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乃下诏曰:魂兮归来!
天不可以上兮,乌云万里。
地不可以下兮,九关八极。
东不可以游兮,汪洋无底。
南不可以去兮,丛莽恶罹。
西不可以向兮,流沙戈壁。
北不可以往兮,冰雪覆地。
魂兮归来!归来魂兮!
归来归来!吾儿归来!”
飘渺空灵的女声独唱至此,浑厚沉绵的男声合音跟着响起:
“归来归来!魂兮归来!”
切切的琴音,悠悠的钟鸣,沉沉的鼓响,呜呜的管乐,凄凄的磬吟,更有彷佛可以穿透九天十地,遍及六极八荒的歌声……
“阿嚏!”
阿梁忍不住又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差点把手中的桐木柴火掉在地上。
玉器、丝绸、桐木和艾草混在一起燃烧而散发出来的怪异味道,闻了一个晚上的小宦者的怎么都适应不了,这火热而冲鼻的气味反而让他想起了失去父母的那一个晚上。
“你要死了啊!”负责这几处燎祭篝火的火者冲了过来,压低声音道。
他扬起手就想教训一下发出噪音的家伙。可是火者看到了阿梁的时候犹豫了一下,不过最终还是给了小宦者一个巴掌,却稍稍抬高了手只打落了阿梁的帽冠。
然后火者带着凶恶的表情揪住了他的前襟,却压低了声音,急急地说道:“你要死了啊!打扰了少妃为公子招魂,你真的会死啊!忍住,阿梁,忍住!”
“忍住,阿梁,忍住不要哭……”
因为鼻子的堵塞和火堆的高温,缺氧同时还有点脱水的阿梁产生了短暂的幻觉,让他以为自己又回到了那个晚上,母亲同样压低了声音严厉告诫自己不要哭,带着妹妹乖乖地在夹壁里面藏好……虽然他和妹妹都听了母亲的话,甚至在夹壁中听到她悲惨死去的时候都没有发出一丝哭声。然而这并没有什么用,宋国士兵最后还是抓住了自己和妹妹。
他使劲眨了一眨眼睛,好不容易止住了被浓烟熏出来的眼泪,然后感激地对火者点点头。阿梁知道这个火者和当年的母亲一样,他们是为自己好。
五年多前阿梁和火者都还是滕国人,他们因为年纪太小没被杀掉也没有被卖到矿坑和瓷窑,而是作为奴隶一起被押送到了宋都商丘。
他们也是同一批被去势还能活下来的男孩。小宦者现年已经十六岁,如果不是宋军入侵,还是小贵族少爷的阿梁自然明白去势对自己意味着什么。但是如今的他不会也不敢有什么抱怨,反而在心中隐隐地感到有些庆幸。
至少自己没有成为活不了三四年的田奴和矿奴,现在每天都能吃饱穿暖,还时不时地见到同样被送进宫中当侍女的妹妹。
对于亡国奴隶来说,这还有什么可以抱怨的呢?
只不过从小作为贵族嫡子,当成继承人来培养的阿梁一直没学会如何伺候别人,只能呆在尚膳房伺候柴火,职位还比不上原本是平头百姓的火者。
他趴在地上捡起了自己帽子,随意地往头上一戴,抱起地上那根桐木,也不顾上面的毛刺扎手,使劲地扔进了巨大的火堆之中。
阿梁吁了一口气,退后几步抬手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一整夜不间断为火堆添柴让他筋疲力尽,不得不借着任何机会稍稍地喘口气。
小宦者抬眼看了看不远处的祭台上的祭师们,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了羡慕的神色。
这些祭师都穿着全套的玄冕,他们头戴旒冕,内穿白色中单,上身黑色玄衣,下身是纁(音熏,意浅红色)色,黄色或者前红后黄的裙裳。阿梁知道这种上黑下黄的玄冕喻意正是天地玄黄,上天下地。这是上到天子,下到卿大夫,此乃“王祭群小即祀林泽坟衍四方百物”的礼服。
他还知道这些祭师都是宋国公族中的八洞明尊,而自己当年也一心想要成为和他们一样的强者。可是现在……
阿梁不敢一直站着发呆,怕别人以为自己偷懒。于是觉得自己恢复了一点气力之后,小宦者便跌跌撞撞地跑到柴堆边,吃力地捧起一根桐木,重又冲向火堆。
“吱……嗞……嘶……”
突如其来的尖啸刺入了他的耳中,阿梁不由自主地扔掉了手中的桐木,半跪在地上,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然而越来越尖锐的超高音频最终超过了他的承受力,阿梁脑袋发胀,眼冒金星,身子一歪,晕倒在了地上……
阿梁离火堆太近,没多久高热点燃了他衣物和毛发,火焰灼烧肌肤的刺痛让他醒了过来。
他第一时间就想要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发觉自己像是喝醉了一般,手脚完全不听使唤。阿梁不明白这是高音破坏了他的平衡能力,他只知道这么躺着自己会被活活烧死。
小宦者福至心灵,索性在地上打了几个滚,这样既远离了火堆,又扑灭了自己身上的火焰。
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有些恍惚,仰面朝天的阿梁呆呆地看着黑漆漆的天空,这才发觉其实并没有过去多久,至少天还没亮。
他努力地用肘部支撑起自己的身体向四周看去,周围的宦者和侍女们仍然东倒西歪地躺在地上,有几个侍者不知道是不是犯了病,一阵阵地剧烈痉挛,像是要把自己抖成碎片一般。
小宦者终于恢复了些许听力,这让他注意到了祭台上的嘈杂声,不由自主地往那里看去。
哪怕以阿梁这个小宦者的观点来看,这座祭台也真够简陋的,就是在前一天由宫中的宦者们草草筑就。说是祭台,其实只不过是一个高出地面三尺左右的圆形夯土堆而已,甚至连四周的木制版筑都没有拆除。
这等规模还比不上阿梁父亲带着他参加的乡祀祭台。
阿梁知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国君唯一的儿子公子起昨日偷偷地一个人跑进了祭台边的宋国大庙。
发现他失踪的宋国宫室那是闹了个鸡飞狗跳,最后在大庙门口找到了昏迷的公子起。这位宋国公子对任何刺激都没有反应,如果不是还有呼吸,那根本就是个死人。
公子起的生母少妃殿下在情急之下才匆忙决定在此地举行这场招魂燎祭。
阿梁也是小贵族出身,自然知道这样的招魂祭祀的仪轨相当复杂,对祭师的要求也十分苛刻,作为祭品要烧掉的丝帛和玉器更是很大一笔财富。
能在短短半天就把这一切准备就绪,也只有诸侯和大贵族们才能做得到了。
虽然宋人毁了他的家园杀了他的父母让他和妹妹成了奴隶,但是阿梁对比自己小了一两岁的公子起印象很不错。
这位小贵人确实长得十分英俊,甚至比阿梁见过的绝大部分女子还要美丽。
宫中的侍者们都知道对于一位王子来说公子起的性格有些过分活泼,除了喜欢冶游田猎,还特别喜欢用恶作剧来戏弄他人。不过他远远说不上顽劣,也不会过分地欺侮下人,更不会像其他贵人动不动让侍者互相残杀以此取乐。
公子起还救过阿梁一次,某个冬日上午小宦者在看火的时候不小心睡着了,因此烧坏了一锅羊羹,因此尚膳要割掉他的鼻子以作惩戒。
行刑的时候,没事到处闲逛的宋国王子正好经过,他觉得割掉鼻子的人太过难看了,还是打一顿板子教训一下就好了。
虽然这顿板子让阿梁整整一个月都撅着屁股睡觉,不过这点痛楚肯定完全不能和自己的鼻子相比。所以说他听到公子起病危的时候,心里还有些难过。
借着明亮的火光,小宦者看见台上的少妃和祭师们的神色都十分激动,这些明尊实力强大,身体素质更是远超常人,并没有和台下侍者们那样晕过去。他们反而是一脸喜色,而少妃则抱着自己爱子又哭又笑,看起来公子起好像是醒过来了的样子。
阿梁觉得身体恢复了一些力量。他挣扎着站起来,不顾一身的烧伤,蹒跚地走到了火者身边。伸出手试探了一下顶头上司的鼻息。
这位对他还算不错的故国老乡呼吸还算是平稳,脸色也蛮平静的,看起来只是晕了过去并无什么大碍,这让小宦者大大地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