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诸位听好！”周禾双目一睁，举起手中酒杯缓缓开口：
金乌归兮尽朱霞，桂轮悬兮起银纱。
众星拱兮同沐辉，絮雪映兮濯其华。
自降尊兮落凡尘，君无言兮惟住马。
君住马兮未有时，寻不得兮觅音佳。
醽醁无味兮弃珍馐，琴瑟起兮君自留。
案牍放任兮归紫绶，但静待兮伊复奏。
鹧鸪聒噪兮螽虫起，妄置喙兮簌其喉。
愿觅净地兮款伊人，了红尘兮归月楼。
周禾吟毕，自信满满地环视了一圈众人，将杯中酒倒入流水中。郑己行赶忙喝彩：“好文采！不愧是惜农所作，正如赋中所言，燕雀鸣虫还是不要卖弄点墨，降了许姑娘和诸位的身段。”末了还不忘得意地瞥了汤问渊一眼，要知自己家世显赫，九代拜侯，四世为公，而汤顾不过是成满匹夫身边的一条走狗，行伍出身，仰仗主名，他汤问渊跟自己一比真就是?雀蝼蚁，不足一顾，不愧是周禾我兄，此文甚是解气！
汤问渊听得对面的挑衅却是面不改色，自顾自呷着杯中淡酒，流觞更替，一离群而坐之人倒是讥讽道：“什么狗屁诗文！寒冬腊月何来鹧鸪螽虫？众人皆捧才子周禾，我看不过附会小儿耳！”周禾正在那沾沾自喜，被这一骂不由勃然大怒，闻声怒视而去，却见发话者一身酒气，不知短短时间喝了多少，再细看面目，才认出是素以狂士自称的议郎祢融。周禾轻蔑一哼：“原来是祢议郎，晚辈孤陋寡闻，创此拙作，早闻议郎文辞畅达，惊动圣上，不知可否愿指点一二？”众人听周禾这么一说都哄笑起来，祢融本京城孝廉，文采甚得天子赏识，故拜其为谏议大夫，祢便屡次上书针砭时弊，所用之文毫不避讳，骂遍了朝中上下，帝一怒之下罢其为庶民，还是太傅求情言其耿直忠谏，这才保住了议郎一职。祢融闻之不怒，反笑道：“无知小儿，你还不配让我指点一二，终日沉醉酒色，我祢融不屑与之为伍，况且两豺相斗，我若接了酒令，岂不偏袒一方？我这便自罚一杯，看尔等好戏！”言毕斟满酒觞一饮而尽，哈哈大笑着将其放入流水。郑己行在一旁不屑地想：真是什么样的人都来蹭吃蹭喝了，沉迷酒色？说的是你自己吧！
叶畅年岁最小，还未步入仕途，自是插不上话，不过他也对这些没营养的闲闻轶事不感兴趣，此刻他正托腮深思，仔细回想着几日前遭遇黑衣人的经过，然而绞尽脑汁也没想出入手的线索在哪，更何况卫大人手下的金令铁面都没调查出什么，自己就更是毫无头绪了。叶畅自顾自在那愁眉不展，却听一声如烟软语：“叶公子，前日能只身毙杀数位盗贼，想必身手了得，不知文学方面造诣如何，不如取觞作赋，让小女听听任侠之士的文风？”叶畅闻声回过神来，见许铃儿冲自己嫣然一笑，原来流水中的酒觞已到自己眼前。按理讲叶畅并未入仕，父亲叶展又仅是治粟都尉这种无权官职，本不应该在这种聚会上出风头，但叶畅自从与妹妹竹林遇险多日以来就心情不佳，正愁无从排解，听得许铃儿邀请自己赋诗，便不推脱接过流觞，低头思考少顷后淡淡吟道：
踟躇欲发远行兮，复缓退于虚阁。
唯忿懑而将言兮，终惶恐于困厄。
雨雪茫茫掩瑕兮，明月悬而照无何。
银纱起拢一色兮，落新雪而隐旧辙。
俗夫唯见无辙兮，耽逸乐以自愚。
障二目侃天下兮，空言民以安居。
韶华逝空皮囊兮，不思国而恋靡靡。
慨高堂皆素餐兮，盛清酒而入浊渠。
唏嘘叹慷慨，哀哉长嗟吁！
叶畅吟毕，也不将酒倒入流水，而是一饮而尽，随后道：“后生不才，自饮一杯。”人群听得叶畅所赋面面相觑，甚至窃窃私语起来，郑己行周禾等人面色不善，心想：这诗文莫不是把在座的都骂了，感情我们都是贪恋韶华的浊水，就你一人是清酒？不过这样一来不把汤问渊那边的也裹挟进去了，这叶家小子到底什么意思！祢融倒是睁开醉醺醺的双眼，耸肩一笑，一手捋着胡子一手在那指着叶畅点了点，似乎很是满意的样子。
气氛突然变得尴尬起来，众人只是在那交头接耳，却也无人出言评判叶畅所赋如何，过了良久，一男一女的笑声才打破了僵局，只见这边许铃儿以袖遮口嫣然娇笑，那边汤问渊打开折扇淡淡轻笑。这让不明所以的众人更加尴尬，郑己行甚至猜测，难道许姑娘和汤问渊喜欢别人含沙射影地骂自己？
许铃儿平复了一下笑容对叶畅说：“没想到叶公子真是境界甚高，在座众人皆沉醉于花前月下之时，叶公子还能思及黎民、发人深省，着实让小女子吃了一惊呢，毕竟小女不像各位高贵名门，诗中所赋却是有切身体会，这才心中惊讶，以致失态。”汤问渊接口道：“不错，没想到小畅年岁最小还未入仕，竟已经比我等先想到眼前月色美景之外，真是将满座衣冠都比下去了，为兄自愧不如，哈哈哈！”众人听得二人如此一说，也便开始附和，诗会这才得以继续，很快又觥筹交错起来。
叶畅只是想随口嘲讽一下这些耽于逸乐的公子们，却没想到许铃儿和汤问渊如此捧场，反而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不过叶畅并没忘记自己此行的目的，待诗会又进行一段时间汤问渊已是微醺之时，叶畅举杯凑到跟前，好像不经意地问道：“问渊老兄，话说你把我拐到这诗会来难不成就是让我和这帮公子哥侃天的？你也知道我不喜欢这种场合的吧？”汤问渊一听恍然，立马打发走敬酒的人，然后扭头向叶畅致歉，脸上人畜无害的微笑却没变：“是愚兄不知礼了，本应去府上亲自关问你和小曦，奈何公务繁忙竟全忘却了，说起来若不是我当日将你们兄妹二人约出去也不会有这样的事，愚兄甚是愧疚！”说罢就要作揖，叶畅伸手托住，然后用手背在汤问渊胸口一拍，笑骂道：“诶！这就太见外了吧，来这诗会喝两杯酒也觉得自己有墨水了？在这跟小弟我拘礼？”叶畅知道他是在给别人做样子，便示意汤问渊落座，自己也在旁边坐下，接着说，“不过小弟我却有一事相问，不知汤兄是否知情...”汤问渊先给叶畅斟满，自己也倒了一杯酒，举杯问道：“哦？说来听听，我若知晓，定悉数相告。”
“你我竹林打猎之日，汤叔叔是否有书信交与我爹？”
汤问渊微微一愣，随后答道：“确有此事，书信还是老头子托我捎给叶叔父的。”
“那汤兄是否知道其中内容？”
汤问渊摇了摇头：“怎么了？小畅你为何如此在意一封信？”
叶畅见汤问渊回答自然，不似撒谎，就摆了摆手口糊了一下，正要岔开话题，却听汤问渊说：“不过说来的确奇怪，你我二人的父亲一向政见不合关系不佳，家父突然写信给叶公，接着小畅你就在竹林遇到了黑衣人，换做我是你肯定也会产生怀疑...不过我敢保证家父与黑衣人绝无瓜葛，毕竟家父为官正直，父辈之间的恩怨，不应该牵扯到你和小曦。不过我可以回府向家父询问书信内容，也许能从中得到些讯息。”
“伯深老哥过于费神了，我根本就没想那么多，至于书信内容还是不要询问了，多半是朝中之事，无趣又冗杂。”叶畅心想当然不用你去问了，我已经知道内容就三个字，而且你这一问岂不是打草惊蛇，这件事父亲说牵扯很多，自己竹林遇险肯定只是一小环，若其设计者发现出现了计划外的差错，多半会在自己彻底调查清楚前就前来阻挠甚至抹杀，如此一来，按兵不动小心打探才是上策。
叶畅正琢磨着接下来该如何行动，下意识抬眼扫了一下四周，忽然发现许铃儿就坐在不远的地方看着自己，二者目光交接，女孩投来令人神魂颠倒的微笑，然而叶畅却在刚刚那一瞬捕捉到了许铃儿眼神中的不自然，二人四目相对时，许铃儿目光似是要躲闪但又立即克制故作淡然。
“在偷听吗？还是我太多疑了？”叶畅低声喃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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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学生叶展前来觐见。”天色将黑之时，叶展一身便服来到了太傅叔孙拓的府邸，只见眼前一个身型瘦弱的老人拄着拐杖正从后厅缓缓走出，宛如即将燃尽的蜡烛，一阵风就能将其吹熄，然而与老人佝偻的身躯所不符的是，他的双眼明亮有神，透露着一个半甲子的智慧，好像能洞穿一切谎言阴谋。
“我想到你会来找我。”老人缓缓开口，“听说了你家小子的事，就能猜到汤生又像当年在太学，有什么大事想把你也搅进去把......想当初，同辈中就你们两个最机灵，一起在朝中搞出了不少动静呢……”
“以前的事已经过去了，自从汤顾做了外戚的走狗令殿学蒙羞，学生便耻于与他为伍！”叶展拱手回答，一言一行与其说尊敬不如说拘谨，“老师，学生此番前来并非因为一己之事，而是......皇城冬狩！”
叔孙拓古井无波的双眸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后平静地问：“叶生，你还是被牵扯进来了啊……你何处得知的此番消息？”
“大司农丞许乐清，是个殿学后生。”
“略有耳闻......听说是个朝中新秀，能知道这种消息，看来有些来头呵......”
“老师是否知道此次冬狩的内幕？学生该如何抉择，请老师指点迷津！”叶展再次拱手行礼，语气显得有些失态。
叔孙拓淡淡笑了几声道：“平之啊，你可以说是我最器重的学生，此次冬狩...想必你也猜了个十之一二，至于真正的内幕...实不相瞒，老朽我也是被蒙在鼓里，只能凭空猜测，如今外戚、太子、阉党三方缠斗，皇后力荐太子参与狩猎，不说除掉，保守说也是要接机削弱太子党羽的势力，我们殿学党自始至终支持嫡子继承，牵制外戚专权，必然首当其冲...叶生，知与不知阴谋内幕，我们还有别的选择吗？”
叶展愕然，的确，若真是像自己担忧的那样，事情发展为嫡幼相争，那就根本没有退路，只能赌上一切支持太子，想到自己刚刚还抱着侥幸心理，跟老师打探消息以选择站队，不由得倍感羞愧与失态，赶忙表态：“学生惭愧，关键时刻竟两端鼠首，多亏老师点醒。”
叔孙拓拄拐而起，叶展赶忙去扶，老人摆摆手：“无妨，趋利避害，人之常情，能坚持所选之道才难能可贵...叶生你能有此觉悟就已经不愧殿学之名了，不过话说回来，老朽我也不是没有有用的消息...卫都尉说前段时日你家小子出事，是七星阁杀手所为，我便派人留意了一下，得知月余前黄门侍郎奚健曾带队十数羽林军抓捕所谓的逃犯，奇怪的是十余名罪犯皆被当场格杀，而奚健出行前的奏折中提到这些人只是偷盗之徒，其罪绝不当死，前些日子卫都尉派金令铁面验看了这些人的尸骨遗物，发现其中一人衣物腰间挂有与那名自燃黑衣人相似的饰物，但因为黑衣人的那份饰物烧损严重，所以卫都尉也只是怀疑便没有上表，只将此事告诉了我。”
叶展听了此言如获至宝，心中飞快推演：假设盗贼身上的饰物与黑衣人真的一样，那么这群盗贼的真实身份就算不是七星阁的杀手也必定与七星阁有很大关联，否则抓捕一般的盗贼绝不会动用羽林军，而且他们系数被当场格杀，这一点也是十分蹊跷，多半是被杀了灭口，奚健的义父陈奇君作为阉党之首，对太后是俯首贴耳，那么这两件事就应该不是孤立事件，七星阁与太后、与冬狩之间一定存在着某种联系，揭开这场阴谋的入手点，就是七星阁！
想到这里，叶展的内心有些激动，这一次殿学党或许会比对手快一步做好准备，甚至抓住对方的把柄，而正是他叶展叶平之为太子一脉抢得了先机。叶展这便向叔孙拓行礼告辞，唤仆人备好车马匆匆离去，叔孙拓望着叶展的背影微微叹了一口气：“叶生...已是不惑之年，你依然没改这好大喜功的毛病啊。你的确机敏过人，但这次的事恐怕要比你我想象的更为复杂，老朽...替你感到不安呐……”
浓云渐开，然而夕阳已入，迎来的即将是长夜漫漫——
世界观附注：文学
丹帝国经过千年的发展，各类文学百花齐放，稍有文化的人都喜欢吟诗作赋。诗赋种类多样，有沿袭春秋战国时期《诗》形势的四字诗歌，有模仿骚体晦涩难懂的长篇骈文，更多的则是以律诗为主，讲究对仗的“新体诗”，词牌等长短句的作品也有产出，只是数量较为稀少。贵族文人行酒令、祷文一般采用前两种，而民间诗人作品则更倾向于律诗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