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又从工地回来了。
他这次一走就将近两个月，到几百里外那个段机关所在的城市附近施工。估计是他们刚归到这个单位，上面有点儿不放心，放近点儿领导容易了解他们的底细。
各个施工队的书记，一般都是安排好当天的工作后，偶尔到工地去看看情况，平常就在办公室里喝茶看报纸，这还是不错的。
有的书记只牢牢掌握权力，万事必须他点头，但是具体的施工由队长领着干，他悠哉游哉地坐在家里听汇报。
父亲与他们大不相同，还是恪守战争年代部队那套打法，凡事都冲锋在前:工人往工地扛十根枕木，他也扛十根，甚至有时候比工人还多扛两根。
他这么干，哪个工人还好意思偷懒耍滑？个个嗷嗷叫着往上冲。
他的工程队不到半个月就完成了别的工程队一个月的任务量。
“悍将啊”
“这个队真有战斗力”
这是段机关各领导们对父亲这个工程队的评价。
父亲的心情因此大好，回家前还特意到那个城市里逛了一圈，带回来挺多好吃的。
不过最让智聪兴奋不已的是，父亲还带回来一本小画书，那时候孩子们都管这个叫画本。
平时母亲带着智聪兄妹仨住在大屋炕上。
现在父亲回来了，把智聪叫到小屋，父子二人睡在小屋炕上。
睡觉前，智聪依偎在父亲怀里，父亲翻着连环画，让他看着画面，一页页给他念下面的字。智聪现在认识许多字，父亲念他也在心里跟着念，念完再看上面画的图。
画本里讲的是八路军打鬼子除汉奸的故事，智聪从此一心想当个八路军，他觉得能当个八路军威风极了。
打这时起，他就喜欢上了读书，见到书就想看。
小画书念完了，父亲见他还没有困意，关上灯让他睡觉。
他心里还想着画面里的情景，精神亢奋的很，闭着眼睛装睡。
过了一会儿，父亲以为他睡熟了，轻轻地喊了他一声。
他“扑棱”翻过身来:“爸爸，叫我干啥？是不是还有画本？”
“你怎么还不赶紧睡觉？”父亲看上去很不高兴，完全没有刚才给他念书时那劲头。
他赶紧倒头装睡，心里还想着画本上的故事。
他把书中的主人翁相像成自己，在战场上威风凛凛地骑着高头大马，左手盒子枪，右手大马刀，冲到鬼子群里，近的用刀砍，远的开枪打。
同学们都纷纷为他鼓掌。
真美呀，真牛波一呀，牛波一得不能再牛波一了。
正神思飞扬，父亲又轻轻拍着他小声叫他。
他不敢再回答，躺在那儿一动不动装做睡得很香甜。
父亲用被子包着他来到大屋，把他放到炕上。
母亲爬起来和父亲一起去了小屋。
他还在想着连环画上的故事，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第二天晚上，父亲又让他到小屋睡，他满心希望父亲能再给他看画本或讲故事。
父亲却翻了翻他的课本，走马观花般看了看他的作业，皱着眉头说:“你们这学的也太简单了，我不早就教过你吗？”
“嗯呢。”智聪赶忙回答。不过他可没觉得有那么简单。
“小九九啥时候能学？这个得背得滚瓜烂熟啊！背不熟，你算数就学不好。”
“什么小九九？”智聪直发懵。
“小九九还不知道啊？来，我教你背。”父亲不善于解释和引导，他心里觉得简单的，就认为小小的儿子也应该觉得简单。
“雨衣愚二，二二愚四，雨闪，二烦愚六，善善减纠。”父亲满口家乡话。
智聪听得如坠云里雾里，什么雨衣？什么雨闪？这到底是什么玩意儿？让人摸不着头脑。
不过借给他两个胆子，他也不敢问，生怕一不小心惹父亲不高兴，脸上被摔上几响。于是学着父亲的口气，一遍一遍念“雨衣愚二……”
念着念着就睡着了。
父亲在家休息了五天，天天晚上教智聪背小九九，一直背到滚瓜烂熟。
第六天，父亲打点好行装，准备回工地上班，临走前告诉智聪:“经常温习着点儿，一定要背会，牢牢记在脑子里，记一辈子。”
智聪鸡叨米一般连连点头答应。
父亲走后头两天他还能温习温习，过不几天就忘了这回事儿，什么雨衣雨伞，全特么丢到爪洼国去了。
过了20多天，父亲又放假回来了。这回他跟好多领导都混了个脸熟，因此心情舒畅。还带回来一包糖块，分给智聪兄妹们吃。
智聪糖块含在嘴里品得正美，父亲突然问:“小九九背得怎么样了？背一遍我听听。”
“雨衣雨裤，两块破布”
智聪嘴里含着糖，口齿有点不清，再说也忘得差不多了，干脆呜噜呜噜打马虎眼，想蒙混过关。
“啪”父亲一个耳光扇过来，智聪两道鼻血刷地流了出来，嘴里面也让糖块咯破了，美美的甜味瞬间变成了苦苦的腥味儿。
“吃货，饭桶，把糖吐到灶坑里，给我好好背。”父亲眼睛瞪得如牛蛋。
“雨衣一一雨衣雨伞，二二？二二，二二雨湿，打着雨伞，嗯，嗯，上山捞鱼，顿顿见酒。”
“啪，啪”又是两声脆响，智聪耳边瞬间响起尖利的蜂鸣声，两个腮帮子也肿了起来。
接着他蹬蹬蹬连续倒退好几步，一个大屁墎结结实实拍坐在地下。
却原来是父亲连抽他两个大耳光后，跟着一个飞毛腿，将他蹬了出去。
“咣当”一声脆响，智聪倒地时打翻了放在架上的洗脸盆，半盆水扣在他脑袋上，浑身湿漉漉的像个落汤鸡。
“你糊弄二傻子呢？”父亲嚎叫着摩拳擦掌还要痛打落水狗。
“你干啥？你想把孩子打死啊？”抱着妹妹的母亲忍无可忍，终于向父亲开了火。
“让他背个小九九他都记不住，他还能干点啥？”
父亲理直气壮，不过没敢朝母亲吼，只是口气稍微硬了一点。
“你教的那是什么破玩意儿？什么小九九？你怎么净整些土得掉渣，老掉牙的玩意教孩子？你们那方言我都听不懂，孩子能听懂吗？你非要让他背？他明白是咋回事啊？死记硬背，能记住吗？能用上吗？”
母亲如同勾住了板机的机关枪，“哒哒哒”一梭子愤怒的子弹射得父亲一愣一愣的，到后来他低着头如同犯了错的小孩，脸憋成了紫茄子色，嘴唇哆嗦着屁都不敢放一个。
“你别瞎教了，现在学名叫乘法口诀，你再那么教下去还不把孩子教傻了？”
母亲给父亲下达了命令。
父亲如梦初醒，满脸羞愧，拉起躺在地下紧闭双眼一动不动假装昏迷打算放挺儿的智聪，舀了一盆水给他洗脸上的血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