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似乎已是一千年前的某个夏夜,我和堂弟马汀·贾奇开车绕着林园区空无一人的绿地转了一圈又一圈,期待着她的出现。那是又一个桑拿天,满月低垂,月影模糊,似乎漫长的暑日已把空气熬成了浓汤。
我一如往常地握着方向盘;马汀缩在后座角落里,像一件随手丢弃的外套。他把鼻子贴在车窗上,看着一排排千篇一律的平房无声无息地从眼前掠过。他的前额亮晶晶的,苍白的脸隐隐泛蓝,看来有点儿晕车。马汀的状态不好。我知道,他满心满脑子都是那个姑娘,每个曾深陷爱河的男人都懂得这种忧伤。
马汀一出门我就感觉不对劲。他手提球杆盒,步态慵懒而迟缓,仿佛正在穿过一层即将凝固的水泥。他来到车窗前,胸前的T恤上渗出团团汗迹。他像个陌生人一样看着我,嘴里吐出一个名字。
“莎拉。”
“她怎么了?”
“咱们去林园区转转。”他用不容商量的口气说。
莎拉·迪格南。马汀念念不忘的冰美人。她家就在林园区。我们在这一带已经转悠了将近半小时。马汀不时从裤兜里掏出手机,但他不发短信,也不拨电话。我能够想象小区里的某些母亲正透过窗帘缝紧张地望着我们。
马汀清楚莎拉的家住在哪儿,我自然也知道。不过他假装一无所知。
马汀和莎拉,其实两人从未真正在一起。他们正式交往的时间还不到半个月,仅仅是在公共场合短暂露过几次面。他们的关系始于“幽暗森林”——森林里有个停车场,是那些兜里没钱或者年纪不够进酒吧的少男少女每周五聚会的场所。“幽暗森林”夜间派对的主题是情侣速配。躁动的音乐从一辆敞着门的车里流出,场地上备好了啤酒和香烟,那些等待配对的年轻人蠢蠢欲动。情侣速配是一项诡异而冷血的仪式,它有一套固定的流程:参与者的朋友们经过漫长的讨论决定如何配对,而配对的结果有如包办婚姻,新鲜出炉的“情侣”甚至来不及说声“嗨”就被推进对方怀里,然后被送进树林幽深的黑暗里。在林中,那声“嗨”往往还没说出口,每对“情侣”就已在林间树下找到一个私密的空间,开始了肢体的对话。
每个小伙子都想和莎拉配成对,但最终得到她的人是马汀。两人并肩走进森林,出来的时候他的脸由于狂喜而苍白。他无法抑制那种翻江倒海的激动,走到无人的角落吐了。
我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攻上了几垒?他只是摇摇头。之后他们约会过几次,马汀拉着莎拉的手腕,眼睛里闪烁着略带惊恐的喜悦,俨然一个如获至宝的男人。谁也不知道该对他们说些什么。我们这群马汀的哥们无一例外地感到既困惑,又艳羡。马汀也不知道该对莎拉说些什么,而她一如既往地惜字如金。好在这段关系不久就结束了,我们都松了一口气。莎拉提出和平分手,却没有留下任何理由。马汀自然是痛不欲生,但也没有追问。最初他告诉自己,这件事的结局一开始就注定了,美好的事物无法久存……诸如此类的话。那是一年前的事了。这种禁欲主义的哲思暂时缓解了他的失恋之苦,但被长久压抑的痛苦如今终于全面爆发。
马汀坐在后座的原因不仅在于他的情伤,也因为他很容易晕车。只要有一点转向,无论多么轻微和短暂,都足以打破他体内的平衡,让他的脸色变成牡蛎灰。如果他坐在副驾,看着挡风玻璃前方的世界颤抖着迎面扑来,情况只会更糟。要想避免极度不适,在相对宽敞、隐蔽的后座上半坐半躺是马汀唯一可以接受的出行方式。于是就有了我这个司机。
马汀的身边放着他的球杆盒。那个球杆盒是专门定制的,荔枝纹牛皮、不锈钢搭扣,里面装着马汀悉心呵护的两段式台球杆。
这个时间我们通常会在别处,一般是在镇上。我们有一套固定的日程:每晚我先去马汀家接他,把他送到主街上的奎利南酒吧,然后他开始挣钱。他是镇上顶尖的台球手,每晚都能击退几个挑战者。马汀的名声引来了源源不断的挑战者,其中多数人已被他数次击败;每个人都会下大注,幻想一举翻身,结果只能一脸敬畏地看着他再次横扫。马汀很精明,懂得偶尔输上一两场,留给对手些许希望,免得他们心灰意冷。他意外地发现,恰恰是那些他最无情击溃的人最迫不及待地回到桌前,等待重蹈覆辙。
“你看。”他的声音从后座上飘来。
我眯着眼睛扫视了一番。社区里没有大路,只有深浅不一的车轮印,但我还是看见了她们——两个在黑暗中翻过小丘的模糊身影。那是两个结伴而行的姑娘,一个身材高挑,另一个普普通通。
“是她。”我说。
“显然是她。”马汀说。
他说话的时候,我以为自己看到了一团火苗,或是一处闪光,但那只是她高高飘扬的头发。莎拉·迪格南是个高得吓人的姑娘,她的个头比我高,甚至超过了一米八八的马汀。她一头金发,肌肤似雪,五官精致得无可挑剔。她出自一个平淡无奇的家族,如此的美貌简直是从天而降。从她的家人身上,你完全无法预见她的美貌或身高——她的父亲活像一块长了毛的布丁,母亲身材矮胖却生了张乌鸦一样的瘦脸,几个哥哥就更别提了。她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也是唯一的女孩。她的三个哥哥个个生得矮胖、愚钝、丑陋。她的性情也特立独行:迪格南家的人都是老实巴交的乡下人,一见面就热络地跟人聊起家常;莎拉却是个冰美人,喜怒无常,对于落在自己身上的万千宠爱不屑一顾。即便她刻意保持低调,也始终是旁人议论的焦点。
由于这种从内到外的巨大反差,人们对迪格南家女儿的真实血缘议论纷纷。有人说莎拉是吉卜赛弃婴,或是切尔诺贝利的孤儿。有人说她出生时脐带绕颈导致窒息,大脑死亡长达五分钟、三十分钟,甚至一个小时,但她又神奇地起死回生。有人说她罹患阿斯伯格综合征[1]或者小儿多动症或者躁郁症。有人说,她的情况按照教科书上讲的,要么是白痴,要么是天才。也有人说她六岁就进入了青春期,所以才会长这么高。
“她旁边那个人是谁?”我问。
“珍妮·蒂尔尼。”马汀肯定地说。珍妮·蒂尔尼是莎拉的跟班,也是她最亲近的女友。和旁人一样,珍妮无法与莎拉超凡脱俗的美貌媲美,但我喜欢珍妮,喜欢她的花童发型、脸上的雀斑和平凡无奇的腿。她的牙齿间还有明显的齿缝。
“我们要怎么办?”我问马汀。
“开慢点儿。让我和她们说句话。”
我顺从地放慢速度,紧紧跟在她们身后,连续打了几下远光。她们如我所愿地回过头。马汀摇下车窗。
“嗨,美人。”他说。
“嗨。”莎拉说。她的手里拎着一瓶伏特加,上面沾了一根黑色麦秆,另一只胳膊上挂着手袋。珍妮也拎了一瓶酒。
“好久不见。”马汀说。
“你的气色真差。”莎拉说,但她并没有正眼瞧他。
马汀眨了眨潮湿而疲惫的眼睛。“我不是一直这样吗?你们俩今晚要去哪儿?”他问。
珍妮说:“不关你的事。”
“好吧,你说得没错。”马汀说。
莎拉耸了耸肩。
“去找个带把儿的。”珍妮说。
“哈,”马汀强颜欢笑道,“好吧,好吧,好吧。至少我们可以搭你们一段。”
“你们去镇上?”莎拉问。
“还能去哪儿?”马汀说。他拉开自己一侧的门,在后座上腾出地方。
莎拉却绕到前面,拉开副驾车门。她弯下腰冲我微微一笑,隔着座椅的头枕对马汀说:“我才不会坐你旁边。”
“为什么?”马汀哑着嗓子问。
“因为你会动手动脚,”她说,然后转回头看着我,“特迪就人畜无害。”
“特迪是个正人君子。”马汀说。
“特迪胆子太小,只能做个正人君子。”莎拉说。
她穿着一条短裙。只见她小心翼翼地撩起裙摆,把两条长腿先后伸进车里,既不露出一寸内裤,也不洒出一滴酒。她的头顶蹭到了严重老化的塑料车顶,肩膀随之一沉。她抬起一只手,修长的手指在我的眼前舞动。我望着她粉红手掌上的细纹,她佯装生气地拍了拍我的脸。
“说‘莎拉,谢谢’。”她说。
“谢谢。”我说。
她咯咯笑了起来,并用她那双蓝眼睛盯着我。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呜——”马汀阴阳怪气地叫起来。
珍妮窸窸窣窣地坐在马汀的身边。
“我们去奎利南?”马汀说,“去看我如何辗压全场?”
“没——兴——趣——”莎拉说。
“去吧。”马汀说。
“没——兴——趣——”珍妮说。
“你们已经上车了,”马汀说,“这车就是去那儿的。”
“是你说要搭我们一段的。”珍妮说。
“你们自愿上了车,”马汀说,“就等于上了贼船。”
马汀一马当先走进奎利南酒吧,我提着球杆盒紧随其后,莎拉和珍妮也跟了进来。吧台前坐着一排无所事事的老头,差不多个个都死了老婆,体型臃肿不堪;他们的脸已经醉得通红发胀,却依然端起啤酒往嘴里送。他们对我们视而不见,当然也不会和我们打招呼。我们径直走到酒吧最深处,那里摆了一张球桌,旁边围着一群候场的小伙子。一局球正在进行中。对决双方一看见马汀就抬起了手中的球杆。莎拉和珍妮吸引了所有人的眼球,小伙子们瞬间恢复了站姿,纷纷定格到自以为最帅的造型。
我把球杆盒放在一张桌上,然后快步到吧台为我们这伙人点了加冰的可乐——马汀打球时从不喝酒。两个姑娘忙着姑娘那些事:扫视整个屋子,不动声色地给每个小伙子贴上标签,然后哒哒地蹬着高跟鞋进了洗手间。
马汀拨开锁扣,从盒子的平绒内胆里取出两段球杆。他把一段的接头旋入另一段,接缝处发出完美的轻响。然后他把一滴油洒在平纹细布上,从上到下擦拭了一遍球杆。球桌旁有十几个小伙子,准备上场的已经开始转动肩膀、活动手指。
马汀宣布了规则。
“单局胜负五块。三局两胜二十块。五局三胜五十块。我可没工夫闲扯。”他的脸上恢复了血色与自信,声音也镇定下来。在这片天地里,他总是不怒自威。
布伦丹·蒂姆林第一个上场,不到四分钟就输了五块。接下来是彼得·达根。三局两胜,零比二,十一分钟。道格·斯威尼,零比二,十四分钟。战局如此继续着。一个小时过去了,马汀已经赢了五十五块,这还不包括他替我们一行四人付的十二杯可乐钱。
第二场比赛的中间,两个姑娘从洗手间出来了。她们找了张桌子,故意背对着球桌坐下。珍妮靠着莎拉的肩膀。她说话的时候齿缝里闪着光。莎拉冲着远端墙上的布告牌发呆,布告牌上钉着一堆过期广告,从肥料储存方案到信仰疗法,不一而足。每当有人从酒吧后门进出,那些广告就会哗啦啦一阵乱抖;莎拉也会随之一颤,尽管门外吹来的风和室内的空气一样温暖。
小伙子们逐渐远离珍妮和莎拉,聚拢到球桌前。他们放弃了与姑娘亲密接触的机会,这在某种程度上是对马汀精湛技艺的致敬。只有我确保姑娘们不受冷落,几乎随叫随到——只要她们一抬手,我就上前加满可乐,而且绝不纠缠。姑娘们从手袋里掏出酒瓶,肆无忌惮地往可乐里加伏特加。即便观战人群越发地喧闹,她们也不回头。马汀不时从她们的桌前经过,貌似不经意地提醒她们,自己是多么游刃有余。
“干得漂亮。”莎拉说。
“真刺激,是不是?”珍妮说。
“这样的晚上可以没完没了。”莎拉说。
“要真是这样,你就成百万富翁了,小子。”珍妮说。
“这样的晚上我可没少挣。”马汀说。他把球杆斜架在肩头,俨然扛着一杆枪。
“他们就这么没完没了地来,”珍妮说,“就这么没完没了地来,简直一眼望不到头。”
莎拉淡淡一笑。她回味着珍妮的话,额头中央出现了一道竖直的细纹。
“是因为天热,”莎拉说,“空气里的热量让夜晚更持久。你听说过撒哈拉的干尸吗?在沙漠中心最热的地方。太阳把人的皮肤烤干了,所以尸体不会腐烂,成了木乃伊。”
“外面也有那么热吧?”马汀笑着朝后门扬了扬头——门外林立着小镇中心的水泥楼房。
“我们还不习惯这种天气。”珍妮说。
“我习惯了。”莎拉打了个呵欠。“我们接下来到底要去哪儿?”
面对莎拉的问题,马汀故作淡定。其实我也怀着同样的疑问。
“等会儿再说。”他轻声说着,回到球桌前。
“森林,”珍妮说,“森林。”
马汀从赢下的赌资前走过。落败的球手会把皱巴巴的钞票或者硬币扔在台面上。马汀从不碰钱,我才是那个收钱点数的人。
临近午夜,镇上的恶棍那宾·坦西大摇大摆地走进酒吧。马汀正在对战基利安·韦尔,只见坦西在两个大块头的簇拥下径直走过来。那两个跟班一身横肉,天生的打手模样,煤黑色的眉毛显示出他们几乎从不动脑子。坦西本人很矮,二十岁的年纪就谢顶了。他的两眼硕大而亢奋,脑门很宽,太阳穴的皮肤薄得像个僧侣或病人。他穿了一件紧身T恤,裸露的二头肌上爬满了静脉,活像两块坚硬扭曲的红薯。他的下颌神经质地咬合着,整个人轻微晃动,浑身上下散发出过剩的精力。他很可能吸食了不止一种毒品。
“贾奇小子,传说中的贾奇小子。”他一边说,一边在俯身瞄准的马汀背上拍了拍。马汀不为所动,压低身形,稳稳击出一杆。球桌中心挤成一团的色球和花球应声散开,伴随着沉闷的撞击声从库边弹回。所有的花球——马汀总是打花球——在灯光下旋转成为一道道彩带,仿佛某种催眠术。一颗花球滚向左上角底袋,清脆落袋;绿色台布上剩余的球慢下来,定格成新的球形。
“好球,”那宾说,“好球,贾奇小子。”
“想来一局吗,坦西?”
“也行,”坦西说,“不过我感觉会输给你。”
马汀端起可乐喝了一口。有些观战者悄悄离开,胆小的都不想引火上身。
“看来我要先向你道歉喽?”马汀说。
姑娘们没有转身,但他知道她们在竖着耳朵。
“别瞧不起人。”坦西咂了咂嘴,说。他仔细看了看台面上的球形,然后捡起白球,在手里翻转。马汀清了清喉咙。坦西把球放回原位,然后从基利安手中抽出球杆。他的一个喽啰在硬币槽里放了钱。之前落袋的球从球桌深处滚了出来。喽啰把三角架放在球桌上,叮叮哐哐摆好球。
我听见椅子腿的嘎吱声。莎拉和珍妮已经转过身来,面向球桌。
“别他妈磨蹭!”坦西对马汀说。
“说话注意点儿,坦西。”珍妮说。
“我认识你吗?”坦西对珍妮说。
珍妮摇了摇头。她笑吟吟的眼中透出一分寸步不让的狠劲儿。她盯着坦西;坦西的目光将她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又顺着莎拉的腿往上爬。“迪格南家的姑娘,我可认得你。我还认得你的那几个哥哥。你跟这两个人一块儿来的?”他朝马汀和我扬了扬头。
“今晚是。”莎拉说。
“我认识你的哥哥,迪格南。老天,你真是从煤堆里扒出来的钻石,你知道吗?”
“她知道,”马汀说,“每个人都知道。”
“你和他在一起吗?”坦西朝马汀的方向白了一眼。
莎拉看着马汀。再没有什么比怜悯更可悲了。
“他爱上你了,”坦西微笑着,又朝马汀摆了摆头,“瞎子也能看出来。”
“我们还打吗?”马汀说。
“打,打。开始吧。”坦西的口气居然略带歉意。
马汀开球,炸球时就进了一粒花球,接着又连进两球。第四杆他几乎使了全力,眼看已经入袋的花球居然反弹出来,在台面上兀自旋转,最终停在离袋口三十公分的位置。
“你这杆好得过了头。”坦西说。
“等我把你的男人解决了,你今晚就跟我们走?”他问莎拉。
“想得美。”莎拉说。
坦西转过身,球杆的杆尾垫在他的鞋尖上,杆头几乎触到了他的下巴。他盯着莎拉,满头都是豆大的汗珠。坦西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莎拉的脸。没几个人会这么做,也没几个人敢这么做。
“爱拼才会赢。”他微微一笑。
他回身趴在球桌上,左手的手指按住台面,球杆晃悠悠地架在指关节间。坦西似乎在认真考虑出杆的角度,但在下杆的刹那,他压低杆头,在台面上划下一道长长的口子。
“哎呀。”他说,然后再次俯身出杆。结果他再次刮伤了台面。
“你他妈能不能滚出去,让我们清静一会儿,坦西?”马汀面无血色地说。
“有些人你永远赢不了。”坦西说。
他把球杆递给基利安。
“来呀。”他对莎拉说,然后大步走过去拉住她的手。
坦西把莎拉从椅子上拽起来,她比他足足高出三十公分。她慢慢靠近坦西,猛地低头扑在他的胸口上。坦西像小狗一样叫了起来。他倒退几步,前胸的T恤上出现了一块逐渐扩大的暗斑。
“天啊,她咬了他。”基利安偷笑道。
坦西用下巴抵着胸口,看了一眼自己的伤口。他抬头看了看莎拉,眼神有些恍惚。
马汀在一旁冷冷地看着。
坦西捂住胸口被咬伤的部位。
“我的奶头。”他说。
珍妮站起来,现在换成她拉住莎拉的手。
“我们走吧。”珍妮拉着莎拉往外走。
“等等。”马汀说,但两个姑娘头也不回。
“快去,”他对我说,“把她俩追回来。”
“我?”
“赶紧追上那两个婊子,抱着她们的腿别松开。”他说。
马汀的脸色又转为苍白,头上虚汗直冒。他瘫坐在长凳上,用球杆撑着身体。
“血止不住了。”坦西说。那块暗斑不断地往下扩张、变宽。
“缝针,”他的一个喽啰说,“要缝针,再打一针破伤风。”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哄笑。我朝吧台走去,但两个女孩已经出了酒吧。
我冲出前门,追到街上。外面很热,而且感觉越来越热。我们正在经历一场马拉松式的高温,连续十三天滴雨未降,这在我们这个常年阴雨的地方简直闻所未闻。雨水不足让镇子周围的农场遭了殃。牧场的草枯萎发黄。当你站在乡间小路上,你能听到农田四周的沟渠里荆棘的干涩响声。牛群聚集在一片孤零零的云朵的阴影下;云随风走,牛随云走。狗用鼻子蹭着石头的阴面,希望觅得一丝残留的潮气。镇上的退休老人迈着蹒跚的步子,仿佛中了暑;他们走街串巷,试图回想起自己要去的地方。
现在,即使夜晚也无法带来片刻的凉意。
我依稀看见她们翻过主街上的小坡,便跟了过去。我听见笑声,摇摇晃晃的脚步声;我看见摇曳的头发,一闪而过的长腿。我跟着她们上了丹顿街,近了一些,但还隔着相当的距离。她们在说话,但我听不清说话的内容。看来她们是故意让我跟着的。她们拐了个弯,消失在里奇普尔巷。小巷墙壁上的灰泥闪着磷光,上面铺着斑驳的苔藓。我伸手触摸这层潮湿的毛皮。
从巷子出来,我左右张望,却不见姑娘的身影。我停下脚步,凝神屏息。在绵密的微风中,我再次捕捉到隐约的笑声。我恍然大悟,大步朝她们奔去。
她们站在“幽暗森林”的停车场边缘,等待着。她们面朝向我,可惜光线太暗;停车场空空荡荡,我只能分辨出悬浮在半空的脸。那两张椭圆的脸飘在黑暗里,仿佛正在汇聚成形,或是几近消散。她们转身消失在森林里。
我必须承认,这时我长出了一只角。那只角慢慢向上挺起,卡在内裤的松紧带上。我步入森林,松紧带如同一根钢丝反复锯着那只角。污言秽语在我的喉咙里聚集,但都被我强压下去。
“没有恶意,”我脱口而出,“我没有恶意!”
我确实没有恶意。言听计从是我独有的沟通方式。我从未试图摆脱配角或跟班的角色,也因此收获了某种微妙的信赖。我是个不折不扣的跟屁虫,但马汀离不开我,姑娘们也离不开我。我对此深信不疑。除了我,马汀还能派谁在深夜里追赶两个姑娘?除了我,姑娘们还放心让谁跟进森林?
林中没有路。我扶着面前出现的每一根树干蹒跚而行。此前我从未获准踏入这片森林。这些树摸起来仿佛是活物,我也必须这样提醒自己。树枝尖端的树叶摩挲着我的脸,仿佛扑打着干脆翅膀的飞蛾。我踉踉跄跄地避开石块,跨过虬结的树根。盛夏林木繁复的气味环绕着我,其间混杂着交合留下的恶臭。
她们从背后出其不意地将我推倒。我面朝下扑倒在灰土中,她们的脚尖像冰雹一样落在我的两肋。我翻过身,什么东西在我的额头碎裂,潮湿的感觉在脸上蔓延。伏特加渗入不计其数的伤口,仿佛火在烧。一个重量压在我的胸口,一股力道从上到下掐住我的喉咙。我往上看,却什么也看不见,眼前只有酒精火辣辣的灼烧感。几只手在我的大腿上一番撕扯,把我的裤子扒了下来。那只角无遮无挡地挺起来,像个被赶到大街上的肮脏流浪汉。
我听见上方双头幽灵的笑声。一个声音——或许是两个声音。
然后又是一串笑声。我说不清是谁在说话,又是谁在笑。要不是那只靴子踩在我的喉结上,我会开口乞求。我会说:“来吧,姑娘们。”我会说,“不要手下留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