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分裂症患者的世界里往往有着足以刺入正常者潜意识最深处的隐喻,譬如将水性杨花且生养众多的母亲直接影射为“母狗”之类的诡异联想。若不是看到在厨房忙碌的狗,敦子恐怕还发现不了这个隐喻。在如此奇怪的世界里徘徊到筋疲力尽的敦子,终于摘下了采集器。她会不时登入一些即将康复的患者梦境里进行治疗。透过玻璃门,敦子看了一眼隔壁诊疗室的床上躺着的那个四十多岁的男人。
“这个患者说他经常在五谷神祠的石阶上遇到狗向他打招呼。”柿本信枝从反射器的画面上抬起头,对敦子笑道。
“他的梦境已经接近正常人了。给我杯咖啡。”敦子让柿本信枝单步回放刚刚记录下来的梦境,一边观察画面,一边记下自己想到的事情。反射器的存储装置当中内置了一个程序,可以自动扫描每秒生成的静止图像。“信枝,你先回去吧。”
柿本信枝似乎还不太想回去。她一边倒咖啡一边说:“同化成别人或者东西的情况正在减少啊。”
“是啊。”敦子喝着咖啡,注视着显示器。画面上刚好是一条下半身已经被吃掉的烤鱼,可那条烤鱼却正在大声说着什么。敦子想起了时田浩作。时田很喜欢吃烤鱼。突然间,敦子很想去找时田。她删掉了那一秒的画面。
敦子站起身。“我去下时田的研究室。”
脱掉医生的白大褂,露出记者招待会上穿的那一身深藏青色套装。柿本信枝的眼中又露出近乎狂热的眼神。“哇,真美啊。光我一个人看到,真是太可惜了。教授为什么不多上上电视呢?”
被同性用那么露骨的爱慕表情注视,敦子有点被吓到了,赶紧去了走廊。这时候刚过九点,走廊上一个人也没有。
打开研究室开在走廊上的门,首先就是冰室助手的小房间。里面一道门的后面才是时田浩作的空间。仅仅四坪大小的昏暗房间里,贴着墙的架子上堆满了小盒子,里面放的都是各个厂家送来的大规模集成电路和定制芯片,以及尚未上市销售的新型元件和各种零件等。桌上和地上也都是乱七八糟的电子元器件。靠墙边放着一张桌子,勉强能够容纳一人行走的通道两边也排着桌子,每张桌上都堆着裸露在外的显像管,屏幕都还闪烁着,上面显示着各种图形。冰室正在用图像扫描仪输入设计图,看到敦子进来,他显得非常紧张,站起身来说:“啊,千叶教授,时田教授正在做实验,您不能进去。”
冰室也和时田一样,是个胖子,不过体型比时田要小一号。和时田站在一起,总让人联想起一对大小狸猫。冰室也是个宅男,自命为时田浩作的护卫,是个极其顽固的家伙。他堵在门前,不让敦子进去。
每次来都是这么一出。应该怎么对付这个家伙,敦子早已经轻车熟路了。她逼近冰室,直到他能感受到她的呼吸为止。敦子直视冰室圆瞪的双眼说:“哎哟,这么强硬干吗,又不是要抢走你那位重要的教授啦。”
说着敦子用食指点了点冰室的鼻尖。冰室霎时变得满脸通红,垂下了头,嘴里嘟嘟囔囔起来:“嗯,那个,就是那个,双极集成电路……”他一边嘟囔一边坐回到座椅上。
时田浩作的房间里也是同样的状态,只不过更加昏暗。这个房间的面积比外面的大三倍,混乱程度也是三倍。这里的混乱已经超出常识的范围了。螺旋纤维束的一端插在泡面的纸杯里,破碎的显像管上撒着好些方糖,待测试的半导体单片集成电路在咖啡杯里堆成了小山。房间里到处都是时田设计的怪异电子元器件。大概天才的工作间都是这样的吧。然而所有东西的位置都清楚显示出它们乃是疯狂的产物。数十台显示器的画面上正以全彩高清的方式显示着各种图像、图表以及设计图,还有CAD图和分形图案。在显示器的光线映照下,时田额头上的汗珠闪闪发光。他正在用小型激光加工器制作什么精细的东西。
一看到敦子,时田就“啊”的一声,把手里的工具扔到桌面上。那动作直让人怀疑他是不是被敦子的突然闯入吓到了。
“没打扰你?”
“没有,我正想去开个窗户。”
时田慢慢站起身,走到窗户旁边,拉开厚厚的窗帘,推开左右窗页。从房间的窗户往外看,可以望见研究所宽敞的庭院以及市中心高楼的灯光。窗外的轻风带着草坪的气息吹了进来。
“我是来谢你的。”时田浩作站在窗边,敦子走到他身后说。
“哦?我又没做什么。”时田有点腼腆,转身背对敦子,望向远处的高楼。
“喂,你就算对着我也看不清我的脸吧?这里这么暗。”敦子笑了起来。
“哦,嗯。”时田顺从地慢慢回过头。
时田的脸也看不清。
“多亏你演了那么一出戏,记者招待会总算没闹出什么大问题。”
“我天生就是喜欢用那么幼稚的口气说话啊。”时田又向庭院望去。
“果然演戏就是要发挥天生的禀性呀。喂,怎么又不看我了?”
“就算周围这么暗,我也能看到你非同一般的美。你的美丽放在这么黑的地方就会变成恶魔啊,我害怕。”
敦子从时田的身后面缓缓抱住他巨大的身躯,将脸颊贴在他的肩胛骨上。“我要谢谢你。如果被那些记者一直追问下去的话,我就没办法回答了,只能保持沉默,那么一来,所有的记者都会确信他们所怀疑的了吧。”
“对了,说到这个,”时田停了一下,慢慢说道,“到底是谁把津村的事泄露给报社了?”
“总之不会是津村自己。他现在怎么样了?”
“听说现在让他在自己的房间里休息了。”
津村和敦子、时田他们都在精神医学研究所的同一座公寓里。那座公寓受到严格保护,禁止外部人员进入。就算有人从外面看到津村,至少表面上看来他都还是正常的。
“津村本来是个很优秀的治疗医师啊,真是奇怪。”
“他没有心理创伤吧?”
“他也是人啊。只要是人,多多少少总会有些隐藏的心理创伤吧。所以我觉得可以从这一点入手。今天过来找你,也是想要讨论这件事。唔,能从津村使用的采集器上找出他的心理创伤吗?”
“这个很简单。调查一下他登入患者梦境的记录就知道了。”
“是吗,那反过来呢?将心理创伤有形化之后的图像伪装成精神分裂症患者的梦境导入他的意识,并且不让戴着采集器的他发现,这种事情……”
“只要写个程序,从精神分裂症患者的梦境里检索出符合有形化心理创伤的图像,再把这些图像间断以潜意识投射的方式传输到他所戴的采集器里,这样就可以了。很简单的。”
“到了你这里,什么东西都很简单啊,”敦子忍不住笑了起来,“我想问的是,除了你之外,还有别人也能做到吗?研究所里的人?”
“只要有图像,单单写程序的话,我这儿的冰室应该也行的吧。那小子是不是帮谁写了一个啊,我去问问看。”
时田说着便朝门口走,敦子赶紧拦住他。“别、别急,我这是在偷偷调查呢。”
“啊,是吗?那我帮你查查看吧。那小子做过的事情都有日志的。”
“那就拜托了。”
“话说回来,把津村搞成那样子,到底是想干什么呢?有什么人能从里面得到好处吗?”
“谁知道啊,应该有吧。研究所出了事情就会有得到好处的人。”
“谁啊?”
“我就是要调查这个啊。”
“真有意思,这一回你是要做现实世界的侦探吗?”
“好傻啊,你。”敦子又笑了起来。
“不过,你说的这个事情啊,我刚好在把代达罗斯[19]和采集器组合到一起,用这个新东西做起来更方便哦。”代达罗斯是时田最新开发出来的仪器,也就是去掉了电缆的戈耳工。他好像只管开发,一旦完成一个新产品,连测试都不做,就直接扑进下一个产品的开发中去了。
敦子惊讶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那东西……”隔了半晌,敦子才问,“做那种东西干什么?能有什么用呢?”
“能有什么用,这不是你考虑的问题吗?像你刚刚说的那种事情也可以做到了呀。善加利用的话,肯定有助于治疗吧。”
“慢着慢着,那东西太危险了吧,太危险了。”
“唔……那是我从小就有的梦想啊,互相进入对方的梦境……”
敦子感觉到自己开始有点头晕了。“你刚刚说是组合到一起?那东西有多大?”
“说到大小,”时田意识到自己吓到敦子了,急得都要嚷嚷起来了,“就跟个计算器一样,只要原理不变,体积可以无限制减小下去。前阵子我到处偷看人家的电脑,想找找有没有什么新东西发明出来,结果闯进了某所大学的生物学教室的电脑。那电脑好像是某个生物学家的,我从里面偷来了一个样例,其中体现出来的想法很让我吃惊,所以就用它的原理做了一个可以进行各种处理的基础元件,结果发现用了这个元件的话,体积就可以想缩多小就缩多小了。”
“你说的那个元件,实际上就是生物化学元件吧?可以进行蛋白质的自动装配。比起现在用的硅芯片,能小多少?”
“一个是100埃[20],唔……单说存储容量就是硅片的一千万倍吧。”
敦子凝望时田的脸,说:“天才啊。如果把这个结果公布出去,肯定又要引起巨大轰动了。”
时田再一次羞怯地转身望向庭院。“唉,其实我不太想公布这个消息。能让你吃惊我就已经很开心了,其他人的评价我并不想听。你看,有不少人一开始做了点东西出来,得到了不错的评价,然后就高兴得整天把这个事情挂在嘴边,结果后来再也做不出别的东西了嘛。”
敦子再一次从后面紧紧抱住了时田。“只有真正的天才才会这么说呀。”
抱着时田站了一会儿,敦子由自己乳房的触感上察觉到时田的身体绷得很僵硬。他似乎想说什么难以启齿的事。
“怎么了?”敦子问。
“我做助手那会儿,就是还在开发期里,你登入我的梦里的时候,我曾经想过:反正只是个梦,把你那个了也没关系什么的吧。”
敦子笑了。“是有过啊,可你也只是想想而已嘛。”
“其实……后来我常常会做同样的梦。”
“哦?那每次你都会那个我?”
“虽然知道是梦,可还是做不到。那个……怎么说呢,那种抗拒感,是叫作‘梦中的理智’吗。”
“不是。知道是梦,所以做了也没关系,这才是‘梦中的理智’。压抑自己的欲望,不让自己那么做,这种现象我给它随便起了个名字叫‘梦律’,或者叫‘德里森’。”
“是因为我喜欢你吗?”
敦子把时田抱得更紧。两条手臂陷进了他腹部柔软的肉里。“是的。所以,清楚地说出来吧,说你喜欢我。”
“说不出来啊。每次一想说的时候就想起美女与野兽了。虽然刚刚已经说了。”
“好吧,反正我们两个就算不说,相互也都明白的。如果要说的话,大概非得由我来说才行吧。要说理智上呢,你知道的吧,我其实很不喜欢你这样子好几百斤的大胖子哦,一点自制力都没有的嘛。不单是讨厌,而且还有点瞧不起。脸长得也不好看。要是结婚的话,长相再怎么不般配,好歹也得有个限度吧。这些事情我都想过。可是我还是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这个你也知道的吧。”
“嗯,嗯……”时田用带着哭腔的低哼声回应着敦子的话,终于慢慢回过头来,“我知道的,不过,还是第一次听你亲口这么说啊。”
敦子用双手捧住浩作的脸颊,将自己的唇凑了上去。浩作用颤抖的手搂住了敦子的腰。两个人吻在一起。两片光滑、红润、像个孩子似的厚厚嘴唇,轻柔地张开了。
两个人的唇分开以后,时田有些歉疚似的,又向窗外望去。
“因为暗得看不清我的脸,你才能和我接吻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