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莱莱身上盖满了废纸、碎皮、破布、伞骨、草帽檐、破铝锅、碎瓷片、硬纸匣、旧书皮、碎玻璃、晒翘的破鞋、旧衣服、鸡蛋壳、棉花团、剩菜剩饭……他躺在这堆垃圾里继续做着梦。现在他到了一个很大的院子,周围都是戴假面具的人。他仔细一看,原来这一张张的脸都在全神贯注地观看斗鸡。两只公鸡斗得如火如荼,其中一只斗败了,在观众们众目睽睽下没有挣扎就咽了气。观众们看到亮出的沾满鲜血的宰鸡弯刀,才开始感到心满意足。空气中弥漫着熏人的酒气,遍地是烟草染黑的浓痰,到处是血淋淋的五脏六腑。极度的疲劳,昏昏的睡意,懒散的感觉,这就是热带的中午。他又梦见有人蹑手蹑脚地在他身旁走过,为了不把他吵醒……
那是佩莱莱的妈妈。她是一个斗鸡人的情妇,此人弹得一手好吉他,但是爱争风吃醋,又爱喝酒。这个不幸的女人吃尽了苦头:丈夫是这么一个人,儿子又是个白痴。据一些见多识广的女街坊说,她因为在怀孕的时候受到月相变化的影响,所以生下的儿子长了个不成比例的又圆又大的脑袋,头顶上还长了两个像月亮一样的肉瘤。本来就是半死不活的样子,脸又干瘦得像医院里的病人,那副怯懦的、令人生厌的、又想吐又打嗝的模样,酷似那个经常喝得神志不清的酒鬼斗鸡人。
佩莱莱听到了他妈妈浆过的裙子发出的沙沙声——其实是风吹树叶的簌簌声——眼睛里含着泪水跟在她后面便跑。
他觉得躺在妈妈的怀抱里要好受多了。赋予他生命的母怀,像吸墨纸似的一下子就把伤腿的疼痛吸掉了。多么安宁!多么温暖!我的心肝宝贝,让我好好地抚爱你!……
他的耳边隐隐约约又响起了那个斗鸡人常常哼的小调:
可不是吗……
可不是吗……
可不是吗,小甜心,嗳哟哟!
我是好斗的公鸡,嗳哟哟,
伸出利爪,嗳哟哟,
翅膀折了,嗳哟哟!
佩莱莱抬起头,不出声地说:
“请原谅,好妈妈,请原谅!”
影子抚摸着他的脸,温柔地答道:
“请原谅,孩子,请原谅!”
又是他父亲的声音,那醉醺醺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
我爱上了……
我爱上了……
我爱上了一位白姑娘,
木薯好是好
熟了才能尝!
佩莱莱喃喃地说:
“妈妈,我很伤心!”
那抚摸着他的脸的影子温柔地答道:
“孩子,我也很伤心!”
然而,这只不过是虚幻的幸福。他们身旁的一棵小松树,投下了清泉一般凉爽的荫影,好像弯着身子在亲吻大地。一只鸟儿在松树上唱着歌,歌声清脆得像金铃铛:
“我是天堂鸟的玫瑰苹果。我就是生命。我的身体一半是假,一半是真。我是玫瑰,我是苹果!我给大家一双眼睛,一只是玻璃的,一只是真实的。用玻璃眼睛看出去,看见的只是梦幻;用真实眼睛看出去,看见的才是真实。我是生命,我是天堂鸟的玫瑰苹果。我是一切真实的谎言,一切虚幻的真实!”
他突然离开了慈母的怀抱,跑去看杂技团的表演。几个穿着光彩夺目衣裙的女人,骑着鬃毛长得像垂柳的骏马,招摇过市。几辆装饰着鲜花和五色纸旗的彩车,像醉汉一样,摇摇晃晃地在碎石路上驶过。一群衣衫褴褛的乐师,有的吹号,有的拉琴,有的敲鼓,边走边奏,十分热闹。画着滑稽脸谱的小丑们在散发五彩缤纷的节目单,宣告将为了共和国总统,这位祖国的功臣,伟大的自由党的领袖,莘莘学子的保护者,专门演出精彩的节目。
佩莱莱恍惚迷离地打量着一所有高大拱形圆顶的房子。杂技艺人把他丢在了这座大厦里,大厦下面是浅绿色的无底深渊。一张张靠背椅子像吊桥似的悬挂在帷幕上。一间间忏悔室在天与地之间上下移动,它们是金球天使和多角魔鬼所操纵的灵魂升降器。犹如一道亮光穿过玻璃,卡门圣母从神龛里飘然走了出来,问他要什么东西,找什么人。他愉快地与圣母攀谈,原来她就是这所房子的主人,是她给了天使们蜜糖,给了圣徒们智慧,给了穷人们面包。这么一位伟大的夫人,身材却不到一米高,但是她的谈话给人的印象,却像一切伟大的人物一样,无事不知,无所不晓。佩莱莱打着手势告诉圣母,他非常喜欢嚼蜡,于是圣母似笑非笑地叫他从祭台上取下一支蜡烛。接着,她提起长得拖地的银色披风,拉着佩莱莱的手,把他领到一个池塘边,里面养满了五颜六色的金鱼。圣母又取过天上的彩虹,让他像吃棒棒糖那样地在嘴里吸着。多么幸福呀!他感到从舌尖到脚尖都是甜滋滋的。他一辈子都没有享受过这么大的幸福:嚼着香树脂似的蜡,吃着薄荷棒棒糖,观赏着五颜六色的金鱼,又有妈妈抚摸着他的断腿,还低声唱着:“快快好,快快好!我的乖宝宝,好了能像青蛙跳!”这一切使得他在垃圾堆里睡着了。
可是幸福比夏天的阵雨过去得还快……一个樵夫沿着一条通向垃圾堆的乳白色小径走了下来,后面跟着一条狗。樵夫背着一捆柴,他的上衣叠放在柴捆上,手里抱着一把砍刀,像是抱着个小孩。垃圾坑并不算深,可是在朦胧的暮色中,这堆满脏物的沟壑却显得又黑又深。樵夫回头看了看,似乎有人在背后跟着他。他走了几步,停下来,觉得有个人藏在那里。那条狗也仿佛见了魔鬼似的竖毛拱背狂吠起来。一阵旋风扬起了好些脏纸,上面沾满斑斑黑迹,像是妇女经血,又像是甜菜汁。天空显得又高又蓝,几只兀鹫在高大的孤坟似的垃圾堆上空来回盘旋。过了一会儿,狗突然向佩莱莱躺着的地方奔去。樵夫吓得打了个寒噤,跟在狗的后面,一步一步地走上前去,想看看这个死人究竟是谁。他小心翼翼地挪动着脚步,因为一不留神,就会被碎玻璃、破瓶底或者空沙丁鱼罐头划破了脚。他还得不时地跳过一些臭气熏人的粪堆和污水坑。几只破盆像航船一样漂浮在垃圾的海洋上……
他没有顾得上卸下背上的重负——他感到恐惧比柴捆还要沉重——走上去,把那个他以为已经僵死的人踢了一脚。他发现这还是个活人,吓了一大跳。这个人发出痛苦的呻吟,加上狗在狂吠,愈发令人感到恐怖。这时候,附近松树和番石榴林那边传来了有人走近的脚步声,樵夫吓得不知所措。要是警察来了,怎么办?……真的,要是警察,那就糟了……他们正怕找不到岔子呢!
“嘘,嘘!”他想把狗喝住。但是狗还在不停地狂吠。他使劲踢了它一脚。“畜生,别叫了!”
他想溜之大吉……可是逃跑反而会加深犯罪的嫌疑……要是碰上警察,逃走更加坏事……于是他转身对这受伤的人说道:
“喂,我来扶你起来吧!……唉,我的天呀,你差点儿没有被人杀死!……来,别害怕,别叫唤,我不会伤害你的!我路过这里,看见你倒在……”
“我看见你把他从土堆里刨了出来。”突然背后有人接嘴说话。“我便折回来看看,还以为是个熟人呢。我们把他从这儿弄走吧……”
樵夫转过身子刚想答话,却吓得差点儿没有摔倒。他倒抽了一口冷气,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要不是为了扶住这个刚刚站起来的伤者,他早就拔腿逃跑了。原来跟他说话的竟是一位天使。这位天使皮肤洁白得像大理石,头发金黄,嘴巴小巧,脸蛋像女人一样娇嫩,乌黑的眼睛却像男子汉的眼睛那样炯炯有神。他穿着一身灰色的衣服,在夕阳余晖的映照下,宛如一抹轻云。他纤细的双手一边握着一根精巧的竹子手杖,另一边拿着一顶鸽子似的利马式礼帽。
“一位天使!”樵夫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一位天使……”连声念道,“……天使!”
“看他的衣着,想必是个穷人。”来人说道,“做个穷人真是可悲!……”
“这要看怎么说了。在这个世界上,凡事都有它好的一面和坏的一面。就拿我来说,我是一个很穷的人,可是我有我的活计,我有我的妻子和茅屋,倒也并不感到可悲。”樵夫嗫嚅地说,好像是在睡梦中向天使祷告,说不定天使念他对基督的虔诚和安分守己,会使他这个砍柴人变成一个国王呢!顿时,他仿佛穿上了金绣的王袍,披上了鲜红的斗篷,戴上了尖角的王冠,拿上了嵌着闪闪发光钻石的权杖。垃圾堆渐渐地抛到后面去了……
“有意思!”来人评论道;他的声音盖过了佩莱莱的呻吟。
“怎么有意思?……不管怎么说,我们是穷人,可是也最安分守己。命该如此,有什么办法!……确实,那些上过学的识字的人往往想入非非。就连我的老婆有时候也自叹自怜,说什么要是每逢礼拜天能长上一对翅膀该有多好。”
他们爬上陡坡时,伤者昏厥了两三次,愈来愈站不住了。树木在这个垂死的人眼前上下晃动,好像舞蹈家们跳中国舞时舞动着的手指。两个人几乎是架着他在走,他们的谈话声时断时续地传进他的耳朵,仿佛醉汉在光滑的地上踉跄地行走。他感到眼前一阵昏黑,骤然而至的寒颤把发烧时的各种幻觉驱散得一干二净。
“那么说,你的老婆希望礼拜天能有一对翅膀?”来人说道,“她真要是有了翅膀,恐怕又该大伤脑筋,不知该如何利用这对翅膀了。”
“可不是吗!她说她有了翅膀,就要飞出去游逛。每次跟我怄气,都嚷着要远走高飞。”
樵夫停住脚步,用衣襟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大声说:
“这人真够重的!”
陌生人接着刚才的话说:
“光为了游逛,有双脚就绰绰有余了。就算她真长了翅膀,也不会飞走的。”
“确实是这样。这只不过是她异想天开罢了。女人家就得像鸟儿一样,非得关在笼子里不可;这也怪我没有多用棍子好好管教她。”说到这里,他突然想起他是在跟天使说话,于是连忙找话搪塞:“讲起来挺好笑,是吧?”
陌生人没有作声。
“不知什么人把这可怜的家伙打成这个样子!”樵夫想转个话题,把刚才的失言掩饰过去。
“总有人吧……”
“真是的,有些人心真狠,什么都干得出来。您瞧……把他像宰蛇似的在嘴上砍了一刀,就这么往垃圾堆里一扔了事。”
“他身上一定还有别的伤。”
“我看他嘴上的伤是被人用剃刀割破的。您信不信,准是他们把他扔到这里,想掩盖罪行。”
“可是在这光天化日之下……”
“我也是这么说。”
他们快要走上斜坡时,佩莱莱看见树枝上栖满了兀鹫,恐惧胜过伤痛,使他停住呻吟,像刺猬那样缩成一团,一声也不敢响。
阵阵凉风掠过平原;这是从城市吹向原野的柔和、亲切而熟悉的风。
陌生人看了看表,往伤者衣袋里塞了几个硬币,亲切地跟樵夫道别,就匆匆离去。
万里无云的夜空,星光璀璨。城郊的灯光,从野外望去,像是几根点燃的火柴,在一座黑魆魆的剧场里闪烁。黑暗中隐约显露出一片杂乱的树林,旁边就是郊区最偏远的几所房屋:散发着稻草气息的小土房,弥漫着乡下人汗臭的木板农舍,散发着马厩臭气的带有破门廊的大木屋,以及几家骡马客栈。客栈里照例有青饲料出售,有打扮妖冶的姑娘卖笑,有让赶车的脚夫们在黑暗中闲聊的茶会。
樵夫扶着伤者,走到有人居住的地方,就把他撂下,然而还是给他指点了到医院去的路。佩莱莱吃力地抬起眼皮,想找个地方松口气,平息一下自己的抽噎。他那毫无生气的眼睛,紧盯着空落的街道两旁一扇扇关闭着的大门,盼望谁家能开门收留他。远远传来三响一顿的声音,仿佛是呼唤游牧人归宿的号角,又像是为虔诚的亡人祷告的钟声:可怜呀!……可怜呀!……可怜呀!……
一只兀鹫在黑暗中低低地飞过,把他吓了一跳。这只断了一只翅膀的飞禽发出的哀鸣,对他来说就是莫大的威胁。他慢慢地朝前走去,扶着墙壁,一步步地向前挪动,只感到这些屹立不动的墙壁似乎在索索发抖。他发出一声声痛楚的呻吟,茫无目的地朝前走着。夜风吹在脸上,冰冷刺骨。他不停地打着嗝儿……
樵夫像往常一样,在自家院子里卸下背上的柴捆。狗比他先回到屋里,此时又欢腾跳跃着跑出来迎接主人。他推开了狗,连帽子也没有摘,敞开的上衣,像蝙蝠翅膀似的披在肩上。他一直走到正在屋角炉灶上烙玉米饼的老婆身旁,向她讲述刚才遇到的事情。
“我在垃圾堆那里遇见了一位天使……”
炉灶的火焰映在芦苇墙上和稻草顶棚上,闪闪烁烁,好像其他天使们的翅膀一起在扇动。
一缕雪白而略带柴草清香的炊烟从茅舍的烟囱里袅袅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