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茵病愈七天后的一个晚上,葵隆区灵风路26号彩虹棉纺厂宿舍区七号楼二单元。夏茵的母亲在四楼客厅阳台上晾衣物,她过去帮忙。
母亲负责把脱水的衣物从洗衣机里拿出来抻平撑在衣架上,夏茵负责用撑衣竿把衣物一件一件的挂到晾衣杆上。当母亲把最后一件衣服递给夏茵,她接过衣物,突然没头没脑地向母亲透露了她有男朋友的消息!母亲起初以为女儿那根筋搭错了,没放在心上,然而转念想到女儿今天的行为非比寻常,似乎有什么事要对自己说,但徘徊在难于启齿的顾虑中,不像说谎的模样。
她以平静地口吻和半信半疑的心情向女儿求证,当得到肯定的答复后,脸上瞬间绽开了久违的笑容。毕竟女儿已经快25岁了,跟别人家的孩子比起来算是老姑娘了。
自从她大学毕业工作以后,她天天盼望女儿给她带回一个男朋友。可是盼了一年又一年,女儿还是没有带回一个哪怕是个假冒的男朋友。
求婿心切的她倘若听到和察觉到有人追求自己的女儿,不顾女儿的拒绝和反对,千方百计、乐此不疲地参与其中,为她出谋划策、保驾护航、促成好事。然而时光如梭,女儿的情事只打雷不下雨,总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她从中发现女儿在儿女情场上一根筋,榆木脑瓜,尚未开窍,对她的建议和想法从来没有真正地贯彻执行和做到过。母亲急了,认为女儿没有谈情说爱的能力,按她顺其自然的想法去找男朋友,十有八九熬成剩女或者尼姑。
所以,她请媒婆给女儿介绍对象,可是夏茵对相亲不感兴趣,甚至有强烈的抵触心理,不愿意去见人。崇尚自然邂逅爱情的她认为,所有刻意安排的恋爱都是卑鄙和廉价的交易,不值得也不屑于拥有。但架不住三姑六婆、七姑八姨们和母亲软磨硬泡地教育、讨伐,以及不忍对人情世故的彻底背叛,她去相亲了。
然而在无数个见面场合,她受不了太多被安排的束缚,总是缺乏耐心地敷衍了事,完全不会装模做样、不留痕迹地演戏,没把某些相亲对象含情脉脉地眼神放在应有的高度和焦点上。
这种傲慢和不负责任的态度当然没有给双方结下漂亮的果子。
折腾和浪费了几十次相亲机会,人家媒婆都懒得给她介绍对象了。
母亲对女儿的表现非常恼火、失望、担忧,回家后百般指责和教导她应该怎样做才合乎伦理道德和规矩,但夏茵依然我行我素不改本色,让她无可奈何、干着急。
时间一长,她对女儿找男朋友的事逐渐失去了信心和耐心,没精力再做无用之事,让她怎么样就怎么样,自生自灭。
听闻女儿的终身大事有了眉目,她当然高兴。但这种高兴来得快去得也快,当她了解到女儿的男朋友是一个来自农村的保安时,脸上的笑容挂不住了。
她冷冷地对女儿地说:“我以为你有多大的能耐,给我找来一个可以光耀门楣的女婿,你却给我一个我承受不起的大惊喜!说什么跟一个保安处对象,你这不是犯糊途吗?之前给你介绍那么多条件相当的男朋友,你爱理不理,你到底想干什么?但愿这不是真的,你只是跟我开玩笑,我不会介意的。如果是真的,我绝对不同意你跟一个小保安来往。”
“他是一个有文化的人,当保安是暂时的,现在是保安,并不代表他永远当保安。”夏茵解释。
“当保安能有什么出息,”夏茵的母亲指着楼下的一排车棚说道,“你看楼下那个看电车的保安吗?每天工作十二小时,工资不过两千五,没有社保,整天昏昏欲睡像狗熊一样上班。如果你带回这样一个保安,叫我们的老脸往哪儿搁?你再看对门的小月,她和你从小学到高中都是同学,你知道她的丈夫是谁吗?”
“他是英国王子也跟我没关系,又不是我跟他处对象。”夏茵赌气地回答。
“茵茵,你的脑袋是不是烧坏了?她的丈夫是研究生,恒平大学的老师,准备升副教授了。你用脚指头想一想就明白。如果你交这么一个男朋友,我们还有什么脸去人家串门?什么有底气在方老太面前晃悠?怎么好意思说你有一个当小保安的男朋友?你能不能给我们家争口气?”母亲点着女儿的脑袋说,‘‘你要相貌有相貌,要身材有身材,人也不笨,唯独在这件事情上让我们招碎了心。算妈妈我求你,醒一醒,跟那个人一刀两断,另外找一个好一点的人。”
“妈妈,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生活轨迹,为什么要拿别人的标准来为难自己?我也求求您,不要拿我跟他们比较并要求我。你太势利了,从不考虑我的感受。保安怎么啦?他们不是人吗?他们绝大多数都是好人,他们靠自己的劳动吃饭,有错吗?你觉得很丢人,但我不觉得。”
“茵茵,我都是为你好,”夏茵的母亲缓和了一下口气,“难道我会害你不成?你还不知道这个世界有多现实,有多残酷!如果你不听劝,继续跟什么保安在一起,将来后悔都来不及,到时候你连哭的权利都没有。”
“妈妈,你若真心对我好,就应该尊重我的想法,按内心的喜好去寻找自己的幸福,而不是你让我干什么就干什么,不让我干什么我就不能干什么。”
夏茵的妈妈见女儿油盐不浸,激动地说:
“幸福是什么?幸福是柴米油盐,是车子、房子和钞票,不是头脑发热不能当饭吃的什么卿卿我我、情情爱爱!”
“妈妈,你不相信爱情没关系,但是你不能阻止我相信,我的爱情我做主,我想听听你的意见是因为尊重你,至于同不同意我不管那么多。”
母女俩的争论越来越激烈。
“你这疯丫头,什么爱情,一个乡巴佬有什么好,让你跟我抬杠,背叛我,连妈妈的话都不听了,我到底造了什么孽,养出你这么一个不忠不孝的白眼狼。”
听母亲这样刻薄地对待自己的男朋友,夏茵的嘴气歪了:
“妈妈,你为什么看不起乡下人?你从前也是乡巴佬,你真是不可理喻!”
母亲听见女儿说她是乡巴佬,气得浑身发抖,上前“啪”地一声重重打了女儿一个耳光······夏茵被扇到一边懵圈了,母亲也被自己的行为怔住了,停止了争吵。仿佛火热的空气瞬间冷却,把两个人凝固在阳台上。
响亮的耳光声引来正在客厅里看《三国演义》的夏光年。
夏茵的父亲夏光年,这个在绵纺厂干了近三十年的机修工,看到母女俩剑拔弩张,彼此怒视着对方僵在那里。老婆的眼里还透着震惊、怨恨的色彩,手在微颤。女儿脸上泛着红印,双手连着衣物把衣架攥得变了型,眼里噙着悲愤的泪水。
夏光年看出了端倪,冲老婆嚷,你疯了,干嘛打孩子!之后拿过女儿手上的衣物丢到一旁,把她拉回她的房间,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夏茵挨打,心里难受、委虚,强忍着不哭,但是泪水还是不争气地流下来,她哽咽着无法回答父亲的话。夏光年只好对女儿说,你妈太过分了,我去教训教训她,说完走出女儿的房间带上门。
他返回阳台问老婆为什么和女儿吵架?老婆黄芳余怒未消,趴在阳台的扶手上回望了一眼来到身旁的老公,沉默良久,不情不愿地说起女儿的事。
夏光年也靠在扶手上,望着三十几米外的五号楼:一户人家灯火辉煌的窗台——他们正在办喜事,对面不时传来祝酒的欢呼声和笑声。
今天是个好日子,夫妻俩早就知道人家在嫁女,而且听闻人家闺女嫁给了一个开了酒店的老板,那个老板年纪大女方15岁,不是很般配。
当他从老婆五味杂陈的话中知道女儿找个穷保安当男朋友,喜忧参半的情绪涌上心头:喜的是女儿有了自己的对象,忧的是这个男朋友确实上不了台面。
他对即将向他四面八方走来的一个未来的保安女婿充满疑虑和抗拒。但是他不像老婆那样激动和直接表示反对。他觉得女儿既然喜欢这个保安男友,肯定有她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原因现在还是个谜,作为父亲应该了解清楚才是。
夏光年十分理解老婆忧心如焚地情绪,对她说:“我们的女儿在热恋中,听不进我们的话很正常,现在她在气头上,更是如此,我们不能逼迫她放弃。如今的孩子心灵比较脆弱,动不动就想自杀,老黄,我们不能用粗暴的方式解决问题。”
“老夏,你别胡说八道,茵茵绝对不是那样的人。”
“这不是危言耸听,我们不能掉以轻心,现在有很多年轻人动不动就想不开,你没看昨天的晚报吗,说红豆区有个38岁的姑娘因为找不到合适的对象,跳海自杀了,她留下的遗言现在正火着呢。”
“真的吗,那姑娘说了些什么?”
“我骗你干嘛,报纸还在茶几上。那傻姑娘说,人间无情郎,天堂多帅哥,亲们,拜拜。”
“这是什么话,看看才知道,看看才知道······老夏,你说什么办?”黄英急得六神无主。
“近来,我发现茵茵的情绪波动很大,有时候兴高采烈,突然又闷闷不乐,让人捉摸不透,不再像以前那样活泼和率性了。她的精神状态让人担心,特别是从上次几天不回家之后。听你说她有男朋友了,我就知道问题出在那个保安身上。我们把他们相好的事先放一放,不去干涉他们,尽快从各方面了解一下那个保安到底什么来路,看他有什么能耐让茵茵心甘情愿做他的女朋友。”
“这样做能行吗,茵茵现在鬼迷心窍,魂儿都让人勾走了,如果不快刀斩乱麻,恐怕夜长梦多,到时为之晚已。”黄英甚是忧心。
“要从长计议,万万不能招之过急,否则适得其反。我们现在的首要任务是弄清楚这个保安是骗子还是老实人。我们的女儿总是长不大,要是碰上一个不三不四的人,肯定要吃大亏,我们必须得帮她把好这一关。”
黄芳听到丈夫跟自己站在同一条战线上,既意外又惊喜。因为丈夫平时不太管女儿,做什么事情都由她的性子来。今晚表现得那么积极,莫非是自己的一巴掌起的作用?黄芳很质疑丈夫关心女儿的诚意,问:“老夏,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你平时不是这样关心茵茵的?”
“这是什么话,不弄出点名堂你就不会善罢干休,这种事能急得来吗?女儿这么大了还动手。你真够狠心。”
“这丫头,气死我了,谁叫他说我是乡巴佬,我那一点像乡巴佬了?”黄英站直,叉腰摆肩给丈夫看。
“老黄!”夏光年回头看来一眼妻子说,“你一点都不像,不是我说你,这种事你还跟她计较,真没劲,都过了多少年了?还是沉不住气。”
“我不当农民已经三十多年了,别人说我我管不着,但是家人说我,我就不高兴。”
“你也真是,农不农民有什么值得生气?现在什么时代了?你也是读过几年书,干嘛纠结这些无聊的事。”
“我天生就讨厌乡巴佬,虽然我做过十几年的农民,没什么理由,就像我讨厌鸡皮疙瘩,讨厌吃鸡肉一样?”
“老黄,和你谈话真费劲。现在我们的主要任务是解决未来女婿的问题。你不能因为这件事再迁怒女儿了,万一把事情搞得更糟呢,你怎么收拾?”
“老夏,我是有点冲动,我还想不出什么法子。这一次听你的,想办法把那个保安调查清楚,跟他谈一谈,让他别打我们茵茵的主意。”
“我们要见机行事,不能招之过急。老黄,为了咱家的脸面,为了女儿的幸福。千万要控制好你的脾气,先去给茵茵道个歉。”
······
夫妻俩在阳台上商量怎样解决女儿和他男朋友的问题,他们很快达成了共识:在知己知彼的情况下,尽快想办法瓦解他们之间的亲密关系。
黄英放下家长的身段,主动去夏茵的房间敲门道歉。但敲了很久,女儿不应声不开门,也听不见房里有响声。黄英急了,以为夏茵出事了,用力推拉着门把,慌乱喊着女儿快开门,但房间依然没什么动静。
这时,夏光年也从客厅赶过来捶打门板,但房里依旧悄无声息。正当夏光年要踹门,房门豁然敞开。看见女儿终于露脸,夫妻俩悬着的心落地。
黄英不停对女儿说对不起,求她不要胡思乱想,是她错了,请她原谅,以后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她不会干涉了。
夏茵见母亲改了主意向她道歉,暗自高兴,但表面上还是不耐烦地她对父母说,妈妈,爸爸,你们别担心,我不会有事的,我不会因为这点事而想不开,我也有不对的地方,请你们原谅,现在我只想一个人静一静,请你们不要再打扰。
夏茵说完便关上房门,留下父母在门前面面相觑。
这一夜对于夏家人来说是个不眠之夜,除了夏茵的弟弟出去玩了两个小时后回来,尚不知家里发生过什么事,尤其是黄英,她在床上翻来覆去,折腾到下半夜未能入寐。
她干脆起床走出卧室,猫着步来到客厅的阳台透气。
朦胧之夜,她望着对面挡住视线的五号楼,看到几户人家的灯光还在寂静地亮着,她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也不想知道是什么时间。
她不开灯,站在暗夜里让思绪翻滚在无限的虚空里,于寂静中谛听和猜测各种自然声响的发生。她腿脚站麻木了才透过阳台映照的微光回到客厅,坐在沙发上继续思索。
她的耳边纠缠着“乡巴佬”三个字,脑海频繁浮现三十多年前在乡下生活过的某个片段。她想起了自己的父亲,想起自己的童年,想起生活过的村庄,想起曾经拥有过的小伙伴,想起那些不应该发生和免不了发生的事。
从小她和父亲生活在一起,家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她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听别人说母亲生下她两天后就人间蒸发、杳无音信了。
父亲是一个边教书边务农的小学民办教师,把所有的爱都给了她。他既当爹又当妈,辛辛苦苦抚养她长大,供她上学。家里有一亩多的水田和旱地,但父亲从不许她下地干活。他希望把女儿培养成吃公粮的人,让她远离锄把和田地。所以在学习上他对女儿倾注了全部的心血,希望她有一个好前程,成为村里第一个女大学生,走出贫穷落后的山村。
遗憾的是,父亲没能盼到这一天。在她参加高考后发榜之前因肝癌晚期过逝了。去世前他告诉黄英她母亲是个知青,来自遥远的烟鼓市。父亲留给黄英一封牛皮纸信封,说上面有她母亲的地址,如果她考上烟鼓市的大学可以按上面的地址去找她了。
父亲放心不下女儿,把她托付给平时多有帮衬和往来的村长照顾。可万万没有想到村长是一个道貌岸然的人。
在父亲入土为安的第二天中午,村长趁着给她送大学通知书的时候起了色心,以通知书要挟玷污她,黄英不从,村长色胆包天,强行扑向她,她誓死反抗,纠缠中她顺起一根捶衣棒,奋力将村长打晕。
村长躺在地上一动不动,黄英以为他死了,很害怕,认为自己杀了人,闯下大祸,免不了坐牢或者枪毙。她害怕坐牢和吃“花生米”,想到了逃跑。于是拿了家里所有的钱和父亲留下来的那封信,惶恐地逃离了生养自己18年的村庄,费尽千辛万苦来到烟鼓市。
黄英按照信封上的地址去找母亲,但是找遍了烟鼓市每条街道,没有信封上所写的“烟鼓市长亭路柳园巷199号”。
她身上的钱花光了,想到家乡那个地方绝对不能回去,也绝对不会回去。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到处是陷阱和危险,根本容不下自己,不知道怎样活下去。她绝望了,想到了死,到兰灵江去了结自己的一生。
之所以去兰灵江是因为她对兰灵江有一种亲近感(她来烟鼓市的第二天就知道有这么一条江),这种亲近感只体现在名字上。她母亲的姓名叫张兰灵,兰灵江的名字跟她母亲的名字相同,这种巧合让她感到一种微妙地亲切和安慰,仿佛母亲就在身边。当饥饿,疲惫和无处可寻的绝望像潮水一样向她袭来,心底更是恍惚地把它当成自己的母亲。她从小没有得到过母爱,她想以这种方式扑到幻想中母亲的怀抱,希望求得一点点温存和佑护。
来烟鼓市二十天的一个下午,她绝望地来到葵隆区一段美丽的兰灵江边。
她望着不知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涛涛江水,望着若明若暗的天空,她闭上双眼,张开双臂,心里呼喊着:“爸爸我来了,妈妈我来了······”一步一步走向深水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