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老师……我……这个题目……我已经做了一年的工作……”何芷君冷汗直流，一时之间语无伦次。也许从吴教授对她开始卸下亲切的面具后，她便无法直视那副金丝厚重镜片下的那双眼。“我这次准备的时间可能有些……突然，可以再给我一点时间吗……”如果真的完全换题，则意味着过去一年的努力几乎完全白费，无数个凌晨、洗过的试管、码列整齐的培养皿以及读到她头大的英文文献都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她必须要尽力争取！但她又分明知道，在吴教授眼里，挣扎的自己不过是一只瑟瑟发抖却任人宰割的软体动物，一如当初差点被迫休学的场景又再次复现。
“不要这么紧张，小何。”吴教授又拿起茶杯抿了一口，虽然似乎眼含笑意，但眼神却若有若无显得锋利，“之后的事情和魏教授好好商量，不要再占用大家的时间啦。”
何芷君无言，她虚脱般感到口唇发干、浑身无力。将鼠标移动到电脑屏幕右上角，犹豫着缓缓按下左键。
“稍等。”
在例会即将结束的嘈杂声中，突然传来一个不大但沉稳有力的男声。何芷君猛一回神，忙按住左键将鼠标移开那个“叉”，目光循声望去，居然是李镜言。吴教授也觉得奇怪，但李镜言身份特殊——不只是他的得意门生，更重要的身份是这次申请市里国家重点科研项目的合作课题组代表，他说话的分量和普通学生完全不同。于是面对众人投来的疑惑的目光，吴教授嘿嘿一笑，主动开口介绍说：“正好，我来介绍一下，这是你们的师兄，2017年毕业的李镜言，现在在美国GU大学重点课题组读博士。这次因为和我们课题组有项目合作，不然你们可不容易见到他啊！”待一阵雷动的掌声停后，他又慢悠悠地看向李镜言：“这是我们课题组研一的学生，是魏教授的学生。正巧，和你当初做的是同一个方向。作为师兄，你也可以给给建议。”
何芷君看向李镜言，对方则回应以一个鼓励的眼神，点头说道：“刚才我只看到你结束页的几个结论，能耽误几分钟的时间让我看看你前面的内容吗？”
陈嘉宁也转头看着李镜言，双手放在膝上，手指绞在一起，眼底有复杂的情绪涌动。
何芷君望向吴教授，待后者点头示意允许，她才重新放映了一遍PPT。
“吴教授，师妹的主要问题是没有理清楚逻辑关系。我个人认为具体的内容比起当初我做的还是有新意的，而且，我认识一个师兄最近也正好有一个相关的市政项目，我可以稍后给您介绍一下。”
“看来，你在这个方向已经是行家了。”听见市政项目四个字，吴教授脸上的笑意更浓了，拍拍李镜言的肩膀对何芷君说：“噢对了，小何你和镜言还是高中校友吧？你多向师兄请教请教。”
李镜言刚进门见到何芷君便开始感慨世界之小，现在更是喜形于色，彻底无视了一直在扯他衣角的陈嘉宁。他眨眨眼睛，继续说：“行家不敢当，得向吴教授多请教。不过说来也巧，我和师妹也是认识的。”
顿时，在座三人皆惊。最惊讶的莫过于何芷君，她的脑子已经承载了太多的信息甚至开始过热，原本一直盯着李镜言领口第一颗纽扣的她将不可思议的目光转移到他的脸上；而其次惊讶的是陈嘉宁，李镜言完全没有和她说过此事，难道说他知道了“莉莉丝”是谁？吴教授一下子坐直了身子，倾着身子看看何芷君，又看看李镜言，问道：“怎么小何没告诉我这事儿呀！要是我知道，岂不是能和你们课题组交流交流。”
朱妍丹也很惊讶，她是比李镜言高一届的博士生。虽然吴教授常把李镜言得意门生挂在嘴边，但其实在他毕业后，整个课题组没有人能与他保持联系。今日一见，未曾想到他与何芷君之间居然有关系。
何芷君支吾几声没说出口，李镜言笑着解围：“认识不久，她也没有我的联系方式。之所以说这件事，是因为她把U盘放在我这里了。”说罢从裤兜中拿出一串钥匙，从中摘出扁形的U盘，像是在自己家那样自然地走到何芷君身旁，自顾自地操作起来。一边说：“我原本还担心她来不及，结果也没想到她忙活一晚上竟还做的有模有样，只可惜逻辑上没有梳理清楚。现在打开的这个版本是她之前准备的，要比今天看到的这个好很多。”
何芷君见他熟练地打开自己U盘里的文件夹和汇报所用PPT，居然一边播放一边给大家解释了起来。更重要的是，她惊讶地发现，这个演示文稿明显被修改过——当然，是往更好的方面。也就是说，他不知为何拿到自己的U盘后，不仅擅自打开，还修改了？
何芷君怀着满腔疑惑，终于挨到了例会结束。没等她想好如何开口，李镜言倒是先开口：“你也是藤云高中的？”，一边把钥匙递给她，芷君确认这正是她昨天丢的那把，“昨天我们报警之后才知道，警方一直在蹲这伙盗窃团体，正巧昨晚一锅端了。大晚上还联系我去警察局拿回了你的包，不过里面只有钥匙了。我要说声抱歉——因为没有你的联系方式，所以只能打开U盘看看有什么有用的信息；又因为专业习惯帮你做了些修改，正巧今天遇上了。啊，原版文件放在另一个文件夹里，没给你删。”
“你们认识？”陈嘉宁见何芷君呆呆地看着李镜言，心里很是烦躁不安。
“不不不……”何芷君如梦初醒般连连摇头，李镜言看她仍然一脸紧张，觉得好笑，安慰道：“吴教授不是放过你了吗？不用太怕他。”方才李镜言一番从容不迫、逻辑清晰的介绍，让何芷君都差点忘记这是她的开题工作汇报例会。而吴教授的态度则是180度大转弯，先狠狠夸奖一番李镜言，再给何芷君递个台阶把她“托付”给实验室里同样做该方向的张柳柔，最后和李镜言约好中午一起吃饭便散了会，匆匆赶往下一个会议。
我怕的不只是他……何芷君撇一眼陈嘉宁，从后者抿成一条线的唇看上去，她的理智大概也紧绷成如此。“谢谢师兄和学姐。”回过神来，李镜言已经在帮她收拾投影仪和电脑的电源线了。他原来对谁都这么温柔吗？何芷君咬咬唇，站起身将教授和师兄的一次性水杯叠作一摞，和李镜言远远地保持着距离。
“学妹原来也是藤云高中的，这简直太巧了。”从陈嘉宁不痛不痒的语气中，何芷君知道她一定不是想把酒言欢，“我们回国一次也不容易，晚上一起吃个饭？”
何芷君装作没听见，陈嘉宁干脆把脸凑到她眼前，那抹红唇晃得人眼疼：“学妹？”
“我……晚上有事。”何芷君将脸侧到一边，飞快地找个理由搪塞过去。虽然在她有限的24岁人生中，这是第三次见陈嘉宁，可她自信比李镜言更全面地了解这个妖媚又飒爽的女人——惹不起躲得起。连20岁天真勇敢的何芷君都拿她没辙，24岁的她只能有多远躲多远。
“那实在是太可惜了，镜言都只能在A大待一天，明天下午就要回市里。”陈嘉宁耸耸肩，语气是失望的，可轻松的神态骗不了人。何芷君深吸一口气，说道：“希望师兄和学姐有机会多回来看看老师。我现在着急要去找魏教授，很可惜不能和你们多聊聊。”她看向李镜言，右眼皮不自觉地跳动，于是赶紧转身准备离去。理由当然是胡扯的，她可不确定魏教授最近是否想见到自己，她只是怕再多待一秒，陈嘉宁就会把她们的秘密抖落出来。
可没几秒，两位无所事事的不速之客就又在走廊上叫住了她。何芷君一脸郁结地看着神色飞扬的李镜言和强忍怒火的陈嘉宁，仿佛同时置身于岩浆和瀑布。
“你刚才说的对，我应该乘次机会多看看老师。魏教授是我本科班主任，你带我去看看她吧！”他身上衬衫的第一颗纽扣没有被系上，何芷君平视时恰好能看见他脖子偏下处一颗淡黑色的痣。
何芷君有时候会有种错觉，陈嘉宁是不是把李镜言保护得太好，才让他一直如此天真温暖。
但李镜言第一次帮她在吴教授面前解围时，那信手拈来、以假乱真的谎言，又让何芷君觉得他深不可测。
掌心渗出汗变得越来越湿润，何芷君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尽管那双眼睛早已深深印刻在她的脑海里。她顺势看向他身后天花板上的一盏白炽灯，尽力让表情显得自然。“魏教授……她可能在实验楼，我过会儿再去……我现在得去报销……诶，等等。”正当何芷君犯愁不知如何摆脱囧境时，许眉恰逢其时迎面走来，她两步并作三步上前拦住她，拜托她带身后两位去见魏教授。
“哦？可是我正要去给……”许眉略茫然地看着冲她挤眉弄眼的何芷君，在二位跟上来之前领会了她的意图。她无辜地眨眨眼，用气声说：“三顿Amor。”Amor是学校旁为数不多的高级西餐厅。转而又摆出一个专业又甜美的导游笑容，朝她身后说：“师兄，我也是魏教授的亲学生。正好我要去找她，你们跟着我来吧！”
“噢？那何师妹不去了吗？”
“芷君吗？刚才……大师姐说要找她！”许眉飞快找了个理由，何芷君也配合着露出一丝歉意。
“啊……那就没办法了。”李镜言挠挠头，一脸遗憾地说。
拜托别做出那种遗憾和失望的表情，拜托别给我任何期待。
你也是C市人？那放假我们见个面吧，莉莉丝。
曾经的文字浮现在她眼前——拜托别像三年前那样，允许我接近你。
何芷君微躬身致歉，目送三人消失在走廊尽头。只有陈嘉宁回头，用一言难尽的神情，看了看她。
这样就好。这样的距离，就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