欢走上层路线的墨家也看不起这些泥腿子,根本没有意愿入主其中。不过楚墨的面子,三无义从却不得不给。
宋国商丘却是一个特例,墨范这般的墨家嫡脉经常出任司虣、司缉这类管理市井治安的官职,他们又特别警惕楚国南蛮,所以楚墨的势力在商丘反而是发展不起来。而这些年,宋王偃扩土四方,商丘多了不少奴隶,这就让三无义从在市井之中取得了一席之地。
孟姚光自然能借助老关系加上一大笔赏金,让三无义从协助自己潜藏在商丘取得白龟之甲。可是她毕竟是墨家的叛徒,无骸他们不把她抓回去向楚墨巨子邀功就不错了。
要此地三无义从全力配合的话,孟姚光可没有这个权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