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体重在一百公斤以上的时田浩作走进理事室。理事室里顿时变得闷热难当。
这是财团法人精神医学研究所的理事室。常在此的理事只有时田浩作和千叶敦子两个人。室内放着五张桌子,他们两个人的桌子并排靠在里面的窗户旁边。理事室与职员室相通,隔在中间的玻璃门平时总是大开着,使得理事室看起来就像是职员室的一部分一样。
从所里的小卖部买来的三明治和咖啡都被千叶敦子打开了,却扔在桌上没动。每天吃的都是这些东西,弄得她一点食欲也没有。所里虽然也有住院患者和职员共用的食堂,但是里面的饭菜简直难吃到让人毛骨悚然的地步。没有食欲就不会发胖,敦子那份足以让电视台天天缠着要请她演出的美丽也就不会受到损害,虽说这也算是一种幸运,不过,实际上除了为人治疗的时候以外,无论是对自己的美丽还是对电视台,敦子全都毫无兴趣。
“说是精神分裂症具有传染性,职员们都很恐慌。”时田把自己巨大的躯体卸到敦子旁边的座位上说。有一个职员被传染了关系妄想症[1]。“因为怕被传染,不管是扫描仪还是反射器[2],大家都是能不摸尽量不摸了。”
“难办啊……”敦子也有过好几次同样的经历,而且向来精神病医生多多少少都害怕自己会染上分裂症。更有喜欢信口开河的医生,说是分裂症也可能会像疱疹一样通过黏膜传染。自从能够扫描患者精神内部的扫描仪和反射器等精神治疗仪器投入使用以来,这种恐惧愈发带上了现实的气息。
“越不想与患者同一化、越喜欢‘推诿’的职员,反而越是容易被传染。其实这种经历倒是有助于我们这些治疗学家进行自我治疗的嘛。”
所谓“推诿”,是说治疗者无法与患者进行人性的交流时,就责怪对方有精神病。直到二十年前,这还是精神分裂症的诊断基础。
“唉,又是牛蒡和烤鸡啊。”一打开母亲——时田和他母亲两个人住在职员公寓里——做的便当盒盖,时田便噘起了厚厚的嘴唇,一脸不满地说:“一点都不想吃啊。”
看到时田大饭盒里的饭菜,敦子的食欲被勾了上来。那一定是海苔便当吧。
饭盒最下面铺着一层薄薄的米饭,上面是一张浸透了酱油的海苔,然后又是一层薄薄的米饭,再来一张海苔……如此反复几次做成的海苔便当,不禁让人怀念起过去。这饭盒中的饭菜甚至勾起了敦子对家乡的眷恋、对母亲的思念。她本来饭量也不小,这时候更是感到自己饿得不行了。
“那我帮你吃了吧。”敦子断然说道,之前手已经伸了出来。时田的竹编大饭盒被她横插过来的双手死死抓住。
时田的反应也极快,一把按在敦子的手上,连带着压住了饭盒。“不劳您费心了。”
“你都说了不想吃嘛。”敦子对自己手指上的力量很有自信,她想把饭盒硬抢过去。
除了这份便当之外,研究所里更没有任何别的食物能够满足时田的食欲了。他也在奋力夺取。“说了不用了。”
“哎呀,”所长岛寅太郎皱着眉头站在两人面前,“二位诺贝尔医学生理学奖的第一候选人,在这里抢饭盒啊?”他苦着脸说。
岛寅太郎有个怪癖,喜欢从所长室的桌子后面晃出来,在职员室里到处乱走,不分对象地随便找人搭话。有时候他从背后突然冒出一声,真能把职员吓得跳起来,心脏更是吃不消,所以在这一点上他的评价很不好。
虽然被所长那张着实让人讨厌的损嘴如此挖苦,但两个人还是都不肯放手,继续着无言的较量。岛所长面带忧色地看了他们半晌,随后换上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可能是忽然想起但凡天才必有天真之处,轻轻点了几下头。
“千叶理事,等一下请到所长室来一下。”岛所长自言自语般地说着,将手背在身后,转过身,像往常一样在职员室里蹓跶起来。
“不过,身为治疗者,竟然具有同患者类似的妄想观念,这也不太好吧。”时田浩作一边说,一边无奈地把一半便当分在盒盖上,“津村把患者的先验式的自立尝试,误解为了经验式的自立尝试。患者的家属经常会产生同患者类似的妄想观念,津村好像也是那样。”
这就更危险了,因为在患者看来,那就是一种假象,就像患者总觉得自己家人理解自己的样子都是装出来的一样。敦子感到必须要对津村这个员工仔细分析一下。
敦子只是为了吃饭才回理事室,她的研究室就在诊疗室旁边,里面放着PT仪[3]。而且除了常驻的助手之外,助理研究员也经常进进出出,弄得整天好像打仗一样乱哄哄的。时田浩作的研究室肯定也是一样的状况。
回研究室的路上,敦子看见走廊上综合诊疗室的门打开着,里面有四五个职员,正围着刚刚时田提到的那个津村,叽里呱啦不知道在吵什么。时田说的“恐慌”,大概就是这个场面吧。看他们的样子,确实只能说是恐慌。津村伸着右臂,好像纳粹式敬礼一样,围着他的职员当中也有人伸着手臂。敦子觉得怎么也没道理发展成这样的混乱局面,难道是有人在背后操纵?
研究室里,敦子的助手柿本信枝头上戴着钢盔型的采集器,两眼盯着显示器上的画面,正在观察隔壁诊疗室里沉睡的患者梦境。但是她的眼神有些空洞,连敦子进来都没发现。
敦子赶忙中止画面,点了好几下返回按钮,画面开始回溯患者的梦境。要是猛然关掉的话,柿本信枝会有滞留在患者潜意识中的危险。
“哎呀。”柿本信枝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地摘下采集器。她这时候才注意到敦子,赶忙站起身。
“您回来了。”
“刚才很危险,你知道吗?”
“对不起,”柿本信枝好像还没意识到自己陷进了患者的梦境里,“我只是想客观地观察一下……”
“但你是被反侵入了。长时间戴着采集器检索患者梦境很危险,我跟你说过的吧?”
“是……”信枝应了一声,微微抬眼望向敦子,似乎有些不服。
敦子笑了起来。
“你是在学我吧。也想进入半睡眠状态?”
柿本信枝不情不愿地回到旁边自己的座位上,眼睛盯住反射器的显示器,不再去看敦子,有点伤心地说:
“教授能做到的事,为什么我就做不到?锻炼得还不够?”
根本原因在于柿本信枝缺乏足够的精神力。而且并不是有了精神力就可以的,有人即使具备足以成为临床医师的精神力,也还是不适合与患者共同经历梦境,更不用说将感情注入患者的潜意识,那样的话就会被困在患者的潜意识里,返回不了现实。
“也许吧。不管怎么说,还是小心点好。你听说了吧,津村只是看了反射器,就受到了患者的影响,产生了关系妄想。”
“嗯。”
隔壁房间里是一个六十多岁的男性患者,他的梦境是一处闹市,看上去像是几十年前的市中心。然而事实却是如何?在患者的梦中看到的那处闹市,猥琐、混乱,已然荒废。要是使用采集器对患者进行移情[4],那处闹市必定会变成一个舒适而惬意的地方吧,而且说不定还会同他那些青春时代的情欲萌动联结在一起。或许,那幅景象还代表了患者追溯过去的努力,说明他在试图找回从前那个与社会保持着密切关系的自己,也说明他在努力寻找自己与世界的关联。
敦子正要让柿本信枝去叫津村过来,小山内守雄来到了研究室。小山内守雄是个年轻的医务人员,博士头衔,相貌俊美,又是单身,经常成为所里女职员聊天时候的话题。但是他抛开本职研究,一门心思钻营政治,因此所里对他的评价并不好。柿本信枝好像也不喜欢这个小山内。
“千叶教授,津村的事情,虽然说是他自己的问题,其实原因还是在反射器上吧?”
“那是当然。要不是动了反射器,津村也不至于搞成那样。”
“呵呵,这就是说,有的临床医生即使用了反射器,也不会受到患者关系妄想的影响吧。”小山内脸带微笑,轻轻点头,一副胸有成竹的表情,仿佛算定了敦子会有那样的反驳一样。
“既然知道了,何必再问?”极度崇拜敦子的信枝轻蔑地说。
敦子不想和小山内做这种低水准的争论。她带着教诲般的口吻说:“请不要忘记本研究所当前所做研究的原则。”
“PT仪的开发。这一点我一直铭记于心。不过我想说的是,使用PT仪观察分裂症患者的潜意识图像,到底能有什么实际的效果。”小山内无视信枝,从容地说,仿佛是在故意学敦子的口气说话一样。“与掩藏潜意识的神经症患者不同,分裂症患者已经完全把潜意识表面化,他们的一言一行全都反映着潜意识中的内容。既然如此,我觉得我们还刻意观察此类患者的潜意识,似乎不会有多大意义。”
“但那种表面化的潜意识乃是分裂症患者的潜意识。因此,关于其能指与所指的异常结合方式,必须做进一步的调查,不是吗?确实如你所指出的那样,患者口中说的都已经是潜意识中的内容,但正因为如此,患者所说的词句究竟承载了怎样的含义,这一点只能通过观察患者的潜意识才能弄清吧。”
敦子感到自己完全是在对牛弹琴。小山内把他该说的话说完之后,便摆出一副充耳不闻的表情,含笑转头望向窗外。窗外是数百坪的草地,研究所的围墙掩映在草地尽头的树丛里。围墙之外是高楼林立的市中心。
“唔,那是千叶教授您的理论。”小山内带着明显不赞同的语气说。
“等一下。”敦子忍住怒气说。身为优秀的心理治疗师,制怒也是敦子自我训练的成果。“这不单单是理论,同时也是理论的基础,而且还是已经接受过验证的、得到广泛认同的理论。我不明白为什么到了现在还需要我来给你上课。好了,就到这里吧。请把津村带来,我来治疗。”
似乎想起了没人能比敦子更擅长应对尖刻的言辞,小山内收起笑容,“不不不,津村的事还没到需要劳烦千叶教授的地步,我和桥本足够了。本来我们和他也是朋友嘛。”
小山内急匆匆地走了出去。分裂症会传染的谣言一定是小山内传出来的,敦子暗想。只是他明知会被自己批评一顿,何必要跑到自己面前吹毛求疵呢?敦子猜不透他的意图。
“单单治疗还不行吧,”敦子自言自语地说,“还得对津村好好分析一下……”
“他好像很害怕千叶教授治疗和分析津村啊。”柿本信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