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缓解银座周边无可救药的拥堵,市政府修订了都市条例,允许酒吧营业至深夜,因此一到时间就被撵出店门的客流大幅减少,六本木也变得比从前安静许多。当然,娱乐费用的高涨导致年轻人开始对这里敬而远之也是原因之一。林立的高楼之中有一座三十四层的大楼,Radio Club就在这座大楼的地下一层。虽然在最为高贵的地区据有一席之地,然而Radio Club却鲜有客人光临。甚至连会员制都不是。不过,来这里的客人都是固定的,倒也可以说存在着无形的会员制吧。
十一点不到,能势龙夫就已经坐在了酒吧最里面以高背椅隔出的雅座上。雅座的椅子自成一列,对面就是吧台,不过能势的座位距离吧台还有一段距离。整个酒吧里,只有这里有点包厢的感觉。能势是今天酒吧里唯一的客人。酒吧老板阵内擦着玻璃,目光时不时往能势身上扫视一下,如果遇上了能势的视线,也就微笑着颔首示意。唯一的侍者、胖胖的玖珂站在门边纹丝不动,好像在沉思什么似的。或许也是这对中年搭档的专业素质自然而然地选定了自己的客人吧。酒吧里放着很久以前的音乐,“P.S.I love you”。
阵内推荐了低价购得的二十七年陈苏格兰威士忌,能势一边啜饮加冰的极品威士忌,一边等待帕布莉卡的出现。他听岛寅太郎说,因为当初还不允许使用PT仪进行治疗,那位女医生就取了帕布莉卡这样一个代号,结果这个名字一直沿用到今天。至于说那位帕布莉卡到底是个多么具有魅力的女性,能势早已听得耳朵都要生茧了。
对于自己将要接受PT仪治疗的事,能势龙夫有点不大放心。他对所谓现代科学的最新技术总有点不信任,不过身为精神科医生的岛寅太郎极力推荐,事到如今也只有相信他的判断。不管怎么说,岛寅太郎的精神医学研究所所长的头衔,等同于日本精神医学界的最高权威。
这威士忌的味道还真不错啊,能势不自觉地想再要一杯,但随即控制住了自己。不能喝太多。能与绝世美女相会的期待,加之接下来又是可以完全抛开工作、将自己的身心全都交给对方的时间,能势龙夫不禁有些心醉神迷。不知道是不是今晚就会开始治疗,总之还是保持头脑清醒的好。不过话说回来,岛寅太郎指定了在这间酒吧与帕布莉卡见面,那意思大概是说喝一点也没关系吧,说不定稍微放松一些更好。能势感到岛寅太郎真是选了个好地方。公司的同事也好,汽车业的同行也好,根本没人会来这里。岛寅太郎大概也知道这一点。
焦虑症暂时不会发作吧,能势想,至少在这间酒吧的时候。但是也不能大意。焦虑的原因之一,也正是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作。而且讽刺的是,对于焦虑症发生的原因,能势唯一能够明确的只有这一点。整天提心吊胆不知道什么时候焦虑症会突然发作的日子,和焦虑症发作时的那种不堪忍受的折磨,都让能势受够了。
第一次发作是在三个多月之前的中午时分。那时候他正从外面返回公司。坐在出租车上的时候,他忽然感到有些头晕目眩,颈项和后脑变得非常沉重。能势以前也有过轻微眩晕的感觉,所以他以为,和以前一样,都是长时间静坐不动导致的结果。于是,他伸手揉捏自己的肩膀,试图让自己放松一点。然而紧接着他的脑海里一个接一个地浮现出脑溢血、蛛网膜下出血之类很不吉利的词,让他想起最近有很多年岁相仿的熟人都是因为这些疾病不治身亡的。接下来他又想起有很多人不愿意承认自己的身体正在走向衰老,常常会“选择性忽视”那些身体的前兆,最终导致疾病突发,医生也回天无术的事例。不妙,很不妙。能势在脑海里想象出一副自己暴毙当场的模样,禁不住吓出一身冷汗。他感觉自己心跳加速,脉搏鼓动,气息紊乱,咽喉发干,完全是靠了超人的意志才控制住自己没有向出租车司机求助,而且为了不让司机发现自己的异常,他拼死僵住身体,不发出一点声音。
事后看起来,他做得也算是很不错了,但是自从那次发作之后,他就开始担心起什么时候会有第二次发作。第一次在出租车里发作算是相当幸运的,万一下一次在公司里发作起来……这样的念头给能势带来了新的焦虑,他一面苦思对策,一面却又束手无策。俗话说怕什么来什么,就在这反复的煎熬之中,能势在公司迎来了第二次发作。
万幸的是,作为负责开发的重量级人物,能势拥有单独的办公室。他一边与发作带来的惊恐和痛苦作战,一边纠结于“想要向人求助”和“不能被人发现”的想法。幸好那段时间里没有人给他打电话,也没有人进他的办公室,不然他肯定会向来人求助,哪怕来的是最不适合求助的人。当时他的惊恐已经强烈到以为自己马上就要死掉的地步了。
能势龙夫知道精神病患者不宜翻阅与自身疾病相关的书籍,但还是忍不住买了好几本精神病理学方面的书,趁着妻儿睡觉的时候一个人偷偷阅读。然而读到最后,他只弄明白了自己的症状同一种名为“焦虑症”的神经症吻合,对于病因依然一无所知,更谈不上什么自我治疗了。
后来能势得知有些药物对于焦虑症的治疗颇为有效,然而就算是为了开药,首先也得去找医生才行。不过这时候他还没想起岛寅太郎,只是担心自己去找精神科医生看病的事情会被公司发现,一直犹豫不决。直到他从书本上读到一段,说焦虑症可能导致人格标准下降,甚至有可能发展成更加严重的精神疾病,比如精神分裂症等,这时候他才终于下定决心去找医生。可是哪个医生能够保守秘密,哪家医院能协助隐瞒自己看病的消息呢?能势龙夫苦思了很久,最后终于想起了岛寅太郎这个名字。这个差不多每年都会见上一两次的旧交挚友,作为咨询这类私密问题的对象,再没有比他更加合适的人选了。
“唔……说起来,大多数人居然可以毫无焦虑感地活着,这才是更需要解释的奇异现象呢。”
听了能势的倾诉,岛寅太郎笑着说。能势龙夫的心中升起一股安心感,更为自己能有这么一个朋友感到庆幸。但在另一方面,能势又感到岛寅太郎似乎对于自己的个性及理智估计过高,心中不禁也怀有一股隐约的担心。岛寅太郎强调通过强大的个性力量缓解焦虑,来提升症状的“主观体验”。他认为能势的病完全可以自然痊愈。能势自己也在读过相关书籍之后明白了自己发病的原因乃是存在于所谓中年成熟期的精神层面的问题。换言之,他所面对的并非以往那种具体的问题,譬如首次成为父亲之时面对孩子该如何进行立场转换,或者首次登上管理职位之时该如何应对角色的变化,或者如何适应技术革新所带来的不适等。那些都是在很久以前经历过的、解决了的问题。哪怕是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走投无路的局面,他也曾经无数次面对过。如今这样的状况,对于身经百战的能势来说,实在算不得什么大风大浪。
见过岛寅太郎之后,能势开始把他开的药混在维生素片里偷偷服用,暂时控制了发病。然而药吃光之后的第三天,他在深夜回家的路上经历了第三次的发作。这一回他终于没能控制住自己,让出租车开往附近的医院,不过幸好赶在汽车抵达之前恢复了过来。他赶紧改变目的地,让司机开往岛寅太郎的住处。如此一来,岛寅太郎也认识到能势的病恐怕已经根深蒂固,当即答应给能势制订一套治疗方案。然后过了一周时间,能势得到了与帕布莉卡这个名字带有童话色彩的医师,也就是岛寅太郎口中那位“优秀的盗梦侦探”见面的消息。
十一点过了五六分钟的时候,背景音乐换成了“Satin Doll[8]”。
一个身穿红色T恤和牛仔裤的少女推开沉重的橡木大门走了进来。她的一身打扮明显与这间酒吧的氛围格格不入。玖珂口中的“欢迎光临”听起来就像是在质问一般。听了少女的解释,知道这个小姑娘就是能势正在等的人之后,玖珂的身子不自觉地抻了一下。吧台后面的阵内也瞪圆了眼睛。能势当然也很意外。
少女被引到能势龙夫的面前。她侧了侧首,算是点头示意。
“我是帕布莉卡。”
茫然的能势赶紧起身,“哦、哦,你就是……”
“您是能势先生?”
“啊,是……”能势看到这个少女怯生生的样子,不禁满腹狐疑,他示意她坐到对面的沙发上,“请坐。”
此后能势一直以帕布莉卡称呼的这位少女,生了一副惹人喜爱的脸蛋,眼睛周围有一点细细的雀斑,很吸引人。昏暗的灯光下,能势感觉她的皮肤好像有一种小麦般的颜色。看起来,帕布莉卡自己也感觉到她与周围环境的不甚协调,眼睛一直在四下打量,动作也有一点不自然。
能势一面寻思眼前这位少女有没有自己的儿子大,一面开口问:“那个,您……”
“就叫我帕布莉卡好了。”少女以一种稍显轻佻的口气说。
她是为了让自己能够自然而然地称她为“帕布莉卡”,才故意用了那样的口气吧,能势想。既然如此,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好吧,帕布莉卡,喝点什么吗?”
“和你一样的就可以了。”
能势向候在桌边的玖珂点了点头。玖珂一脸为难。难道要让这个小姑娘也喝最高级的威士忌吗?他看了能势一会儿,最终无奈地点头退了下去。
看帕布莉卡的样子,应该是空手而来的。岛寅太郎有没有把自己的病历资料给她?不会还要自己再从头说明吧?
帕布莉卡仿佛看穿了能势心中的失望,忽然微笑起来,之前显示出的紧张感荡然无存。“我听说,能势先生正在开发无公害汽车,是么?”
她的问话简洁明快却又不失恭敬,能势不禁感到这个小姑娘相当聪明,之前那副胆怯的样子说不定也是为了让自己安心而装出来的。
“啊,说起无公害汽车,目前市场上倒也有一种类似的产品,叫作LNG车。”能势放松心情,用一种对学生讲课的语气介绍起来,他估计这也是对方希望的效果。“不过那种汽车排放的尾气当中依然含有二氧化氮、一氧化碳等污染物。而我们目前所开发的汽车,能够完全消除那些污染物的排放。唔……说是开发,其实已经完成了。”
“这么说来,与其说目前还处于实用化设计阶段,不如说是已经进入商品化阶段了,是吧。我听说有人反对?”
“是是是,同行的反对当然少不了,就算是在公司内部,也有人出于妒忌,不停地冷嘲热讽啊。”能势笑着说,“不过这种事情到哪儿都少不了的。”他担心帕布莉卡认为自己的病因全在这类事情上,所以特意追加了一句。
“是很麻烦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帕布莉卡领会了能势的担心,她淡淡地应了一声,随即便不再追问公司的纷争。玖珂端上来加了冰块的杯子,她小小啜了一口便惊讶地说:“呀,苏格兰威士忌!”
站在旁边的玖珂又微微地挺了一下身体,旋即郑重地行了一个礼:“请慢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