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芷君不太明白,为什么有些乒乓球运动员在准备发球前,总是会将那枚轻若无物的黄色小球置于手与近在咫尺的拍间、任其飞快折返弹跳。她虽然不是个运动白痴,但也不钟情于某种特定的运动项目。乒乓球这一类对专注力和反应力要求都极高的项目更是让运动素质极为平庸的她望而却步,因此也并不关注。但不知为何,此时她的脑子里只有那枚飞快跳动的空心小球,和她的心跳一样快,也和她一样,处于夹缝之中。
从不远处传来几人的欢声笑语,他们正吃着让黄寄文想了快三年的农家西瓜。而此时在她面前的李镜言,似乎有什么话要说,但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他的左脸陷入夜色中,右脸被绰约的灯火隐隐照亮,而在那半张脸上,何芷君第一次看到了不是“轻松”的神色。
你甘心吗?
下午在车上听见李镜言阐述完那个陌生的故事时,她内心深处传来一个略带讥讽的声音。何芷君紧紧攥着拳,坚硬的指甲掐进柔软的掌心。她忽然明白,这不是她想要的一切。
她想要一个正常的大学生活;她想要谈一场并不轰轰烈烈但也甜蜜十足的恋爱;她想要和久违的父母坐下来吃一顿团圆饭——尽管或许只有她一个人会开心,但她也希望父母能为了她能开心而付出努力;她想要坦坦荡荡地站在李镜言面前——尽管她也早在愧疚和心虚等负面情绪的裹挟下,抹杀了这个人长期存在于自己生活中的可能性。
不知从何时开始,她的人生早已脱离了自己的想象和掌控,站在当下,放眼望去竟全然是灰蒙蒙一片。虽然不知道将命运纠正回正常轨道的攻略,但她清楚,现在唯一能做的事情是什么。
于是,当众人提议晚饭后休息片刻到附近的农家转转时,她便打定主意要向李镜言坦白一切。
但是话到嘴边,被“消失”的委屈和做错事的愧疚两股情绪密不可分地交织着涌上心头,鼻尖已是一阵酸楚。
纵使李镜言是个遇事波澜不惊的大心脏,见芷君一副快哭出来的表情,也是乱了手脚。“师妹,你有什么话要说吗?还是身体不舒服?我送你回宾馆吧?”他双手掏了掏裤袋,有些狼狈地发现自己并没有带纸巾。
“不是……”何芷君的头摇得像拨浪鼓,她那部分想要改变的灵魂开始厌恶她的犹豫,但她也不知道究竟该从何说起。“我……我是……”辩白的话语已经呼之欲出,但当她看着他充满混杂着担心与疑惑的眼眸时,仿佛看到了其中倒映着的弱小但卑微的自己。
因为想摆脱负罪感,因为不甘于在他的生命中只是个过客,所以想说出自己就是莉莉丝的真相。
但他呢?他的感受呢?
对他而言,陈嘉宁就是莉莉丝的“事实”不正是一切的最优解吗?若说出真相,不过只能换来何芷君的自我满足,和他对生命中为数不多的真心朋友的失望吧。
事到如今,她还要利用他吗?
回忆如走马灯一般在脑海中旋转,吴教授的震怒、朱妍丹的不屑、魏教授的失望、陈嘉宁的威胁、李镜言的一无所知、父母的自以为是,都具象成一个又一个的灯火忽明忽暗,让她想逃,却无处可逃。
而那个名为莉莉丝的形象,原本承载着她对美好的追求与幻想,她并非想欺骗李镜言,她是真心实意地想成为莉莉丝。但那个率真的、有生命力的、敢于追求梦想的少女,的确应该是真正美好的陈嘉宁。
何芷君才意识到真正困扰自己的是什么:一直以来,她都企图活成世俗标准中善良、诚实且友好的人。而她偏偏最擅长的事,似乎是撒谎与伪装。
陈嘉宁,我应该感谢你,用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方式帮我甩掉了在他面前最后的包袱,用这样的方式还给我一份坦荡。
何芷君努力从嗓子眼中挤出一句话,声音颤抖地如伸出桌沿大半而受重击的铁尺末端:“我曾经是……吴教授的学生。”
李镜言未曾想到何芷君在几经纠结后竟说出这样一件事,一时之间不知该作何反应,便谨慎地试探道:“你不是魏老师的学生吗?”
“所以我说是曾。”她心跳得飞快,但同时也感到了从未有过的畅快。“其实,师兄之前说过想和我变熟之类的话,说实话有点让我头疼。”此乃谎言。
李镜言担忧的眼神一凝,仿佛不认识面前的女生,迟疑道:“是我过于……自来熟了吗?我原本以为我们很有缘分……”
“师兄不必解释。”何芷君的心情异常地轻盈,仿佛身处于棉花糖般的云层中,嘴角扬起微笑:“我其实要感谢你,因为大家对我们的关系有所怀疑,所以对我的态度也有所缓和。”此乃真心。
李镜言走近她,沉默着,原本平静如湖面的眸子此时装着波浪滔天的大海,面色凝重。
与之相对的,却是何芷君越来越放飞的心情。“师兄,你知道自己是个帅气又聪明的优质男生吗?你知道你这种男生接近一个普通而平凡的女生,会给她带来多少的困扰吗?”此乃真心与谎言。
不等他有机会道歉,她做了个暂停的手势,自顾自地说下去:“师兄在例会上那么倾力帮我,我猜想过很多原因。要么是因为你是个好人,要么是你对我有所企图。”说到此处,她忍不住笑出声。
“然后呢?你最后得到的结论是什么?”李镜言声音比平日里沉闷许多,如定音鼓一般,每一个字都落在鼓面上,一顿一促。
“我认为和吴教授有关。”其实自入学以来,何芷君一直在心里暗自揣度李镜言和这个课题组的关系,恰好在此时派上了用处。“自我入学以来,虽然你是整个课题组的的大红人,但你却甚至没有加入没有老师的群聊;虽然吴教授常常提起你,但却从未提及你的近况和研究方向;最重要的是,我曾经打听过,整个课题组没有人能通过邮件之外的方式联系到你。”当然,最重要的原因,是在成为莉莉丝与李镜言聊天期间所知的关于他的焦虑和烦闷。
原以为李镜言会感到诧异,没想到他却一副松了一口气的神情,眸中波澜逐渐平息。
“刚才我也说过,在研究生期间我的焦虑症复发。没错,正如你所想,这与吴教授有直接的关系。”李镜言坦言,语气中带着温愠,“这也是我在例会上帮你的原因。因为他正在用令人熟练又作呕的方式否定着学生的努力、剥削着我们的价值。”
何芷君惊讶于他话语中透露出如此明显的无情与冷漠,这与她印象中的李镜言完全不同。
她脑海中关于他一切的真实,真的是真相吗?
“你说的没错,我想多了解你主要是因为,你和那时候的我太像了。”沉默半晌后,他似乎终于从回忆的沼泽中脱出,眼神又重新聚焦到何芷君脸上,“我原本想不着痕迹地帮助你摆脱他对你负面的影响,但看来我伪装得实在不好。”
“但我和你完全不一样。”何芷君无奈地笑笑,“你是他心中的得意门生,而我只是一个……叛徒。”
“叛徒?”
“没错,我刚进研一,就‘帮’他劝退了一个本校大四的保研生。谁让那个小朋友实在是天可怜见,而且天赋异禀,我怎么忍心伙同吴教授一同欺骗她可以得到那些所谓的承诺……”说出这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后,何芷君的心情反倒异常地轻快。也许因为此时的倾听者是与她站在统一战线的传奇人物;也许因为她心里坦然,只要戳穿了李镜言接近自己的这层窗户纸,让他的好奇心和同情心得到满足,便会自然而然地离开。
你甘心吗?
我甘心,何芷君回答道。他于她而言,就像写在日记里隐秘的秘密,像夜空中遥不可及的启明星,像支撑着传教士走遍大江南北的信念,像展览厅里永远挂着“请勿触摸”的展览品。自己努力了,即使方式不对,但也算是强行绚烂了一把。为什么还会不甘心?
“原来如此……得罪了他,你一定吃了不少苦头……”李镜言有些动容,眼前这个瘦小单薄的女生,竟然也正承担着他当初所受的压力、或者更甚。他慢慢伸出手,正想揉揉她的头发时,动作一滞,又转而去拍了拍她的后背。“也难怪你似乎孤立于整个课题组之外,尤其是研究生,很少有人不看导师的眼色行事。但你也不能怪他们,毕竟导师的权利……太大了。”
“当初你也是忍辱负重,才在那么多基金和项目申请的重担下,撑了下来吧?”何芷君柔声道。
李镜言转了转眼珠子,又笑道:“我可没撑住,不是还得了焦虑症吗?你可比我厉害太多了,整日像只兔子一样窜来窜去。”他想起早上在车上何芷君忙前忙后的场景,“不过也挺像袋鼠,恨不得把学弟学妹全装进袋子里。”
何芷君脑补了一下李镜言所说的场景,笑得眉眼弯弯。李镜言看她心情转好,眼里嘴角也满是笑意。
“李镜言,谢谢你。”少顷,何芷君认真地看着他说。他们此时倚在田坎边一颗大树下,她一侧头就可以看见他的侧颜,这种距离已经远超她的幻想。为了他,她放弃向他道歉;为了给自己的青春一个交代,她必须向他道谢。
“谢什么……”李镜言的声音有些含混,伴随着田间混杂着的蛙声和蝉鸣,晚餐时黄寄文拉着他喝的好几杯二锅头的劲儿终于返了上来。何芷君心想,这也许就是欧阳修所说“醉于山水之间”。
“谢谢你让我知道,我不是一个人。”
何芷君觉得,自己未来的人生里,可能再也说不出今天这么真诚的话了。
“所以我早就说过,我和你很有缘分。”他的声音从侧边传来,带着一丝骄傲,但又瞬间沮丧,“但我没想到你得罪他到这种地步啊……”
“哈哈哈……”何芷君不用转过去,也能想象出李镜言抓耳挠腮的懊恼模样,毫不顾忌地开怀大笑。
“那我走了你不就又是一个人了……”他的声音闷闷的。
“那你这么舍不得,那就别走了。”她的声音很雀跃。
“那可不行……我可受不了吴教授……”
“假惺惺……”
“你刚才不还感谢我吗?”
“假惺惺地感谢一下咯。”
18岁的阿芷,你要记住,当你放下所有的包袱和戒备,不怀任何期待和幻想去面对一个人时,才能与那人拉近距离。而24岁的你,在认真准备道别时,才算真正完成了最初的相遇。
你要记住,你不甘心。
但你不得不死心。
“何芷君,李镜言!你俩偷偷跑来这儿做什么!”不远处,黄寄文被几个下午一起玩桌游的男生拥着走近,一脸“磕到了”的坏笑,然后又“噗通”一声夸张地跪倒在地,一把鼻涕一把泪极度浮夸地鬼哭狼嚎:“爹!娘!快去帮我们结账……把婷婷和思雨赎回来啊……”
何芷君被他这么大的阵势给吓得不轻,李镜言却在对她耳语一番后快步走向黄寄文,并将后者半拖半拉地从地上拽起,急匆匆地向农舍赶去。
何芷君愣了愣,一时间没能明白李镜言的话是何用意,见他们快消失在拐角,忙跑上前去。
“我真希望能在你面前活得坦荡。”
也许他真的醉了,也许是她“醉于山水之间”了。