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势龙夫自己睁开了眼睛。或者是他以为自己主动从梦中醒来,而实际上却是帕布莉卡所做的某种操作让他醒了过来的。帕布莉卡将横躺着的能势的脑袋稍稍向右转了一点,让他的脸朝向自己坐的位置。她头上戴着一个头盔模样的东西,正面对着控制台,显示器的光照亮了她的脸庞。那头盔大概就是她说的什么采集器吧。
“几点了?”能势问。
帕布莉卡摘下采集器,笑着对能势说:“还不到两点。第一次REM睡眠[10]刚刚结束。您总是会在这时候醒一次吗?”
“不会。不是你把我弄醒的?”
“不是的,我没有那么做。这么说,还是因为刚才的梦才醒的。您应该还记得刚才的梦吧。”
“嗯,”能势在床上坐起来,然后问,“但是,为什么你知道我还记得?”
“在REM睡眠中醒来的时候,基本上都会记得自己的梦。那么今晚我们就来分析刚才的梦吧,”帕布莉卡取出能势的衣物放在床头,“当然,清晨的梦可能会更有趣一点。”
“刚才的是个很短的梦吧,那么短的东西能分析出什么结果?”能势一边穿衣服一边问。
“当然会有结果。目前这个时间段里做的梦通常都很短,但是其中都凝聚着很多信息,相当于艺术短片一样。清晨的梦则像是一小时长的娱乐大片。”
“哈哈,还有这样的说法吗,很有意思。”
“请坐到这里来。我重放一遍,我们一起欣赏艺术短片吧。”
帕布莉卡拍了拍床头,向穿好了衣服的能势说。能势按照她的示意坐下,抬头便能看见显示器屏幕。屏幕上显示的是一幅静止不动的黑白画面。
“目前的技术水平只能以黑白影像监测梦境吗?”
“没什么必要弄成彩色的吧。”帕布莉卡按下按钮,开始播放。
出现了一间教室。梦中的能势正望着讲台。讲台上有个看起来六十多岁的消瘦男人正在讲话,但是声音很模糊,不知道在讲什么。
“这是哪儿的教室?”
“是我上中学时候的教室。”重新经历刚刚做过的梦,这实在让能势感觉有点异样。而且帕布莉卡就在身边,不禁还有些许难堪的情绪,就好像被人看到自己自慰时候留下的痕迹一样。“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在梦里的时候我好像并没觉得这是中学教室,反倒以为是在公司里。”
“为什么?正在说话的是谁?”帕布莉卡暂停画面。
“唔,应该就是因为这家伙,我才会觉得是在公司里吧。这人叫资延,是我们公司的董事。”
“和您关系不好?”
“这个嘛,应该说是对手吧。他害怕我在公司的地位上升,也嫉妒无公害汽车的成功。借口说时机不成熟,和通产省的官员联手阻挠开发。”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了下任社长的位子。唔,说起下任社长,那也是很久之后才会有的事了,不过正因为这个,他才更害怕我的年轻。毕竟我比他小十岁。”
“为什么害怕这个?”
“害怕自己死得早啊,要么就是害怕太老了被迫退休什么的吧。”
画面继续播放。资延一边在黑板上写字,一边继续说话。总算能听见几个断断续续的词,“芭蕉”、“《奥之细道》”[11]等。黑板上写着“百代之过客”几个大字。
“像是在上语文课。”
“是古文。我总学不好的一门课,一直都被语文老师欺负。”
“那个语文老师和这个叫资延的人有什么共同点吗?”画面暂停。
“没有。语文老师经常更换,所以教过我的人很多,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他们之间完全没有共同点。硬要说有的话,大概就是我都被他们欺负过。”
继续播放。资延好像在讲台上向能势问了一个什么问题,能势站起来回答。画面静止。
“这件事情实际并没发生过。黑板上的字本来必须念作‘HaKuTai No KaKyaKu’[12],但是我念成了‘HyaKuDai No KaKyaKu’。这个有点奇怪。我最近刚读过《奥之细道》,像‘百代’在这里需要念作‘HaKuTai’之类的问题,我应该是知道的啊。”
画面上面朝屏幕的资延正在训斥能势。
“嗯,问题是下一个场景哦。”
“唔。”能势明白接下来会出现什么。
同班同学纷纷嘲笑被训斥的能势。低低的笑声犹如水面的涟漪一样散开。能势的视线扫视整个教室,班上同学的脸全都变成了野兽的面目。熊、虎、狼、野猪、鬣狗。画面暂停。
“为什么大家全是野兽?”
“不知道。”
“这里面有没有熟悉的脸?”
“我可不认识野兽哦。不过这里面的熊倒是有点像竞争对手公司里的一个高管。”
“那个人叫什么名字?”帕布莉卡把能势说的话一一记在笔记本上。
“叫濑川。不过这人我从来没拿他当回事啊。”
“清醒的时候不当回事的人常常都会出现在梦里。如果真正当回事的人出现在梦里,会刺激你醒过来的。”
“原来如此。这么说来我也并不怎么担心资延。不过你可别以为我是故意跟你夸口啊。”
“我知道您不是夸口,您拥有真正的实力。”
“有实力的人也会得焦虑症吗?”
“这可说不准。”帕布莉卡播放画面。
艺术短片切换到下一个场景。
葬礼。鲜花丛中是一张男人的照片。一个身着丧服的女子正朝向画面之外、也就是梦中的能势哭诉着什么。这是个年轻美貌的女人,长得与帕布莉卡也有点相像。
“这个女人是谁?”画面暂停。
“我们公司有个职员叫难波,这女人是他的妻子。不过实际上我一次都没见过他的妻子。”
“那这个女人是不是和谁长得有点像?”
“我认不出来。硬要说的话,和你倒是有点像。”
“照片里的男人呢?”
“他就是难波。”
“就是说他已经死了?”
“啊,不是,他在现实里可是活得好好的,白天的时候我还刚刚见过他。”
“这个人也是你在公司里的对手吗?”
“不是不是。他是无公害汽车开发的核心人物,开发室主任。”
“是你的属下啊。”
“说是属下,其实我也没有拿他真正当成属下。我们的关系既是同事,也是战友,还是辩论的对手。”
帕布莉卡再次启动画面,不过屏幕上的视角刚刚转到出席葬礼的人身上,画面便突然中断了。
“唔,就是在这里醒的吧。虽然是做梦,但是一看到参加葬礼的人,我就禁不住想,哎呀,难波死了呀,紧跟着我就吓醒了。”
帕布莉卡把短短的梦倒回去,又观察了一遍。
“去外面的房间喝杯咖啡吧。”
帕布莉卡站起身提议道,她的模样有些疲惫。
能势当然没有异议,两个人回到客厅。虽然已经过了凌晨两点,但新宿的夜景依然华美绚丽。
“好像有很多白昼残留印象[13]啊。”帕布莉卡将咖啡杯放到茶几上。
“残留?”
“白天的残留印象,这是弗洛伊德的说法。”
“也就是公司的资延、难波他们吧。”
帕布莉卡把蓝山咖啡倒入能势的杯子。她的手法就好像是一位化学家正把烧瓶里的某种溶液转移到别的容器里一样。
“您刚刚提到语文老师的时候,用了‘欺负’这个词呀。”
“是吗?”
“您说了两次。像这种情况的话,一般不会用‘欺负’这个词吧?”
“好像是不会这么说,一般应该是说‘批评’。我觉得这个可能是拿资延平时在公司里对我的态度做了类比,不自觉地用了这个说法。”
“您在公司会受那个叫资延的人欺负吗?”
能势端起杯子,仿佛是在自言自语一般:“真正说起来,也不是一种被欺负的感觉。更像是‘战斗’吧……”灼热的琥珀色液体以胃的贲门为中心,浸透整个胸腔。“这咖啡真不错。”
帕布莉卡陷入了沉思。她捧着咖啡杯,一言不发地望着远处的夜景。
“我说点外行人的看法,行吗?”能势问。
“请。”
“语文老师的提问,我虽然明知正确的答案,但还是给出错误的回答,这个情况其实同我在公司里经常对资延采取的战术一样,是故意露出破绽让他看。所以这个是不是也是所谓‘白昼残留印象’呢?同时也表现出了我对资延的优越感?”
“哦,是吗。”帕布莉卡似乎并没有被说服,她点点头微微一笑,“您还想到了什么,都说说看吧。”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梦见难波死了。还有难波的妻子,明明从来没有见过,为什么会出现在梦里。”
“出现在男性梦中的陌生女性,荣格称之为‘阿尼玛’[14]。”
“那是什么?”
“存在于男性之中的女性遗传基质。出现在女性梦里的男性叫作‘阿尼姆斯’。”
“不过她和你有点像哦。”
帕布莉卡第一次红了脸。她用一种带有几分怒气的语调说:“我们刚刚见面不久,您只是碰巧把我的形象代入了阿尼玛而已。连白昼残留印象都算不上。”
“这样说来,”能势坦然迎向帕布莉卡的目光,“如果把阿尼玛视作我自身,或者是我自身之中被理想化的女性,那么刚才的梦也就意味着,我潜藏的女性气质对于难波的死怀有忧虑了。”
“难波这个人物,在公司里的情况怎么样?”
“受排挤,很孤立。他有一种工程师……或者说是艺术家的气质吧,固执得要命,不肯听别人的意见。很多时候他并不理解战略上的安排,和我也常常起冲突。”
“这样一个人,你有想要保护他的意思?”
“其实事到如今我也有点犹豫了。虽然他确实是个很关键的人物……”能势注意到帕布莉卡极度疲惫的模样,于是说,“已经很晚了,要不今天先这样?”
“谢谢,真是不好意思。主要是我明天要起一个大早,还有事情要做。”
“那今晚就到这里吧,”能势立刻站起身,“我很期待下一次的检查。”
“我会联系您的。”
“对了,帕布莉卡。”临出门的时候,能势说,“今天晚上的梦,至少后面的部分应该已经分析出来了吧?我想要进一步保护树敌众多的难波,是吧?”
帕布莉卡笑了起来。“如果是荣格,也许会那样解释吧。不过我觉得,能势先生之所以会得焦虑症,根源可能还是在您的中学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