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年。”
“在。”正给季衍收拾药碗的阿年跑到床边:“王爷有什么吩咐?”
季衍躺着,眼睛直直地盯着头顶床帐:“我病得这么厉害……”
阿年以为他难受,忙要去叫大夫,就听到季衍问:“三小姐什么时候才来看我啊?”
阿年:……
阿年无奈回道:“王爷,三小姐才从这儿走了不到半个时辰呢。”
三小姐在王爷屋中守了一夜,船上的人都已经知道了。
论理,三小姐和王爷本就有婚约,王爷病中由未婚妻照顾也无不可的。
旁的船工侍从们不晓得,但阿年和百灵他们却是晓得的:三小姐跟王爷之前可不很对付。
昨天一夜,他们虽然领了命不必在屋外守着,却也在别处提心吊胆了一晚上,生怕屋里两个人大打出手。
可是安静了一夜,三小姐一早端了药亲自喂王爷喝了,这才回自己屋去休息。
现在王爷又这副……这副对三小姐心心念念的样子,真是叫人奇了。
季衍听阿年说完,也不说话,很失落似地把头往里转过去了。
阿年劝解:“殿下不要怪罪,三小姐天没亮就去厨房看着煎药,又来服侍王爷喝了药,这才回去休息的。”
“……确实是累着她了。”
见季衍有些松动了,阿年放心笑道:“王爷也不必太忧心,三小姐虽然贵女闺秀,但是惯在船上跑的,小风小浪不妨事。”
季衍点点头:“你收拾好就下去吧,我自己休息。”
阿年应声,收了东西关门出去,季衍在一片寂静中忧心起别的心事来。
*
“小姐,您一夜没合眼了,现下哪怕不睡,在屋里歇一歇也好。”
简晴舟在书房里坐下:“没事,我不困。”
不等百灵再劝,简晴舟又说:“百灵,我想吃桂花糕了。”
她笑吟吟地抬起脸:“你给我做些来好不好?”
桂花糕不难做,材料也都带着上船的,只是费时,又必须有人守着。
百灵知道这是拐着弯让她别管了,也无法,只好把从屋里拿来的袍子搁下出去了。
简晴舟终于得空一个人呆着,理一理心里的一团乱麻。
昨天晚饭时候,季衍说完那番话就快要晕过去的样子,简晴舟全未来得及细想,只拿自己身子撑住他大声叫人来。
等大夫看过了说是风寒发热,她才想起:季衍刚才亲她的时候,确实烫得不行……
她脸上心里都烧得慌,旁边人什么时候退下去的也不知道。等回过神来,屋里就剩下一个意识不清的季衍和她了。
简晴舟下意识地要走,却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季衍。
他脸红着,大概因为不舒服皱着眉,一只胳膊不安分地露在被子外面。
简晴舟自认没有多想,只是按着照顾病人的本分,过去拉着他的手塞回被子里。
本来一动不动的季衍突然反手抓住了她,把简晴舟吓了一跳。
“季——季衍?”她试探着叫了两声,季衍没有反应,看来只是烧迷糊了。
她放低身子撑着床沿,想把手抽出来,却听见了季衍在小声地喃喃自语。
“阿……定……来……”
听清之后,简晴舟动弹不得似地,愣愣地望着那个犹在旧梦中的人。
他说,阿鳞妹妹,你一定要来。
曾对她说这句话的人,简晴舟记得清清楚楚——是那年绛英宫前,跟她分吃了一块蛋饼的小哥哥。
*
简家宅院虽大,却是在远离闹市的近海处,倒不显得很浮华。
那年简浔当朝举荐王平贺时,他正挽着裤腿在海州下的县城里和佃户一起插秧。如今三年过去,今天却是他第一次迈进简家大门。
常人看,简浔对王平贺当是知遇之恩,王平贺却不显出半分感激之情,很是寒了人心。
但王平贺却心知肚明,如果自己真的一戴上刺史官帽就往简家去了,那他才是真正寒了简浔、寒了简家的心。
简浔当朝一品,举荐良才自然为兴国安邦,何来施恩之说?简家巨贾大户,官商相护从来是乱国之始,遑论简家首富?
王平贺在官场上还是年轻后辈,但昔日在中都与单禾交好时,却是见过庙堂之高风起云涌的。
简浔此举有没有更深的意义,王平贺不想也不愿妄加揣测。但他既然到了这个位置上,便一定要从着自己的本心做个为民为国的好官,这一点王平贺是绝不会向任何人妥协的。
而他也慢慢发现,三年来不仅简浔没对他有过什么要求暗示,就连在海州的简家和天行简船队也未曾与他有过多的来往。
直到那日,简明游亲自来刺史府报梁家一案,王平贺才第一次见到这位活在海州市井传奇里的简家二公子。
眼下,这位“活传奇”就坐在他对面,慢悠悠地品着茶。
“这茶叶炒制的新方法,是我家船队从天竺一地带回来的。近来正让几个学得快的伙计试验着,若合适,不日便能在我家茶楼里喝到了。王大人若喜欢,以后也可以常到茶楼坐坐。”
简明游不仅敢对着王平贺打自家广告,还能把广告说出一种君子之交的淡然来。
王平贺不由感慨,这位平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简二公子果然是个人物。
他也不再兜圈子,放下茶杯开口:“二公子想必也知道,我今日是为什么来的。”
王平贺今天未着官服,递的是私人帖子,所以也不自称为官。简明游端着茶,温和点了点头。
“明游妄猜一二,许是牢中的莫三已交代了梁长史许多事,但王大人却发现越查越深吧?”
“你如何知晓?”王平贺下意识地皱起了眉。他为梁家一案而来是明摆着的,但话说到这么具体,王平贺却对简明游顿生疑虑。
简明游对他的质问也不恼,只答道:“王大人治理有方,海州民众生活安乐,我简家在海州的茶楼生意红火得很。王大人知道,这种地方从来人多嘴杂,有心的人总能听到想听的东西。”
他抬头,看见王平贺大约已明白了三分,于是只淡淡点道:“明游知道,王大人向来不是多话的,只不要被一些闲杂人等坏了规矩才好。”
王平贺不是会拿公事玩笑的人,但上至府衙、下至牢狱,层层经过多少人口舌?在茶楼显摆说嘴事小,若真被有心人听去,后果难以预料。
请他上茶楼,原来竟不是随口一说。
王平贺沉了声:“多谢二公子提醒。”
简明游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忽然问:“王大人今日带来的人中,可有擅飞檐走壁的?”
王平贺稍许错愕地摇了摇头:“只有车夫和旧日做书童的侍从,想来是不会的。”
“如此就好。”
王平贺不知此言何意,却不待问,只听见头顶传来一阵屋瓦翻动声,随后一声闷响,没了声音。
简明游忽然站起来,王平贺连忙拦道:“二公子,外面恐怕——”
“公子,王大人。”
有人走进来,简明游的贴身侍从简一行礼道:“老鼠抓住了。”
老鼠?
“王大人见笑了。”简明游温和地笑了笑,却不是要和他一同出去看,而是朝里间做了个请的手势。
“看来,王大人接下来要和我说的话——让养老鼠的人很不高兴啊。”
*
“啧,饿死鬼投胎呀你?”
鹊儿看着阿年啃第三个馒头,嫌弃得不得了。
百灵端着刚做好的桂花糕,打起帘子从厨房出来:“阿年正长个子,才吃的多。”
“就是。”阿年一边啃一边上下打量鹊儿:“不像有些人,吃再多也是个豆芽菜。”
“你!——”鹊儿给他气得不得了,又是个不擅长斗嘴的,拧着眉毛转向百灵:“百灵姐姐!你看他!”
“阿年也少吃点——我听说你上回在饭桌边上打起饱嗝来了?”百灵笑:“若不是王爷仁慈,你现在还能在这儿吃得这么开心?”
阿年一听,也想起了那回惊心动魄的回忆。那时候他才跟着季衍没几天,不知道这位王爷殿下究竟是佛是魔,站在饭桌边吓得冒了一身冷汗。
季衍却是抬头看了他一眼,有些好笑似地:“吃多了?”
“阿年知错,阿年——”
“我知道,十五六岁小伙子,总是吃得多。”季衍很以为然地点头:“只是一次别吃太多,撑坏了不好。”
“是、是……”
就这么说了两句,季衍就又回过去继续吃饭,好像刚才什么也没发生过。
阿年想到那句“撑坏了不好”,默默看了看手里剩下的小半个馒头。
“我知道你能吃,却不知道你能吃至如此。”
三人循着说话声看去,却是季衍披着件外衣站在门边。
“殿下您怎么起身了?”
阿年要过去,又碍于手里那半个馒头,遮遮掩掩地想藏起来。
“藏什么藏,吃了一半,没得浪费。我好多了,不用顾忌。”
季衍也不要他来扶,却是看向百灵手里那一盘桂花糕。
“这是三小姐要吃的吗?”
“是,正要给三小姐送去书房的。”
“书房?”季衍皱了皱眉:“怎么不在屋中休息?”
百灵诚实答道:“奴也是这么劝的,但小姐……”
也是,百灵要真劝得动,那就算是三小姐开恩了。
季衍思忖了片刻,而后抬手接过了她手里的桂花糕:“我去给三小姐送。”
季衍推开门进来时,简晴舟才醒。
“季衍……?”她揉了揉眼睛:“是你啊……”
她脸上压了一道印记,不知道是笔还是书的。发钗略歪到一边,流苏一晃一晃。
“怎么总能这样睡着?”季衍小声念叨着:“从小就是。”
“嗯?你说什么?”
“我说,吃桂花糕吧。”季衍把盘子放下:“百灵刚做好的。”
简晴舟也不客气,拿起来就开始吃:“百灵最会做这个了,比当年在宫里吃的还好吃。”
说到皇宫,她忽然想起来季衍在梦中说的那句话,猛地抬头盯着他。
季衍刚撩了袍子在一边坐下,就感受到她突如其来的目光:“怎么了?”
“……没怎么。”简晴舟又不看他,转过头又拣一块桂花糕放嘴里:“我就是想,其实你小时候只是胖了点,脸长得还是不错的。”
季衍:……
季衍十岁被甄贵妃带进绛英宫教养后,胃口都变得比以前好了,直养成了一个小球。直到他自己去了江陵、又到了长个头的少年时期,这才长成了如今样子。
“我和你说正事。”他揭过话题,简晴舟听到是正事,就拍了拍手上的碎屑听着。
“到了江陵之后,我会送你回府安顿好——然后,我要马上启程去中都。”
简晴舟愣了愣:“中都?”
季衍点点头:“我要进宫一趟,父皇——”
他顿了一下,眼神不易察觉地黯淡了一瞬:“去面见陛下。”
简晴舟看着他,忽然说:“我跟你去。”
没等季衍惊讶或拒绝,简晴舟接着道:“我要嫁给你,总要见一见你爹吧?”
季衍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对着他把皇上叫做“你爹”。
“我爹半个月没消息了,我觉得你爹和这事脱不了干系。”
“……你为什么觉得?”
简晴舟沉思了片刻:“直觉。”
忽然她又一拍桌子:“对了,我还要去看漓儿呢!她今年都十五岁了吧?”
九公主季漓,便是简晗溪的女儿。
“我上一次见她,她还只有桌子高呢——我也只比桌子高一点。”
简晴舟转过头,朝着季衍笑弯一双桃花眼。
“季衍,我们回去看看吧——绛英宫前,桃花树下。”
她眼角的朱砂痣映在灯火轻晃中,季衍怔怔地看着她唇齿开合,那句话迟来了十年。
“阿鳞妹妹来找你了,小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