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简单。”
怀雅堂的后楼上,一盏金枝碧叶的大灯旁,一只藏在黑皮手套之下的手捏着把小金剪把灯芯剪去了一截,火苗顿时往高蹿了蹿,照亮了白姨的容颜。
她丢开了剪刀,斜身歪进灯下的美人榻,眼望着侍婢小婵扣起了冰绡灯罩,一头懒懒道:“清炸肫肝确实是红倌人常点的菜,只因她们酬酢极多,经常一顿饭就要跑五六个条子,故而每到一处,往往只点最快、最省事儿的小吃,吃完了就去赶下一个条子。久而久之,客人们也都摸出了门道,若倌人一坐下就点清炸肫肝,等于是表明了无法久坐,马上要转局。玉怜尽管长于应酬,却吃亏在是二等堂子里出来的,哪里猜得到这些小班倌人的弯弯绕绕?这才上了当。”
对面,万漪、佛儿与书影一字站立,佛儿微向前半步,眼光炯炯道:“便如此,就为了一个倌人说要早些走,九千岁竟至于使出这样的辣手?”
“你问出这样的话来,足可见对九千岁全无所知。”白姨顿了顿,叫了声“小婵”,又把下巴一摆,小婵便退身出了屋,守去门外。白姨对佛儿她们一笑,“镇抚司的探子神出鬼没,小心为上。才我说到哪儿?对了,九千岁原出身于河北定兴的赤贫之家,种种机缘才爬上今日的高位,心卑而位尊,所以最恨别人慢待他。曾经有一位大学士路遇他的轿子没有及时避让,就被安了个罪名,合家抄斩。还有一位内阁的文书有天看见两猫打架,随口说了句‘这阉猫还挺凶’,就被投入了大狱拷打致死。嗐,其实一件事儿就能说透。大内一万多名太监,个个都是净身师父经的手,九千岁年轻时因穷得出不起谢礼钱,是挥刀自宫的。一个人对自个儿都下得去手,对旁人还谈得上什么顾惜?在九千岁来看,玉怜身为下九流的妓妇,特蒙他青眼,该感激涕零才对,居然一张口就说要转局,岂非在众人之前故意扫他的面子?有此处置,不足为奇。”
佛儿依旧深拧着眉头,“可我还是搞不懂,凤姑娘干吗要陷害玉怜?”
白姨一笑道:“等你有一天也坐上三十二抬的大轿,你就懂了。白凤是这一行里最出色的,不管哪一行里最出色的,都有个毛病,就是绝不容别人超过他们。最高的位子就那么一个,谁都想要,只好你挤我、我挤你,我把你挤掉那是我有本事,至于你掉下去会不会摔得个稀巴烂,我可管不着,只怪你非得往上挤。”
“那番役刘福呢?”佛儿追问道,“凤姑娘自觉被唐突,但管和九千岁告上一状就是,她那么受宠爱,非设计个圈套整死人家做什么?”
“刘福是自找。他对白凤心怀不轨已久。呵,当然了,咱们这一行最欢迎男人心怀不轨,否则凭什么赚钱哪?可刘福他不是没钱嘛!一个靠薪银过活的番役档头,白凤的一件云锦裙子就能破了他的家。所以我们凤丫头才老背地里抱怨:‘那穷鬼怎么敢打我的主意,他也配,他那么穷!’”白姨拔高了嗓子,转而嗤笑一声,“刘福穷是穷,却不笨。他从没当着九千岁对凤丫头显露过什么,言语上也挑不出错,就是在搜身时总大揩其油。凤丫头若拿这个告他,刘福自可以辩说不过是恪尽职守而已,但趁着搜检时‘偷窃’凤丫头的手绢,可就是切切实实觊觎主子的女人,其心可诛。虽然九千岁是个太监——尤其他是个太监,对此就更加难以容忍。”
“照这么说,”佛儿若有所悟,“九千岁岂不是成了凤姑娘借刀杀人的工具?”
白姨笑着把手一拍,两只皮手套相击在一处,发出沉闷的低响,“可算说到点子上了,这就是我先前同你们再三申明的意思:工具。别把男人——有没有下面那东西都好,总之别把他们当人,他们都只是工具而已。你爱钱,他们就是你的钱袋子;你爱权,他们就是你的官印子;你爱杀人,他们就是你的刀和剑。你们要像战士锻炼膂力一样锻炼你们的手腕,直至能耍弄最沉重、最锋利的刀剑,直至最强悍的男人也被你们操控于股掌之间。”
佛儿迟疑了一刻,“可这种‘手腕’,不过就是巧言令色地巴结男人,就算达成了心愿,也没什么可夸耀的。”
白姨放声笑起来,直笑得连连抚弄胸口,“多么孩子气的话!要是想缝衣,是不是先得把线头穿进针尖?想烧饭,也得蹲下地去拉风箱吧?难道有谁会认为自己为了衣食在巴结针线、巴结风箱吗?我再告诉你们一遍,男人不是人,男人就是件工具。从一大堆工具里选出你最趁手的一件,学会操作他的办法,从他身上榨取你想要的所有。”
佛儿扬眉微蹙,“真的是——所有吗?”
白姨也挑了挑眉尖,“人,不论处于何种境地,总会有所求。你落在了这里,有什么希求?是想坐上三十二抬的大轿,还是也想把人从窗子里扔出去?我猜是后一样儿,是不是?有个人,你想把他扔出去?”
“不,”佛儿不假思索地说,“四个。”但极快地,她又插了一声“不”,在那里默声数算了一晌,更正道:“一百二十,或者一百三十来个,我也拿不定准数。”
白姨的反应只有一点点惊诧,更多的则是兴味盎然。但她一个多余的字也没问,单单感叹了一句:“天哪!能配得起你的野心的,必得是一位非常、非常、非常有权势的男人;而要配得起这样的男人,你必得成为一位非常——”白姨想了想,微笑着斩钉截铁地说,“你得成为最好的。”
梁上一盏挂灯的光轮直投来佛儿面上,把她冷冽的皮肤映成了一爿发光的刀片,耀目、锋利、残酷。“我会成为最好的。”
那结尾的两个字——“妓女”,她们俩都省略了。
白姨笑眼纤纤,仿佛只是位慈母在和小女儿保证她会成长为讨人喜欢的大姑娘,“我的佛儿,你一定会的。我早就知道,从一看见你这双眼睛就知道。这眼睛里有这么多恨,却又这么美,那是毒蛇生出了翅膀,你想干什么都行。”
就在旁边,万漪一眨不眨地向这里惑望着,直到白姨也望向她——“你呢万漪,你有什么问题要问吗?”
万漪先是摇摇头,又磕磕巴巴道:“其实,有、有一个。”她垂注着自己的脚尖说,“那位叫雨竹的倌人,她和凤姑娘究竟谁年岁大些?怎么两个人全管另一个叫‘姐姐’?”
白姨掩口一乐,“论到老讲究,槐花胡同这些个小班之中,一年三节每节都会推选出十二花神,年底开花榜,再从其中择定三甲,咱们的祖姑奶奶段青田就有好几年独占花魁,那时候被其他倌人称一声‘姐姐’,乃是艳压群芳的尊荣。后来花榜过了时,却只闹起什么‘四金刚’。你说的那个雨竹是蕊芳阁龙家班的,她算一个,艳春馆的杨止芸算一个,还有上半年才刚到贵连班搭房间的秦淮名妓蒋文淑算一个,再加上白凤,四个人齐头并称为‘金刚’,并不分座次高低。这样一来,雨竹管白凤叫‘姐姐’,面子上听着是尊敬,却暗指白凤较她年长。都是差不多时候出道的,吃着这碗青春饭,谁肯服老呀?白凤便也管她叫‘姐姐’。近来这股子邪风,反正除了自个儿班子里还分一个次序,一出了班子,倌人的年岁个个云山雾罩的,全没个准数儿,索性互称‘姐姐’,也是花柳场里的一大奇景。”
白姨停下来,左右一顾,不无称赞道:“佛儿和你全都是细致孩子,以后一样是前途不可限量。那你有什么心愿,也想把人扔下楼?”
但听这一句,万漪被惊吓得五官都挪了位,“我、我、我,不、不,我只求凤姐姐别、别把我也……”
白姨不待其说完,便傲睨一笑道:“放心好了,白凤心里头有数。没人能永葆青春,她也不例外。纵使她逢人就叫‘姐姐’,总有一天还是会被更年轻的女孩子取代,与其是别人,还不如是自个儿班子里的姐妹,这也是我培养你们的目的。但在那一天到来之前,你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玉怜只是心太急,叫白凤脸上挂不住,算她倒霉。白凤已给了你们一个下马威,不会再有什么出格的作为,你们只管按部就班便是,有我呢。”
她脚上的攒珠绣鞋又向边上踏出了两步,投下的淡淡黑影便笼住了书影。书影不出一声,甚至连眼角也不抬。白姨从上头觑着她木然的小脸道:“看你这一副样子,想是没有问题喽?”
出人意表地,书影应声而道:“我有。”旋即,恍如一只雏凤展开了双翅,她展开那一对云天之上的清绝眼眸,对准了白姨,“白凤将那只金镯赠予玉怜,全在于骗取她的信任,对不对?从一开始,你就看出来玉怜必死无疑,对不对?你命我们同去,只为了使我们亲睹这一出惨剧,然后站在这儿向你提问,对不对?”
书影的语速不快也不慢,每一个问题都留下了充分的间隙。但白姨一次也没有回答她,她只是对着她笑,笑了又笑。
隔过了全然缄默的一刻,书影就接下去说道:“自我初次得知‘妓院’这个词儿,便以为寄寓其间的全是些可怜的薄命女子,既受了造化的播弄,便不该再受人们的鄙夷。原是我错了。你们活该世世都受尽侮辱,你们的心眼儿和你们的身子一样肮脏不堪、令人作呕。”她说得又平缓又和静,好像只是在评论天气的好坏。
白姨还是笑,笑得花枝乱颤,“大小姐,得亏你这一席话没叫我们另一位大小姐白凤听了去。不过也怪不得你,你还自以为是贵族家的小姐呢。今儿初几?”
这一问来得突然,亦不知在问谁。万漪朝两旁看了看,软声答:“初六。”
“初六,”白姨美目一转,就迸出了欢快的明光,伸出漆黑的指尖在书影的眉间一点,“明儿我亲自领你上一个好去处,以便你好好看清楚自己现今的身份。什么山头唱什么歌,调子别起那么高,白白挣一个啼血杜鹃。别客气,妈妈我就是这样的大善人。”
她不再理会书影狐疑的眼光,掉开身就走,边走边轻洋洋地喊着:“小婵,严嫂子呢?叫她带姑娘们回房,把晚饭也摆上,多添几个菜。”
房间在走马楼后头的小跨院,就是白日里更衣时的那间北屋,还算是宽敞,中间并不曾隔断,只一东一西安着两扇花罩。堂屋一张大案,上供着套炉瓶三事,下头一张八仙桌。东头是妆房,窗下两张长桌,一张陈列镜台妆奁,一张摆放茶筅漱盂,夹空里竖着穿衣镜,镜上的罩子歪歪扭扭地半挂着——那还是玉怜临走时掀起的。卧房在西头,除了几只墩箱就是衣裳架子,顶着两头墙壁安有一张大通铺,铺上是四副被褥。
严嫂子督率几名老妈子撤去其中的一副,将余下的三副重新铺展,“少一个人睡,你们还能松快点儿。”她似乎已全然记不起就在几个时辰前自己曾对玉怜表露的热情,甚至连曾有过玉怜这么一个人也早忘得一干二净。
等床铺整理好,饭也送进了堂屋:两荤两素四道大菜,一大盆白莹莹的米饭,还有一盆热腾腾的鱼汤。
三人在桌边坐下,万漪先咽了一口口水。她好久没吃过肉了,今年过年时一块油亮的肥肉都挨在了嘴边儿,却被娘一筷子打掉,骂了她一句“小馋鬼”,转手就塞给了弟弟。现在这满满一大桌的鸡鸭鱼肉简直是平生所未见的盛宴!咕噜噜,肚子自个儿就叫起来。万漪扶起了双箸,却看佛儿和书影都心事重重地空坐着,她想了想,便第一个伸出筷子。
“玉怜不在了,我就是大姐。我在家里头也是老大,有个弟弟,还有两个小妹妹,”说到这儿,万漪的鼻子酸酸的,却努力笑了笑,搛了厚厚的两片肉分别放进那二人的碗中,“还好到了这儿我又有了两个妹妹,就像没离开过家一样,以后大姐准会好好地照顾你们。都饿了一天了,快吃。”
书影向万漪一睇,“我自个儿有姐姐,我不是你妹妹。”
佛儿却对着那肉片张大了两眼,脸色赫然生变,“我不吃肉。”
万漪低叹道:“我明白,人生地不熟的,又经历了这么可怕的事故,难免没什么胃口。可再怎么着,人总不能不吃饭呀。不冲别的,就冲这样的好饭菜,浪费了可太罪过。吃吧,啊。”
书影没动筷子,但也没再说什么。佛儿还是直瞪着碗里头的肉,近乎咬牙切齿地说:“我不吃肉,搛走。”
万漪没太注意那语气,只扑闪着眸子道:“我两个妹妹也总说‘不吃肉不吃肉’,其实心里头馋死了,不过是明白肉得让给弟弟吃。咱们仨一样是丫头片子,你又干什么屈着自己?安心吃嘛。”她切切地说着,非但没把那一片肉搛走,反而又往佛儿的碗里搛了一筷子炒肉丝。
顷刻间,某一幕往事,那一幕佛儿拼尽了全力意欲摆脱的往事就从这一堆肉里头扑出来,把她像一块熟肉一样撕咬着、啃噬着……佛儿悲痛欲绝,转而就愤恨欲狂。
严嫂子和几个老妈子也在倒座下房里吃晚饭,猛然听到了一声尖叫。她们奔过来,远远地就见佛儿把整只碗直掀在万漪胸前,一壁又揪住她头发扇打,“我不吃肉!你听不懂人话,啊?我说了我不吃肉!你被自个儿的老子娘卖进来,一定是一家子穷得筋都接不上,才养出一辈子没见过吃的穷鬼,你稀罕那两块臭肉,甭拉扯上旁人!你爱吃你吃,吃呀!吃呀!让你吃个够!”她赤手从菜盘子里抓一把,就往万漪的嘴里边乱捣乱塞。
万漪虽比佛儿大一岁,骨架却比佛儿细瘦,又全无防备,一时间竟被吓蒙了,只会呜呜哭泣。
书影也吃了一惊,但马上就跳起身横在了二人中间,仰着脖子使劲想推开佛儿,“你做什么?不吃便不吃,犯不上动手打人,你快住手,你不能这样子,你这是蛮不讲理。”
正乱作一团,老妈子们已一窝蜂地冲进来,两把就将三个人拽开。一地狼藉间,严嫂子一改原本的和善面貌,脸一抖,嘴角就直扯到下巴,一双胡椒眼往外突起,射出一股子骇人的淫悍之气。“姑娘们好劲头儿,一天水米不打牙了,还有力气打架?倒显得我们这伙子人像是吃干饭的了。那越性儿谁都甭吃,咱们直接上西屋吧。”
几个人被反扭着肩膀架去了西厢房,灯一点,也就看清楚干什么上这儿来了。万漪惊得倒抽了一口冷气,抽噎着告饶:“老嫂子,您别生气,全是我多事儿,您别怪两位妹妹,我下次再也不敢了,您就饶我们这一回吧,对不住。”
严嫂子斥道:“对不住?今儿一句对不住,你们就能砸碗,明儿一句对不住,你们就能掀桌,后儿再来一句对不住,你们是不是就能放火烧屋子?国有国法,家有家规,班子也有班子的规矩。念姑娘们是初来乍到,原说容上一天半天的,可既然这么样等不及,哼哼,老嫂子我这就给各位立一立规矩。怀雅堂规矩多,我一条条地讲,只怕听的人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还是请‘它们’代我讲一讲,听一次,一辈子也忘不了。”
“它们”全沉默无语地凝立在屋中各处,皮鞭、钢圈、铁钳、链球……几根残烛的火头跳动着,将这些刑具的影子放大了数倍,张牙舞爪地扑向几个小女孩儿。
万漪痛哭不已,书影也已是望而变色,佛儿却漠然处之道:“要打就打,废什么话。”
“打?”严嫂子扑了扑身上花草沿边的青灰坎肩道,“打得鬼哭狼嚎,比方才还吵,那图什么?原就在于教导你们不得滋事、不得喧哗!钱兴家的,把那个的眼泪鼻涕给抹抹,然后取家法。”
“钱兴家的”是个面肥身圆的婆子,她从怀里掏一块脏绢子粗剌剌地往万漪面上一抹,继而就从墙边搬过了一口四角包银的木箱。箱子打开,里头黑乎乎、软塌塌的一堆,泛着层油腻腻的光。
严嫂子探下身去,两手各一边提溜起两样东西来,“初次相会,我给三位姑娘引见引见。这是‘淑女脸儿’,瞧着挺像个面具不是?确是个面具,只不过除了鼻子留两个气孔外,全用牛皮封死,两耳处还塞上了填料,嘴巴这儿安了个皮把子,上头有个毡团,往嘴里一捅,再翻过来往头上一罩,拿这‘仙姑索’——”她把挂在右手手指上的两捆粗麻绳抬动一下,“把两手捆去背后,连膝盖和脚跟子一起捆上,人就在一片漆黑里头,看不见、听不见、不能够讲话,身体也一动不能动。哦,你们可也憋住了别哭,一哭就容易吐,可那毡团塞在嘴里头,呕吐的东西出不来,就得全倒呛回气管里。不想被自己呕出来的脏东西给呛死,那就千万别哭。只品着这滋味牢牢记住,安静妥帖,就是小班倌人的第一条规矩。”
这一套讲下来,纵使冷硬如佛儿也不免生出了一丝怯惧,但她表面上还强撑着一副冷眼,瞧着万漪头一个被摁倒,罩上了头套、捆住了四肢,下一个就是书影。接下来老妈子们就拥上前,先掐住她两腮,将突出在面具内层的一个毡团揿入她口中,又把整张面具往外一翻,严严实实扣住她脑袋,她的手被反缚,后膝弯也被踹了下,人刚一跌倒,腿脚随之就被抓紧捆死。
佛儿两眼一抹黑,唯觉头脸处被那刺鼻的皮子裹得一丝风也不透,又热又痒,两耳里光剩下嗡嗡的空响,压在舌头上的那一块毡团还残留着上一个遭受惩罚的女孩儿的唾液,腥涩而粗粝。她挣扎着想动一动,却只引得绳结在手脚处摩擦得更狠。于是她只好听天由命地瘫在那儿,任这一团浓不可破的黑暗蒙着她的眼、塞着她的耳、堵着她的嘴,直至它钻入她每一个毛孔,在她心里头扎下根。
失去了时空感的混沌中,佛儿学会了她在怀雅堂的第一课。严嫂子怎么说来着,安静妥帖?啊,不是的,是黑暗,无孔不入、无处避逃、无从抵御的黑暗。
她感受不到其他人,但她知道万漪和书影全在她身边。她们各躺在各地,一起“温和地走入了那个良夜”[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