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衰相少年拎着那根青竹竿,心情很平静地回到了家。从早晨到现在,少年米水未进。一进门,扔下鱼竿即冲到厨房,掀盖揭锅寻了点剩食,狼吞虎咽一顿造,算是填饱了肚子。按老规矩,凡不读书,不修业,就得帮着家里干杂活;铡草,放牛,劈柴,挑水,等等。像这样的营生少年牛盛都得干,谁让自己不好好用功读书呢。
“唉…!”少年消消食,即拎着铡刀去了牛棚里开始铡草料,望着堆积如山的杂草,少年头都大了,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本想选择修业,悟道修仙,岂料拜门求师却屡被众山门嫌弃,檀居本是他拜门修道的最后一丁点希望,没想到亦遭缺心眼少年刘北峰算计,希望彻底破灭。而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日子枯燥乏味,少年根本就不喜欢,自昔日鸿蒙院那柳先生以此蒙童顽劣成性,难承圣贤之志将他辞退后,他也就对读圣贤书断了念想。
眼下,衰相少年一想到他爹牛丞府那张黑黝黝的老脸,少年幼小的心里就五味杂陈,随着小哥俩的年岁渐渐大了,牛丞府近年吧,平日里常挂在嘴边念叨的事情有两件,其一是自己的官当得窝囊,仕途坎坷,他一直想辞官退隐,却屡遭县衙婉拒。其二就是早盼那不成文的牛盛,能学有一技之长,也算是没有白白荒废了年少光阴。
按牛村的习俗来讲,凡是弱冠之龄的后生,绝大多数都以,儒道之学,仙修之业,为立身之基石且引以为殊荣,一直深受世人所推崇,此两者属于上流层面的生活圈。
而中流层,则是由、煅烧,医术,铸造,木匠、窑匠,此六行相互衍生为中流层面。
而其它各行各业则属于是三教九流,例如:词角、杂耍、邪教、丧匠、娼门、鼓匠,等等,皆归纳为埋汰营生,属于下层,甚至于连下层都谈不上。
然而,不管上中下那三层,至于干什么,总得学个一技之长吧。
少年从十二岁初,先后登过,荆山,无名山,怀古山,所拜山门,圣墟阁,玄剑门,晓庄学院,均未如愿。如果按圣墟阁门里弟子云野的话说,少年牛盛资质奇差,体貌平平且愚笨不堪,委实不是块良玉,根本不适合悟道修仙。如果仅凭云野一人所说,不足为奇。可是其他山门,在接待少年后,前前后后,左左右右,里里外外,就差将少年身上的衣裳扒了个净光,瞅了个仔细,最终摇了摇头。皆说少年非良木,再经雕琢亦是徒劳!
其实话说白了,少年点背,生不逢时。他上山拜门时,正好赶上众山门修改审考体制,肃整纲纪,非良玉不收,非名木不雕。所以像少年牛盛这样的资质被淘汰也属自然!而在牛村治理范畴内,尚有另一处悟道修仙的洞天福地,此地位于牛村西南部,毗连澜霞山山腰处,一院,八茅,中间座落一幢楼宇,名曰:檀居。
衰相少年虽说屡遭碰壁,但丝毫没有气馁,尽管檀居是最后一站,如果再拜门不成,他将彻底告别上流层面那灿烂多姿的生活。
可是想想挺美好,现实挺骨感!往返檀居六七趟,眼瞅大功告成,结果,让他的老邻居从中作梗,又是功亏一篑。不过,少年并不自艾自怜,只是觉得凡事皆讲究随缘就好。
既然因自己的原因与檀居失之交臂,和赵道翁约定的期限已过三天,虽然拜师已无希望,但做事岂能有始无终,明天该去一趟檀居,当面向人家赵道翁拜谢。机会给了,只是自己没把握住而已,自然怪不得老锁匠赵道翁。
少年打定主意明早前往澜霞山檀居拜见老锁匠赵道翁,等把事情了结了,至于自己日后该何去何从,再从长计议吧。抓了一摞杂草,提起铡刀,“嚓嚓”又开始干起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枯燥无味的营生。
夜幕降临,星河璀璨,大地无声,偶闻蝉咏蛙鸣。
牛村柳宅厅堂内,灯火通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圣墟阁门下云野和云仲前至柳宅借宿,递上拜帖和书信。虽说那柳先生柳乃庵生性古怪,鲜少与山门中人往来,但他和圣墟阁阁主私交甚笃,见客上门且有帖子和书信,自是吩咐丫鬟湘儿和鸢儿备下酒菜,招呼了两个年青人。
席间,柳乃庵蔼然可亲招呼颇勤,倒无一点夹生。相反,和两个年青人谈得很是投缘,聊至高兴处,也是频频推杯换盏兴致盎然。
不知不觉,一壶老酒已饮过半。此时站立一旁添茶斟酒的丫鬟湘儿,自知柳老太爷前番早间偶染晨露,身子骨尚虚未全愈,不敢让老太爷喝太多酒,见柳乃庵举杯饮尽杯中酒,她提壶上前一边斟酒,一边小声道:“老太爷您注意点身子,曼儿小姐刚刚在书房叮嘱奴婢,须让您少饮几杯,小姐做完功课一会便来。”
“哈哈!小丫头家懂什么?多嘴!”柳乃庵笑道:“今儿时辰尚早,且陪两位贤侄再饮几杯无妨,快给两位小少侠斟满!”
柳乃庵说完,朝丫鬟湘儿笑笑。湘儿不敢再多言,怕拂了老太爷的面子。毕竟柳先生人家是主子,她只是个侍奉主子的丫鬟,做下人的规矩她心里跟明镜似的。
云野见丫鬟湘儿刚刚劝柳先生少饮,已听出柳乃庵身体抱恙,自不好意思再饮。见丫鬟湘儿来斟酒,云野忙掩杯推辞,站起身来,颇识大体地说道:“老太爷您海量,今日我与师弟云仲晓行夜宿前来叨扰,内心已觉歉然。承蒙老太爷盛情款待,饭菜已饱,酒亦酣畅,恕不能再饮。望老太爷您见谅!”
云仲不太懂席间的客套之礼,他一脸拘谨地看着云野叽里呱啦地说了一番,心想平时师兄喝酒海量,在咱圣墟阁那帮师兄弟们当中,那可是酒神级人物。怎么今儿才喝几杯就开始像个小姑娘似的扭扭捏捏。
正值他愣神之际,云野用腿轻轻踢了一下他,小声道:“呆师弟,站起来!”
云仲没领会师兄云野的意思,他“啊唷”一声,脱口而出道:“师兄,你踢我干嘛?”
哈哈,众人皆笑!
云野脸上尴尬不已,见柳乃庵捻着长髯笑眯眯地看云仲,他只能窘笑一下,道:“让柳老太爷您见笑了,我这个小师弟呀,终日守在山门浸之高阁博览群书,虽才智聪颖过人,只是鲜少在市间走动,不太懂人情世故,尚望老太爷您勿怪!”
“扑哧!”忽然外面传来一声清脆的笑声,听似觉远,其实人已到了门外,柳乃庵眼睛一亮,厅门开处,走进两个少女,一前一后,前者那个少女手提着碧纱灯笼,跨门进来即朝身后照亮,道:“曼儿小姐,您慢点!”
见跨门而入的那个少女杏黄衫儿掩嘴而笑,白绫束腰,眸光如秋水,长眉人鬓,笑盈盈的蹦跳着来到柳乃庵旁边,伸手拽住柳乃庵的袖袍,脸上嫣然一笑,指着邻近的云仲道:“爷爷,爷爷,瞅瞅平日里您总说让孙女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喏,若是孙女天天再呆在书房里苦读那孔孟之道,估计日后也跟他一样,变成了一个小书呆子。”
“曼儿,放肆!休得一派胡言,学圣仿贤乃立身之本,治国安邦之道,你岂能戏言视之乎?”柳乃庵虽然银眉微皱,对着那黄衫少女训说了几句,但脸上却无恼怒!显然他还是十分宠溺他这个宝贝孙女柳馨曼。否则,适才柳馨曼和丫鬟鸢儿猫藏在门外偷听且窃窃私语,以他的禀性怎会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呢!
“哦,孙女知道啦!不过,爷爷,您说同样是读圣贤书,那牛蚤哥哥怎么就不像他这般呆若木鸡不谙世事呢?”柳馨曼撇了一撇嘴,一脸调皮地损了云仲一顿。
云仲是不谙世事,但至少不笨,一连让柳馨曼叫了两次书呆子,站起身来刚欲反驳,便被云野眼神示意不可胡来。
柳乃庵睹状,心道此少年果然率真,虽说不懂诸多人事往来,但性格随和言谈举止倒也不失为一种本真流露,时下,像这样的少年也是少之又少了,难得!难得!
他朝云野隔空轻轻作了个手势,示意都坐下,然后笑着对云仲道:“哈哈,老夫这个宝贝孙女年幼无知,刚刚有言语冲撞的地方,请小少侠看在老夫的薄面上切不可与她置气。”一语刚歇,话峰一转,端杯又道:“来,来来!两位少侠请满饮此杯,今日老夫身体有恙,恕不多陪。”
“柳老太爷言重了,是我等失礼叨扰了,此杯饮完,我与师弟即早早歇息,明日还得返回山门复命。”云野举杯回敬,云仲亦跟着端杯,显然他并未将柳家小姐的话搁心上,只是面上微窘,倒也是随了性格,委实是个腼腆少年。
“嗯嗯,也好,也好!湘儿领两位少侠去偏房歇息吧。”
丫鬟湘儿遵命,自领着云野和云仲俩少年出了厅堂去往偏房歇息。
“嘻嘻,小书呆子!”柳馨曼小嘴一撅,冲厅堂外嘟囔了一句。
柳乃庵面上佯怒,看着他这个宝贝孙女,又看了看伫立一旁的丫鬟鸢儿,道:“今儿小姐这身装扮是你梳理照料的?那有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你瞅瞅跟走街串巷的杂耍艺子有啥分别?简直胡闹!”
鸢儿垂下头来,一脸委屈地看看小姐,又用余光瞟了一眼柳乃庵,双唇轻呡,默不作声!
“爷爷,孙女这装束是我自己要穿的,不赖鸢儿姐姐。好啦!爷爷,人家错了还不行嘛。”柳馨曼咂了一咂丁香舌,上前依偎在柳乃庵身边,拽着她爷爷的袖袍摇摇扯扯,一脸撒娇相,小嘴似抹了蜜,哄得柳乃庵直拿指头戳柳馨曼的小脑门:“人小鬼大,尽耍嘴皮子!”
“嘻嘻!!”
“爷爷,最疼曼儿了。”
“嗯嗯,知道就好,哈哈,功课做完没?!”
“爷爷,您又来了,孙女才不要当书呆子呢。”
“好,好,不当书呆子!”
柳乃庵慈祥的陪着柳馨曼玩耍了一会,见湘儿回来,即叮嘱她几句明日早膳事宜。随后看夜已深,不觉阵阵倦意袭来,起身回了西厢房。
两丫鬟湘儿和鸢儿取来碧纱灯笼,陪着小姐柳馨曼回了闺房。
西厢房中灯火如豆,柳乃庵手执一根细铜簪挑了挑油灯芯,虽说酒饮过半,却无醉意,借着明亮的灯光,他坐在案桌前从怀中摸出圣墟阁阁主左肃的书信展开,借着光亮仔细阅览了书信全文,全文不足百字,但字字珠玑,形如泰山,压得柳乃庵呼吸困难。字里行间虽说谦逊恭维,但行文一半,中间涉及《末生典籍》一行字幕,让人犹觉芒刺在背,坐立难安。
柳乃庵闭上双眼,思往事立如残阳悲悲戚戚。他起身走到床榻旁,非常警惕地打开床榻下面的暗格,从里面取出一只非常精致的木匠,坐在油灯下,他打开了木匠取出了一张斑驳泛黄的兽皮,只见那兽皮上写着密密麻麻如同蝌蚪文的字体,只是文体只有一小半,余后部分却是纵横交错的线条形如地图。只是览完整张兽皮,却不见那弯弯绕绕的线条最终指向何处,显然这是一张残图。
虽说是一张残图,柳乃庵却视如珍宝,一直小心翼翼地收藏着。然而在这位已年过九旬的耄耋老者心中与其说是珍宝,倒不如说是梦魇,原本平平淡淡心无所藏的一个人,突然在某年某月经历了一场血雨腥风的灾难!而灾难过后,肩上却平白无故多了一份守护的使命和重责。然而这种使命却又不能与世人倾说,再经过无数个岁月的沉淀,则演变成了一个不能说,亦不敢说的秘密。此秘密其重堪比泰山,六十多年来压得这位老人几乎难以喘息。
近十年来,他陆陆续续接到圣墟阁阁主左肃的信,总计已达八封,每一次书信的内容千篇一律,皆是围绕那传说中的《末生典籍》而谈。在接到之前左肃那八封书信后,隔不了几日柳乃庵则会抽空去一趟圣墟阁,和那左肃品茶弈棋。每一次都只是品茶,再品茶!棋杀六局再杀六局,仅此而已!绝口不提书信上的事情。一来二去,似乎两者之间的交往只界定在茶和棋上面,除此之外,任何事物皆是多余。
此时,柳乃庵神情严肃,他怔怔地盯着手中那张兽皮《末生典籍》,望了足足有半个时辰,然后又小心翼翼地将其叠好放入木匠里,重新藏在床榻下的暗格中,心里照旧想着几日后登门拜山——圣墟阁!
————
天刚亮,雾奇重,伸手不见五指!
“哞,哞哞……”
正值睡梦中的衰相少年牛盛,即被圈栓在牛棚里那头老水牛唤醒。他刚翻了个身,单簿的床板“吱吱”发出了一串怪叫,正待他要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隐隐听见阁楼下面传来说话声。
“头香敬神明,依次敬天地,末了敬人和!蒙三山五岳众神灵庇佑,愿佑老爷官运亨通,亲贤能,诛小人。再佑长子牛蚤学业斐然,平步青云。其次,再愿我那不成器的泥瓶子盛儿,能够早日寻得恩师,学有一技傍身,也省下老爷终日挂念!”显然,衰相少年已听出来,这是他娘亲常氏早早起了床,又跪在厅堂里诵经祷告。
“唉……!”此时,从牛丞府的房间里传出一声重重的叹息声,衰相少年知道这是他爹又在替他整日无所事事而发愁。
他穿上衣裳下了楼,跟娘亲常氏问了一声早安,常氏也没问他起这么早要干啥去,只是手捻桃珠,嘴里唸唸叨叨诵起早课玄蕴咒:云篆太虚,浩劫之初;乍遐乍迩,或沉或浮;五方徘徊,一丈之馀;天真皇人,按笔乃书;以演洞章,次书灵符………!
衰相少年听不懂,也不多嘴过问,只要娘亲常氏喜欢就好,待少年进厨房食筐里摸了几块饼要出门时,牛丞府从房间里出来,他叫住少年。唉!长叹了一声道:“要出门?”
“嗯!”
“事成了吗?”
衰相少年摇了摇头,默不作声!
“盛儿,古人常云,命中有终须有,命中无莫强求。自古巍峨山下少人行,非是才子玉郎休登门。问道求仙哪有那么容易啊!”
“哦,爹,孩儿记下了。”
“嗯嗯,早早断了念想吧,倒也省下诸多光阴,早早学点别的手艺。”牛丞府语重心长地道:“近来世道变了,想想爹这官做的也是心灰意冷毫无乐趣,古牛两门族人现已到水火不容的地步,往后的日子恐难太平,你小小年纪外出休要惹事生非逞凶斗狠!爹合计过了,过些日子则送你去药王村竹桐陆匠道院拜疯子匠陆九斤为师,学得一门木匠手艺,也算是有一技傍身。这样爹也算是放心了。”
听着牛丞府的一番话,少年频频点头,眼圈泛红,心里那个难受劲比挨一顿揍还闹心。
“爹,等孩儿今儿上了澜霞山,去和檀居老锁匠赵道翁拜别,回来全听爹爹安排。”
“盛儿,不是爹不赞成你随那赵老头拜师修道,只是山门规矩甚多,遍地黄金不遇穷人。与师有缘无缘还得讲究家境背景,想我牛家历朝历代无权无势都是布衣躬耕,那比得了刘北峰那样的官吏之家。且不说刘惠正遭朝廷革职贬逐到牛村,只说刘北峰那伯父刘惠尹,澜安县青銮门掌门其地位显赫权倾古国半壁江山,区区方圆百里众山门谁又敢不给他刘家几分簿面。”
说到此刻,牛丞府虽心里涌动着万般感慨,却不得不向现实低头。
牛丞府每说的一句话,在衰相少年牛盛听来都觉得是发自肺腑之言。所以,他听得特别仔细,只是闻听到刘惠正本是官家公人,的确出乎少年的意料之外,自小到大也从来没听那缺心眼少年刘北峰说过他的家世,只知道他们刘家一门在很早以前是从帝都卞凉搬到此地,其他的一概不知。也许早年连刘北峰也不知道他的父亲曾经在卞凉为官,当然这只是衰相少年的猜测而已。难怪渐渐成人长大的刘北峰这家伙骨子里带着股官家的派头,特喜欢恃强凌弱,处处都爱出风头。
“盛儿,不管何时何地你都要记住,你和刘北峰永远走不在一条道上,往后还是少跟他走的太近。”牛丞府看着衰相少年脸上阴晴不定的表情,也不忍心再厉声苛责。
“去吧,早去早回!”他说完,转身进了屋里。
“哦!”
衰相少年怀揣着几块饼子,起脚一步跨出门槛,人宛如一尾梭鱼一个猛子扎进了茫茫雾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