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皮影戏结束后,虞莫盈就没有再说话。
她越是冷静,其它人就越是着急,连做为情敌的阿里娜都在好奇地问道:“不会真的没有了吧?”
虞莫盈语声平缓,侧眸道:“公主放心,后面会有更精彩的。”
话音刚落,只见台上的帘幔被人再次拉到一旁,用金丝软勾勾起,而宫灯并没有像先前那样被熄掉。
一位体态丰腴的女子从幕后缓缓地步出,口中唱着一串词,只见她衣着轻盈,容色凄婉,端的是个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
阿里娜看着她,不免问了句,“她是谁啊?怎么看上去那么可怜?”
确实是可怜,不论是男的女的,都会心生怜惜。
那百戏班的班主已经上前来见过赫连煜和霁月族的使节,他给在场的众人介绍道:“此女名唤娇娘,因娇娘与其夫在百戏班唱曲已经有些年头了,草民这才斗胆让他们入宫献丑。”
在他说完话,那个被称之为娇娘的女子,已是声泪俱下,唱词愈发哀婉。
她口中的第一支曲即是,“娇香淡染胭脂雪,娘亦祝君如柏寿,苦留后约将人误。娇妙如花轻似柳,娘生面目既分明,苦恨人人分拆破”
娇娘在一面甩着水袖唱着,一面有节奏地踏着步伐。
一曲唱罢,她又紧接着唱第二支曲,“娇儿学作人间字,娘生鼻孔一时穿,苦被多情相折挫。娇春莺舌巧如簧,娘生面目无遮护,苦吟不怕因诗瘦。”
其声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座中的众人有不少已落下了同情的眼泪。
而娇娘的词曲意思很简单,从头到尾,都着透露着“娇娘苦”的基调。
到了娇娘唱最后一曲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开始踏着脚步,和着她的曲调,齐声唱道:“娇汗易晞凝醉玉,娘嬛古洞旧藏名,苦淡同甘谁更有。”
气氛一下子降到了谷底,满堂都被泪水和悲伤填满。就连赫连泽也为娇娘动容,眼眸中有晶莹剔透的光芒。
其实,像他这种多年在风月场地混迹的人,显然是认识娇娘这般鼎鼎有名的优伶的。只是,这个娇娘的身上似乎带着一种魔力,每次一听她唱曲,他都会为之感伤。
百戏班的班主在娇娘唱完后,看了一眼虞莫盈,在她略一点头后,他就出来像众人抱拳道:“娇娘的拙计,让众位贵客笑话了,但是,草民们今日的并不是想赚各位的眼泪。”
“草民们受王妃娘娘嘱咐,是要给各位贵客带乐子来的。”
乐子?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这不睁着眼睛说瞎话吗?刚才,他们的眼泪都快掉完了,从古至今,也没见是这个乐法。
“什么乐子?”阿里娜歪着头,擦了擦眼角的泪痕。像她这么开朗的姑娘,竟然都能被娇娘感动哭,想想就知道娇娘催人泪下的本事不是一般。
百戏班班主涎着脸笑道:“草民方才提到过娇娘还有一个夫君,他叫赖皮阿四。他们两人一唱一逃,才是精彩。”
说毕,众人就见到一个满脸胡渣,肥头大耳的中年汉子从帘幕后,东歪西扭地蹿出。
汉子就是百戏班班主所说的赖皮阿四,他头的中间秃了的一大块皮上的确长了块类似于癞蛤蟆皮的癣。
赖皮阿四的手中挥舞着一根蛇皮鞭,见了娇娘,就张开酒气熏天的嘴巴喊着:“****,为夫今日不在家,你又去偷人了。”
娇娘畏怯地回过头,看了眼赖皮阿四,她不住地摇晃着头,直说自己没有偷人。
“夫君,娘子一直恪守妇道,从不会做见不得人的勾当。”
她伸手挡着自己身前,似乎已经预料到赖皮阿四的蛇鞭会往她身上抽打。
赖皮阿四哪听她的话,他扬起蛇鞭,对着她就是劈头盖脸地抽去,“****,休想狡辩。你给为夫生的八个儿子里,起码有六只不是老子的种。看老子今日不打断你的腿。”
说着,他真的用蛇鞭抽了娇娘,娇娘想躲,但因用三寸金莲逃跑的速度,比不起赖皮阿四这等粗犷的汉子,跑了三步,便倒了两步。
两人从台子的这一边追到了另外一边,一打一逃,一跑一摔的形象,甚是有趣,居然真的能逗得众人呵呵大笑。
他们好像全然忘记了刚刚的悲伤,只是一个劲儿地拍手,鼓掌叫好。
阿里娜的手撑着脸颊,手上的铃铛作响,她的面上不是很开心。
“这个娇娘真的好可伶啊。”她的嘴中在喃喃自语地念着。
而不开心的还有一个人,赫连泽看了不到一会儿,脸上的温和笑意早已消失不见,眸子中的星光也在淡去。
他径自摔了酒盏,也不跟其它人打个招呼,就从席间拂袖离去,吓坏了在他身边伺候的一干宫娥。
赫连泽的突然离开,也让在座的不少人摸不着头脑。但是赫连煜随后就说:“宁王进宫的时候,就跟本王说过,他今日有一件要紧的事,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他在这个时候走,怕是那件要紧事来了。”
众人听他这么一说,也不去深究这个要紧事,到底是要紧到什么程度,便只顾着看着娇娘夫妻的表演。
“再沏壶碧螺春。”虞莫盈看了一眼赫连泽离开的方向,便向宫娥吩咐道。
在宫娥携着紫砂壶,将碧螺春的茶水恭敬地斟入她的茶杯后,她端起茶杯,细嗅着淡然的茶香。
杯中有热腾腾的水汽的冒起,茶叶在茶水中沉沉浮浮的。虞莫盈并没有喝下,她的心里仍然在想着赫连泽的事。
赫连泽这个人看似对什么都不在意,那是他把真正在意的事情藏在心里。今日,她把百戏班请来并不是偶然,就是为了激发出那件令赫连泽无法忘怀的事,从而找到他的弱点。
在别人眼里,赫连泽的母妃宜太妃看似出身煊赫,也有一段时间备受赫连羽炀的荣宠。可几乎没有多少人知道,宜太妃过去曾因赫连泽的出身,和赫连羽炀闹过一阵。
宜太妃还待字闺中的时候,就有一个要好的恋人,等她入了宫,不满十月,赫连泽就被生了下来。加上又有人密告,赫连羽炀也去质问过宜太妃,宜太妃当然是矢口否认。
赫连羽炀也不信,不过是碍着张家的面子,和宜太妃做做样子罢了。其中的酸甜苦辣只有宜太妃一个人知道。赫连泽从小,就目睹过赫连羽炀逼问宜太妃的情形,那个时候,他还是个不到五岁的孩子。
从此,这件事就成了他心中的阴影。有没有摆脱这个阴影,多年来也没人知晓。不过今天,虞莫盈算是看出来了。
说起来,她还要感谢恒亲王这个义父。恒亲王是赫连羽炀最为信任的弟弟,跟赫连羽炀有关的事情,没什么是他不知道的。
御花园中的宴会仍在继续,百戏班的拿手戏目是一波接着一波。阿里娜自从挂心娇娘之后,就再也提不起兴致。
好不容易等到宴会临近尾声,阿里娜就坐不住了,她小跑了几步,跑到台下百戏班班主面前,劝说道:“我想要帮帮那个娇娘,你能不能把她给我,出多少钱都行。”
百戏班班主一时愕然,而后,他便赔笑道:“这位贵人,你误会了,草民已经说过,刚才台上的一切都是演的。这位娇娘跟他的丈夫感情好着呢。”
阿里娜摇头,叹了口气,“可是,她每天都要过着挨打表演的日子,那也是不好受的吧。你还是放她出来吧。”
百戏班班主更为错愕,他看了下阿里娜的相貌,估摸着是某位异域的贵客,对北溟国的优伶生活太不清楚。
“这……”他正想着怎么解释,虞莫盈已然朝这边过来。
“阿里娜公主不要想多,这只不过是娇娘他们的一种谋生方式。”她的身后跟着的两个人,就是娇娘和赖皮阿四。
下了台,娇娘和赖皮阿四就完全是一副如胶似漆的模样,再不似那对一个暴打,一个挨打的夫妻。
“谋生?”阿里娜从前倒没有怎么听说过这个词,在她的生活中,没有这么回事,从小到大,她缺什么,就会有人送给她,从不用考虑谋生的问题。
阿里娜的眼神在虞莫盈身上看了几眼,想起白日里,虞莫盈对自己的相帮,她的心中是复杂难言。
她又看了下娇娘,关心地问:“那你每天都很疼吧。”
“疼倒不疼,就是每天要唱曲表演,累了点。但是,为了生计,我也不需要抱怨什么。”娇娘无奈地苦笑一番,然后,她解开了外裳。
阿里娜可以看到,娇娘在外裳下面,穿了一件护甲。有这件护甲在,挨几鞭子根本没什么。
阿里娜总算没有那么担心了,不过,她也想到,为了生计,每天要逼着自己又哭又笑,那也是很辛苦的。
须臾,她张口便道:“要不我帮你赎身吧?”
这回,包括虞莫盈在内的几个人都要看傻眼。
娇娘直得摇头说不用,还强调是自愿的。阿里娜还不罢休,虞莫盈只好跟阿里娜说:“阿里娜公主大可不用那么麻烦。就算你帮她赎身,那她将来呢?她还有一大家人要养活。”
“断了来源,她得靠什么过日子?”她继续耐心地说:“况且,在民间,又有很多人是像她这样的,公主你能一个个地帮过来么?”
“话说回来,他们也是靠着自己所长谋生,没什么辛苦不辛苦之说。我们这有句话叫,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公主你的善意,不一定是她们需要的。你所喜欢的生活,也不一定是他们想要的。”
一番话说罢,阿里娜已没有话可说。她默默地走开,心中则是泛起波澜。倒不是没帮成娇娘心情低落,而是虞莫盈的话,让她想到了赫连煜。
如鱼饮水,冷暖自知。莫非她的感情,不适合赫连煜,也是赫连煜不需要的。可是,她不甘心,自从懂事以来,她想要的东西,都会争取到。这一次,也不会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